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少年载酒欲同游,衷肠别是一番春

元日过后,大春虽到,但闻喜依然天寒地冻。

裴憬和张茂皆忧心郭夫人会病情反复,决议逗留一月,待春暖时,再回京不迟。

至于皇甫神医,他自觉闻喜是个不错的地方,他的师弟挚虞曾经做过闻喜县令,在这里有三四好友,他拜访后甚为相得,干脆借着为郭夫人疗养的由头,留了下来。

家里最高兴的当属裴妍了。为了安全,也为了不让裴妍被乡下的郎君招惹,小郭氏此前一直限制她出府。如今有裴憬和张茂在,郭夫人对女儿的管束放松了许多,也不拦着她出去了。

这日,柳蕙过府来玩,明眼人都知道她是来寻裴憬的。

庄子里有长辈在,叙旧不便,裴妍提议大伙去庄子外面走走。

年初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虽已开春,艳阳高照,地面仍有残雪未化。

路面湿滑,柳蕙披着大氅,手里握着暖炉,行走有些踉跄。

裴憬赶紧抢在柳蕙的丫鬟前扶住她。

柳蕙脸上一红,裴憬却对她憨厚一笑,扶在柳蕙腰间的手再没有挪开。

张茂在后面见了,眉头微挑,大兄深藏不露啊!

恰此时裴妍亦脚底打滑,眼见着要摔倒,张茂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同样伸手的还有一旁的容秋——毕竟她也是练家子,反应不比张茂慢。

然而,容秋却觉得张小郎看自己的眼神隐有责怪之意。她反应过来,扶着裴妍的手瞬间一松。张茂当即接过裴妍,待她站稳后才松了手。

裴妍惊魂未定,看着前面相携而走、时不时低头私语的哥哥和准嫂子,悔道:“为了给他们打掩护,倒把我们冻死了!”

张茂瞧了眼前面的二人,笑道:“他们走他们的,前面不远有个亭子,我们过去坐坐。”

转头吩咐听雨去亭子里生火,又让容秋折回庄子取些围屏暖帐来。自己则小心地护持着裴妍往前走。

容秋的脚程很快。待听雨砍了枯枝,抖索着生好火时,她恰也带着几个家奴将一应物什搬了过来。

几人合力,不一会,就把四面透风的凉亭拿屏风围住,中间生着篝火,地上铺了兽皮毡垫,待张茂扶着裴妍步入凉亭时,她只觉浑身一暖,已经失去知觉的脚底瞬间有了温度。

“可算缓过来了!”裴妍解开大氅,欣喜地坐到毡垫上,伸出玉葱般的小手就着篝火取暖。**的火光映在小女郎如雪的肌肤上,长如蝶翼的睫毛许是被烟火熏着,一颤一颤的。

张茂劝她:“且离火远些,这不是银丝炭,小心呛着。”

裴妍懒得起身,极不情愿地拿胳膊撑地,连带毡垫一起往后挪了挪,跟只慵懒的小花猫似的。

张茂莞尔,自腰间解下一个酒葫芦,交给容秋去温酒。

“我带了些清酒来,多少喝些,或能暖胃。”

“有酒无肉,好没意思!”裴妍嘟嘴。

张茂闻言,负手抬头,看了眼四周,凉亭建于坡顶,只见亭外残雪枯草,一片肃杀。

“这有何难!”言罢转身出亭。

裴妍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身后的听雨赶紧解释:“郎君怕是要去行猎。”

裴妍不大高兴,说好的四人同行,如今阿兄带着阿嫂不知去了何处,阿茂又自己打猎去了,竟把她一个人丢在这荒郊野岭。早晓得她不出来啦!浑然忘了刚才可是她自己喊着要吃肉的!

好在张茂回来得快,不过两炷香的光景,就见他一手一只野鸡,自远处奔跃而来。他今日本是着了件莲青色儒服,为了打猎方便,袖子上捆了襻膊,露出一段肌肉分明的手臂,下袍的一角别在腰间,露出健壮的长腿,行走间稳健有力。许是行猎期间奔跑太多,张茂的颊边溜出一截碎发,随着他的步伐晃荡,令这个一贯端方的少年多了几分浪荡洒脱。

张茂将野鸡交给听雨处理,回头见裴妍愣愣的看着自己,笑道:“等急了吧?这山里的野鸡个顶个的聪明,让我一番好找。可惜天寒地冻,鸡也没有春日里肥。”

