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张二郎初入裴府,痴兄妹热心逢迎

张茂带到裴府的行李不多。

他十岁后,就一直随阿父在征西军里摸爬滚打,习惯了轻车简行。

裴憬不放心,特意带了仆从来帮他。可是看了那简易的一口袋行囊后,愣是傻了眼。

张茂不以为意,道:“有劳亭侯,不过一点杂物,茂自己归置就好。”

裴憬哪里见识过这样清苦的日子,很是怜惜他,安慰道:“叔父早有吩咐,日后你的一应用度皆随我份。”又道:“阿茂不必客气,以后唤我大兄就是。”整日被身边的人叫亭侯,生分不说,他自己也不习惯。

张茂来时,张轨怕他处处拘谨,有失气度,特意叮嘱他:“奉主宜勤,小节勿拘。君子大方,却之不恭。”

张寔也提点他:“予之不取,反受其咎。”

说来都是一个意思,裴府怎么待你,你都大方地受着,好好侍奉人家郎君就行,千万别畏畏缩缩的,显得小家子气。

因此张茂也不跟裴憬客气,大方地唤道:“有劳大兄照拂。”

裴憬是真心疼张茂。他特意在张茂的小院里转了一圈,发现虽说什么都不缺吧,可与自己那里比,空空荡荡的,寒碜得紧。这倒不能怪主事的王夫人,本来客院只要收拾清爽就行,谁家不是自带贴身的用度来的。否则主人的布置不合客人心意怎么办?人家也不好意思拆了主家的东西重新换自己的吧?

裴憬虽是庶子,却是长房的独子,是锦绣堆里长大的郎君,与何不食肉糜的今上有的一拼。他当然不会知道,对于马背上长大、风餐露宿都习以为常的张茂而言,能有一片牢固的瓦顶遮天,就足够了。

裴憬看到张茂住的这样简陋,心里着急。便来找妹妹裴妍,把张茂的家境添油加醋地这么一说,裴妍也跟着难过起来。

她想了想,招手唤来她的贴身婢女风荷,对着她叽叽咕咕耳语了几句……

张茂的东西本来就少,不过一个时辰,就已经里外都归置好了。

王夫人对他不可谓不用心,给的小院与裴憬的相邻,在外院书房不远处。院子里有一间正屋并两个厢房,两个耳室。

张茂此行只带了一个贴身老仆拾叔,加上王夫人指派给他的一个叫听雨的小厮并两个应门的垂髫童子。主仆不过五人,住着很是宽敞。

张茂抱着院墙四周转了转,发现小院后面是一方临水轩廊,是与裴憬的小院共用的。虽不大,却曲径通幽,秀竹遍栽,移步换景,很是雅致。

水中有一方丈高的太湖石,瘦骨嶙峋有如佝偻老叟,上用篆体刻着“类我”二字,笔力虬劲,却透着自嘲式的童趣,以漫漶的刻痕来看,有不少年头了。

张茂记得阿兄的好友裴遐说过,裴憬的祖父——前尚书令裴秀,于园林一道颇有讲究,整个钜鹿郡公府在他的改造下,既有北方廊宇的扩大,又有江东水乡的秀丽。

张茂对自己的住处可以说相当满意。这小院,比起自己家的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是和他们张家在凉州的祖宅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他琢磨着,得给自己的院子起个名字才好。裴憬院名据说是裴頠亲笔题的,名“慎言堂”,大概是想让这个不大聪明的侄子时时谨言慎行吧。

张茂想了想,自己既然是来做裴憬伴读的,院名当与之相辅相成才好。遂命小厮搬来鲁公梯,拾叔研笔磨墨,他自己在院门上提气运笔,恭敬地写下“慎独堂”三字来。

写好匾额的张茂,正仰着头,对着自己的大作兀自欣赏。不成想墨迹未干,自后院方向突然杀出来一队提箱挈囊的婢子,为首的是一个梳双环的秀丽丫头,对他躬身一礼,道:“大夫人命奴等给郎君送些日常物事来。”

言罢,未等张茂反应,朝后一招手,径自率人入内,把拾叔刚刚归置好的里屋重又布置了一番。

一时间,内室大放异彩:罗帷珠帘,鲛绡锦垫,长绒蜀褥……

张茂只觉眼前一花,人也有一丝眩晕——裴家对清客的待遇,未免太过了吧!

阿耶,阿兄,这叫他如何坦然受之啊!

……

张茂第一天来裴家。裴家家主裴頠为表重视,特意在老夫人处办了接风的家宴。

张茂的年龄在裴府的子侄里是最小的,因此女眷中,只裴崇和裴该的媳妇没来,无论长房的小郭氏还是二房的王夫人都没有回避。

裴妡在宫里没回来,裴妍只有九岁,属于可避可不避的年纪。

她吵着要参加,小郭氏也就允她来了。

郭老夫人今天精神特别好。她信五斗米道没错,但不代表就不关心俗事了。

这些年,长房和二房的嫌隙她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急得很。

祸起萧墙,大族的覆灭往往先从内斗开始。她委实不愿长房与二房结怨。也因此,每当大儿媳自觉受了二房打压,来找自己做主时,她都借口打坐回避,实则人后招来二儿媳,把弥补的机会留给二房来做。

只是二房有二房的难处,尤其裴頠身为家主,很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这就令长房更为不满了。

这次裴頠能为阿憬招来这么好的伴当,她看得出来,大儿媳对二房的态度缓和很多。其实小郭氏其他都好,就是心眼有点小,很多事,只要她能想通,两房的矛盾自然得以化解。

适时,张茂上前祝寿,郭老夫人把他当作自家子侄般招呼疼爱,夸了又夸,还特意送了一对汉代的墨玉貔貅,“给小郎镇纸用”。

小郭氏紧跟其后,送了张茂一方蓝田白玉笔搁。

裴頠送了两根紫毫笔,王夫人则配合着送了一副乌木笔筒。

别小看这些小玩意儿,搁外头个个价值连城,还不一定用钱能买到!

