如贞用绢子擦着眼泪，却发现泪水越来越多，仿佛怎么也擦不干净似的。

她想，这泪水原是她欠他的。

大殿之上的皇帝空茫地俯瞰着广场上的人群，他分不清楚哪一个才是如贞，但他知道如贞就在那里。只要她在他们中间，这就足够了。

汉朝时，虽也有用册提高肃宗生母贾贵人地位的先例，但因为册封皇帝的妾而大赦天下的，莫说有清一代，便是历朝历代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皇贵妃的册妃典礼上大赦天下，不过是为了她。

她从此得以脱离有罪之身，原不是因为她也在这被赦之列，而是这千千万万有罪之人本是因为一个她才得以被赦免。

他六岁登基，幼年时虽也顽皮过，但待到亲政时虽才不过十四岁，却已是少年老成。他一向思虑周全，行事沉稳，唯独一和她扯上关系便会做些糊涂事来。

如贞，只要能还你一个清白无罪之身，即便背负上昏庸的名声也罢了。

读册、授册宝以及宣布大赦天下等册妃典礼上最重要的三件事都完成后，皇帝便宴饮前来参加大典的人。

如贞三人原是跟着人群朝前走，却被一个小太监叫住了。

小太监请过安之后，才道：“格格，皇后娘娘请您和小公主去上边用膳。”小太监说着朝高台之上的太和殿望了一眼。

见如贞没发话，宜蓁道：“姑姑，姨娘叫我们上去呢。”

见如贞仍在迟疑，小太监又解释到，“格格，奴才叫小安子，平日在坤宁宫里负责一些端茶送水的差事。今儿原本是该奴才的师傅李四海亲自来请您和小公主的，但师傅实在脱不开身，所以才让奴才来请您和小公主。”

如贞觉得眼前这个年纪虽不大却透着股机灵劲儿的小太监的确有些眼熟，这才道：“那有劳公公了。”又嘱咐绿枝道，“我不在你身边，凡事谨慎小心些。”

绿枝点头道：“格格，您放心吧。我就在这儿等着您和小公主回来。”

如贞这才牵着宜蓁，跟着小安子沿着侧道上了太和殿。

小安子把如贞和宜蓁引领到了大殿西侧的一张桌子上，这才离开。

皇后和皇贵妃陪坐在皇帝东西两侧，下首东西两侧分别坐着静妃和福晋董佳氏。在这种场合，静妃要么是一言不发，即便说话也只会说些膈应人的酸话，今儿却兴致颇好地同坐在邻案的单郡王妃聊起天来。

单郡王妃原也同这位娘家的堂姑姑打过交道，正因为打过交道，见识过静妃的尖酸刻薄，故而对她今日反常的言行很是不解，处处留着小心。

静妃遥遥一指，道：“哎哟！那不是小公主吗？”

单郡王妃有些莫名其妙，问道：“小公主？”

静妃不留痕迹地朝九龙宝座上的皇帝瞟了一眼，提高声音，对单郡王妃说：“你们家宜蓁呀。”

“宜蓁？”儿女从来都是母亲的心头肉，何况宜蓁还是单郡王妃的第一个孩子。单郡王妃情绪一时激动，她已经将近半年没有见到过宜蓁了。

见单郡王妃眼中兴奋的神情，静妃又道：“王妃莫怪，方才是本宫失言了。如今宜蓁已经被皇上收为养女，自然是宫里的公主，不再是王府里的小格格了。”

单郡王妃眼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

静妃却忽然站起来，向皇帝奏请道：“皇上，今日是皇贵妃的册立大典，您也为了皇贵妃大赦天下。臣妾斗胆，请皇上不如就再多赏赐一个恩典吧。”

皇帝问道：“不知静妃想让朕赏赐你什么恩典呀？”

静妃道：“皇上，这个恩典不是为臣妾自己求的，是为单郡王妃求的。”

“哦？”

静妃道：“臣妾刚才在大殿内看到了宜蓁公主，一时激动指给了王妃看，却不想勾起了王妃的思女之心。公主虽说已被您收作养女，但和王妃毕竟血浓于水，有割舍不掉的母女之情。恰好此时，公主和王妃同在这大殿之上，何不让她们母女俩见上一面呢？”

皇帝的目光在殿上搜寻起宜蓁，李忠强指了西侧，小声提醒道：“皇上，小公主在那儿呢。”

皇帝顺着李忠强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宜蓁穿一件桃红色的夹袄，坐在席上，小小巧巧的一个，极是玉雪可爱。