若是别人,或许会惊叹他捕猎之快,顺带夸赞几句。可裴妍的关注点却在另一件事上。

“阿茂哥没带箭矢,如何猎得这些?”裴妍回过神来,好奇地问。

张茂粲然一笑,自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轻轻一掷,便见那小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钉入了一旁的亭柱里,端的是入木三分,柱子上的木头甚至露出了一丝明显的裂痕。

寒风呼啸,诸人皆吸了口凉气。

不管是裴妍,还是亭子内外围观的婢子奴仆皆是一惊。

“好厉害!”裴妍结巴着鼓掌。

一时间,诸人皆跟着道彩。

张茂却并不多话,只是笑笑,起身把匕首拔出来,重又插回自己的靴子里。只在这凉亭的柱子间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在场诸人里唯有容秋见惯不怪,心道,裴府诸人对我们小郎的身手真是一无所知!想当年小郎在行军途中,为了果腹,什么没猎过,别说一两只山鸡,就是豪猪棕熊也不在话下。

听雨很快将处理好的山鸡架在了篝火上炙烤。

张茂随身还带着孜然胡椒一类的香料,洒在山鸡上,瞬间焦香四溢,竟把已经走远的裴憬和柳蕙都吸引了回来。

裴妍看着他俩紧握的手,嗤笑着打趣:“有情饮水饱,你们也会饿?”

柳蕙红着脸不好意思回应,裴憬却不觉得什么,他一屁股坐到听雨旁边,盯着烧鸡垂涎欲滴:“横竖两只鸡,我和阿蕙一只,你和茂弟一只,正好够分。”

“好不要脸!”裴妍道:“这是阿茂哥打的,你该问问阿茂哥的意思。”

自是同意的!

张茂将一只鸡分给了裴憬。自己接过听雨递来的烧鸡,仔细地分出一只大腿,又自袖管中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将腿骨裹住,这才递给裴妍。

裴妍迫不及待地接过,咬一口,脆皮油香,竟比家里疱人做的还好吃!再配上温好的青梅酒,真让人食指大动,裴妍只觉胃里暖融融的。

裴憬有样学样,也问身边的长河要了张干净的帕子,裹住鸡腿递给柳蕙,又拿杯子给柳蕙倒酒。

一顿野餐裴妍吃得脑满肠肥,柳蕙吃得面红耳赤。张茂和裴憬则化身殷勤的小厮,将两个女郎服侍地妥妥帖帖。

温酒炙肉下肚,诸人身上都暖洋洋的。裴憬有些饭后温,懒散地仰靠在缇几上和柳蕙闲聊。

正值午间,烈阳高照,裴妍吃得有些撑。她扶着栏杆远眺,见不远处就是官道,人来人往的,还算热闹,便央张茂陪她到附近走走,顺便消食。

首山是闻喜的屏障,更是对外往来的要道。

离凉亭不远就是官道,陆续有几支商旅押着货物与他们擦肩而过。

其中一个商队里除了牛马外,还有四只个头比马儿还高、脚似驴蹄、背上长着两个像山峰一样肉球的畜生。

裴妍何曾见过这样的怪物,慌忙躲到张茂身后,又忍不住探出脑袋来看。

“那是骆驼。”

张茂来自凉州,从小见惯了这些西域来的货物。他向裴妍解释骆驼的来处、习性和在商队中的作用,“这支队伍应是自西边来。”

果然,商队后头还跟着一队高鼻深目的胡女,衣饰也是外邦的打扮,有几个手上还抱着琵琶、小鼓一类的器乐,张茂猜测,许是商队买来转手的歌姬。

有个年轻貌美的胡女经过张茂身边时,突然愣怔了一下,随即转身朝张茂疾跑而来。

事发突然,张茂警惕心起,连忙将裴妍掩在身后,右手不自觉地握在腰间佩剑上。

商队的部曲也很震惊,赶紧过来想拦住她。却见那女郎灵巧地避过护卫,径直跪倒在张茂面前,口口声声唤他:“二郎,郎君可是张家二郎?”

张茂在张家时被唤做“二郎”,到了裴家后,裴府和京里的人多唤他“张小郎”。莫非她是张家人?

张茂狐疑,扶在剑柄上的手松了下来。

“你是何人?竟认得我?”

“奴名赫连春,是赫连阿媪的侄女,脱籍前曾在大郎君院中洒扫。”那名胡女自报家门。

张茂记得大哥的乳母确实姓赫连,印象中是个老实巴交的鲜卑妇人,五年前母亲给她一家脱了籍,让她回家随儿女养老。

“既如此,为何流落至此?你家人呢?”

胡女正欲解释,她身后的护卫却赶了上来想将她押走。

裴妍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情状,这胡女怕是张茂的同乡,便从腕上拔下一支赤金嵌八宝镯子,扔到护卫脚边,道:“唤你们主事的来,这个胡女我们要了!”

那护卫是见钱眼开的主,见这张、裴二人衣饰做派,心知必是贵人无疑。又见贵人拔毛,心知必是好物,他立刻上前捡起地上的镯子,掂了掂,喜笑颜开地说了声“稍待”,便颠颠地捧着镯子去寻商队领班过来。

那个商队的行首闻讯匆匆赶来,见眼前这对少年男女衣饰光鲜,气度不凡,出手更是大方,这支赤金嵌宝镯子少说值十金,连他这个见过大世面的都得小心捧着,这小女郎居然眼睛都不眨地将之委掷于地,如此做派,必是贵人无疑!反正胡女卖谁不是卖,这小女郎出的钱都够买五个胡女了!

不等裴妍开口,便爽快的吩咐下人奉上这胡女的卖身契。

张茂原是想问一下商队和这胡女的情况,再做打算。奈何裴妍出手太大方,一句废话没有,就将人给买下了。

他有些无奈地转头对裴妍道:“哪有不问价就买的。何况……”他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胡女,“我未必要救她。”

他与赫连一家并无交集,凉州距此地更是万里之遥。此女来历不明,谁知中间有什么勾当?

那女子听罢脸色刷地白了,立刻伏地磕头,恳求道:“二郎做主,奴本在家中安生过活,却在放羊时,被官兵莫名掳为奴隶。还将奴卖到这中原来。奴的家里,必是急死了!”

张茂皱眉,若此女所言为真,一个姑娘家,在家门口放羊都能被掳,则凉州现下不知乱成了什么样子。

安定张氏是凉州的土著豪强,赫连一家素来依附安定张氏过活,官兵居然敢在张家的地界上妄为,可见凉州的郡治已败坏到何种田地。

胡女还欲诉苦,却被张茂止住。他看了眼商队行首,对她道:“回去再说。”

凉州如今是赵王主事,这里人多眼杂,岂可妄言。

张二郎这是肯收留她了?

胡女激动地起身,赶紧擦干眼泪老实地跟在张茂和裴妍身后。然而这胡女只是开了个口子,有被救的先例在,霎时跟在车队后的胡女纷纷冲破护卫的阻拦,跪倒在张茂和裴妍脚边,一口一声地唤着郎君女郎,希冀得贵人垂怜。

她们都是正值妙龄的少女,若不能被眼前的贵人救下,她们大多将会被卖往腌臜的烟花之地。

赫连春与这些同伴们是一起被卖来的,有几个还是同乡姊妹,只好厚着脸皮,小心翼翼地央求张茂:“二郎,他们与我一般,都是自凉州被掳来的良家女子。”

张茂看着跪了一地的少女,心下一沉,都是被掳来的?凉州,竟混乱至斯?

胡女们哀泣于地,裴妍于心不忍,她虽养在深闺,却有一副侠义心肠,尤其见不得这些惨事。

不就是拿钱赎人么!她当即拔了头上、耳上、指头上的金玉物事,拢在手里就要给管事的递去,却被张茂一把拦下。

“元娘,天下多少不平事,你就是把家底掏空,也救不完的。”

裴妍却摇头道:“往日我没遇上便罢了,今既叫我遇上,岂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张茂失笑,没成想裴妍还是个大善人!

他本意也是要救这些女子的,便郑重地代这些女子朝裴妍做了一揖,而后对地上跪着的胡女们道:“还不谢过女郎!”

胡女们自知这是有救了,纷纷朝着裴妍磕头拜谢,倒把裴妍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张茂是男子,常在外行走,自是比裴妍通庶务。他与那商队主事讨价还价了半日,终于用一个镯子一根簪的价格,将这些凉州来的胡女们全买了下来。

那一厢,柳蕙要在天黑前回家。

裴憬见张茂和裴妍出去遛弯,却半天不回,便吩咐听雨去寻人。

听雨往官道的方向走了没几步,远远看见张茂和裴妍相携而来。

只是,听雨揉揉眼睛,他俩身后怎么还跟着一队胡姬?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行人走近后,张茂拍了拍他的肩,吩咐道:“这些是从凉州流落来的良民,你寻几个部曲,今日便启程,护送她们至京城我阿耶处。”

他如今身在裴家,许多事不方便料理。尤其事关凉州,还是他阿耶出手更便宜些。

然而,他最忧心的倒不是这些女子,而是如今凉州的情势。连安定张氏的乡里都遭了灾,可见凉州已经乱到了何种地步!