太和殿内有七十二根立柱，如贞偏巧坐在一根立柱旁。她本就生得清瘦，如此一来便完全隐于立柱之后。九龙宝座之上的皇帝被立柱遮挡住视线，恰好瞧不见她。

宜蓁右手边是一名皇帝不认识的妇人。在那道大赦天下的赦令宣布之前，如贞的身份都颇为尴尬，所以本不在殿上的列席之内。而宜蓁作为公主，原该是出现在这殿上的，但宜蓁因为不愿意与如贞分开，先前才跟着如贞在广场上。皇帝不知道这个中细节的，自然以为是那名妇人带着宜蓁参加典礼的。

皇帝这才道：“静妃，朕还以为你要跟朕要个什么天大的恩典呢。既是如此，朕就如你所愿。”

静妃朝皇帝一福，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既是如此，朕就如你所愿。

既是如此，朕就如你所愿。

静妃脸上带着笑意，心底却是一片冰凉。她等这句话，等了这么多年。

皇上，你若是能够早日如我所愿，我们俩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单郡王妃诚恳谢道：“静妃娘娘，多谢了。”

静妃神情微怔，仿佛全然没有听到单郡王妃的话。

皇上，这一切都怪不得我。

皇帝高声道：“照拂宜蓁公主的人，速带公主到殿前来。”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宜蓁起身，朝殿前走去。那只胖嘟嘟的小手还牵出另一只纤弱无骨的手，如贞缓缓从立柱后走出来。

在这样盛大喜庆的日子里，如贞不好再如往常那样着一袭白衣，便改了淡兰色的衣裳，妆容虽素净却不失雅致。在一步一步走到殿前的路上，人们仿佛看见了一朵空谷幽兰徐徐绽放，却仍旧独立人间。

居上位的皇贵妃瞬间睁大了双眸。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贞，却因为近乎神经质的敏锐当即察觉出了一件事——这个女人的容貌极为肖似自己。

宜蓁被如贞牵着走到了殿前，向帝后以及皇贵妃请过安之后，她忽然有些困惑地看着皇贵妃，又仰起脸看看站在身边的如贞。

近旁的静妃笑问道：“小公主，你在看什么呢？”

宜蓁皱眉，却看到了坐在静妃邻案的生母单郡王妃。单郡王妃眼里有藏不住的激动，却克制着道：“宜蓁，静妃娘娘问你话呢。”

宜蓁这才奶声奶气地说：“宜蓁在看皇贵妃娘娘。”

静妃又循循善诱道：“宜蓁看皇贵妃娘娘什么呢？”

宜蓁忽然狡黠地冲静妃眨巴了下眼睛，却调皮道：“宜蓁不告诉静妃娘娘。”

皇贵妃笑问道：“那宜蓁可以告诉皇贵妃娘娘吗？”

宜蓁甜甜道：“皇贵妃娘娘生得美，就像画儿上的美人儿一样。”

宜蓁此言一出，殿内的人不由得都笑起来。

静妃对单郡王妃道：“王妃，宜蓁长大了可了不得呀。这么个人精，得多么出类拔萃一个额驸才配得上她呀。”

单郡王妃道：“只盼将来皇上给公主指一门好亲事。”

午宴过后，朝臣以及外命妇们依照次序出了宫。帝后、皇贵妃、妃嫔们以及宫里的小阿哥小格格们换了常服，并王公贵戚们又去了御花园继续宴饮。

虽已是冬天，仍有参天的青树笔直而立。静妃站在树下，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褐色的树干。她忽然想起胤熙八年的那个冬天，她和皇帝也曾在这里宴饮。那时候，他们才大婚不久，关系尚还和睦，也曾有过把臂同游、举杯共饮的恩爱时光。

静妃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张永远不惊不怒、恬淡如水，甚至带着些冷漠疏离的脸来，就是那张脸把她从这里赶了出去；就是那张脸让皇帝爱得痴狂；就是那张脸让她变成了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

她心里忽然生出浓稠绵密的恨意来，手指狠狠地往树皮里抠。

“啪！”

一声脆响，小心蓄养了许久的指甲折断了，从指心处断裂，有血沁出。疼痛从指心处传来，瞬间让她清醒。

她终于不再怀疑自己的选择，因为心底里的那条毒蛇又钻了出来。

仿佛离开了象征着森严等级的太和殿，来到这花木扶疏、轻松愉悦的御花园，人们得以暂时抛却身为天家人的桎梏，像一个寻常的大家族那样一起欢笑戏闹。

单郡王妃虽出身显赫、又贵为王妃，却也只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女人，今日得以一解思女之苦，自是喜不自胜，又在静妃的劝慰下喝了许多酒，一时竟有些醉了。

王妃敬酒道：“静妃娘娘，多谢你午宴时仗义执言，妾身才能够和公主一聚。”

静妃却压下王妃手里的酒杯，道：“王妃，你这杯酒不该敬我。”

“娘娘为何这样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