裴妍看着被听雨带走的胡女们,不禁感慨:“我怎么尽碰到运气不好的女子呢?”

运气不好?张茂摇头:“异地他乡居然能遇见你,还替她们赎了身,这还不够幸运么?”

他看着山下的枯枝,叹道:“元娘,这世道,她们这样的是大多数,如你这样的,才是少数。”

我这样的?

裴妍转头看向身边的张茂。他的眼神清亮中透着悲悯,悲悯里含着无奈。

“我是怎样的?”裴妍不解地问。

“入目皆锦绣。”张茂道。

凉风过境,吹落枯枝无数。

张茂的话令裴妍一愣,提着赭色石榴裙的手一瞬失了力道。长裙落在乌糟半化的雪地里,染上一层水渍,印得裙角一片深红。

此时,容秋也找到了他们。

张茂适时地回避。

婢子们围着裴妍,替她牵裙角的牵裙角,披大氅的披大氅。

裴妍却似入了定一般,低头想着张茂方才的话,直到手心一暖。她低头看去,见到一个温热小巧的铜炉。

“女郎可是累了?怎么发起怔来?”容秋边扶着她往回走边问道。

裴妍摇头。她低头看了眼“全副武装”的自己,又瞥了眼行出不远的胡姬。

胡姬本是要被卖到勾栏地的,身上衣着自是轻透单薄,在萧瑟的寒风中,显得更加瘦弱。

“给她们一人添一身厚袄。”

“给谁?”容秋不解地问。

裴妍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顺着前方渐行渐远的倩影,轻声道:“她们!”

日光渐隐,哺时,食案上的饭菜已经上齐,然而,偌大的花厅,仅小郭氏和裴憬二人用饭。

神医受邀去裴族长府上给他诊脉。

裴妍白日里许是累着了,方才容秋来报,倒是女郎吃了些点心后便犯困,已经睡下了。

张茂也派人来报,道是外出行猎时略感风寒,不敢冲撞夫人,故而在房里用膳。

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人,小郭氏看了眼身后滴漏里的浮舟,一脸不快。

裴憬看向身侧和对面空着的食案,觑了眼嫡母不悦的脸,暗恨妹妹和张茂不讲义气。不来就不来,可好歹提前跟他说一声,他也装病算了!

“下午你们去了何处?”小郭氏素来食不言寝不语,可事关她女儿,总得问清楚。

裴憬心里一咯噔,就知道嫡母得盘问他。

“在庄子外面转了转,去了坡顶的亭子,还……还有,妹妹和阿茂午后去了官道那里。”后面他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二人回来时,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想和妹妹说笑几句,妹妹都不理他的。

“哦?他俩遇上什么事了不成?”小郭氏当即叫来跟班的婢子和部曲。

然而下人们并未跟随二人出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突然有一个婢子回忆道:“奴出亭子时恰看到听雨领了一队胡女走。”说起此节,许多婢子和部曲也都回忆起来,纷纷附和。

“胡女?”此事蹊跷。

“叫听雨来!”小郭氏心下狐疑,听雨是张茂的人,得问问他,哪里来的胡女?

“听雨下午回来取了行李,又挑了几个京里来的弟兄,说是张小郎吩咐的,要他们跟着回趟京城,便出去了。”有部曲禀报。

“胡女呢?”

“也跟着走了!”部曲老实回答,心里却在可惜,听说西域的女子**奔放,张小郎到底叫听雨把这些胡姬送哪里去?也不和弟兄们分享分享。

张茂从哪里寻来的胡女?又为何送她们去京城?小郭氏百思不得其解。

恰此时,张茂派部曲给小郭氏送来一封信,信里将自己下午的所见所闻都写了下来。小郭氏看罢,这才放下心来。

她对凉州如何不感兴趣,只要此事和女儿无关就好。

一顿晚饭吃得索然无味。小郭氏忧心女儿,只用了碗粥就匆匆去裴妍的房里看望,张茂都受风寒了,她得确认女儿无事才行。

裴憬压根不饿,见嫡母走了,自己胡乱塞了几口应付一下,也溜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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