对于裴家的大手笔,张茂白日里已经见识过了,到了晚间收礼时,早已宠辱不惊。

这份不骄不躁的气度,落入裴府几位主事人眼里,霎时又成了少年持重的佐证。

家主裴頠满意地顺着自己的两撇仁丹胡,内心分外舒畅,如此佳儿,入我囊中啊!

席上,对张茂最殷勤的当属裴憬。他与张茂的坐案相邻,时不时命婢女给他添酒布菜,又问他平日里口味如何,可吃得习惯?

河东裴氏作为顶级世家之一,吃食上无论食材还是用料,都十分讲究,是真正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神医皇甫严说裴憬爱发脾气有吃太多而不克化的缘故,并非信口开河。

张茂家里在安定郡大小也是个地主豪强,平日里也算锦衣玉食,但是入了裴府后,才真正见识了什么是钟鸣鼎食之家。

面对裴憬的殷勤询问,张茂实诚道:“大兄多虑了,裴府食珍馐引玉馔,非弟蓬门小户可及。何来不满之说?”

一旁的裴该小声对张茂道:“这算什么?今天大人们都在,咱们吃得好归好,到底不自在。改天我请茂弟去我公主府。公主府的疱人是宫里赏下的御厨,那菜式,啧啧,保管比家里的好得多!”

早先裴憬被裴该领着,去过两次公主府,每次都吃得脑满肠肥,至今回味无穷,听罢连声附和:“唯唯,公主府的菜更好吃!三弟记得跟公主说声,我也要去!”

他们在这里商量着,对面的裴崇和裴妍只能干瞪眼。

裴崇年长些,还算稳重。

裴妍却急死了,她隐约听到裴该要带裴憬和张茂去公主府玩耍,生怕漏了她,她也想去,什么时候走?听不清啊,急得两眼泛红。

裴崇笑着拍拍堂妹的手,温声道:“别听风就是雨,张小郎初初进府,总要待他熟悉几日才好往外面带。快把眼泪收回去,没得惹大人们生疑。”

裴妍“哼”地一声,恨恨道:“公主阿嫂进门一年多了,也没见三哥带我和阿妡去过几回。张二郎才来一天呢,就眼巴巴的献宝似的要带人家过去。好没良心!”

全然忘了,当初闹着要张茂进裴府的就有她!

裴崇笑着摇头,小孩子脾气。

今天不是旬日,儿郎们第二天都各有差事,晚宴没过多久就散了。

张茂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小院里。

因着给裴家长辈祝寿,并裴家几个兄弟交际,他连饮了十几杯水酒。

张家是祖传的酒量好。只是裴家的酒不同于坊间的绿蚁浊酒,系纯度很高的清酒,初饮不觉什么,待三杯两盏下肚,冷风一吹,就有点头昏脑涨晕晕然了。

他摇摇头,扶着拾叔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地迈进屋里。

屋子在白日里被裴妍的婢女们重新布置过,银瓶玉盏,琉璃风屏,珊瑚步障,处处奢华靡艳,张茂转了一圈,一时有些怔忪。

站在屋子中央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了,这就是他未来要住的地方——钜鹿郡公府的慎独堂。

张茂挥退欲服侍他洗漱的拾叔,自己踉踉跄跄地摸到里屋床前反身倒下。

他有些疲惫地捏捏眉心,努力让自己头脑清楚些。

这一日的相处,可以看出裴家人口确实简单,拢共两房,正经主家不过十来人,对他也都礼遇有加。尤其长房的兄妹俩,就差没把他捧到天上去。

想起这一室的锦绣,他微不可查地失笑。他不认为白日里那么莽撞失礼的布置是大夫人的安排,倒像是裴元娘的手笔。

裴家笼络人心确实有一套,宾至如归,莫过于此。

这算好事吧,他想。

张茂只觉这一天的所见所闻,颠覆了他之前十四年的人生阅历。

从小到大,他何曾见过这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场面?他家也算大族,然而和裴家这样正经的高门比起来,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想要么?这泼天的富贵!他问自己。

只要他愿意,他或许也能像当初的韩寿那样,攀龙附凤,成为这些人里的一分子。

世家门阀,出将入相!

河东裴氏在这群豪门里,素来以节俭著称,尚且有此用度,难以想象,那些传闻里斗富斗出花儿来的王家石家,又该是怎样的一番豪奢景象?

他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今天宴席上那满桌的珍馐。他之前在军中曾任度支参军。这一桌的薪资,足够他们五千军士一天的粮饷。

他睁开眼,从头上帐顶掠到帐外,这一室的珍玩,是百户边屯一年的嚼用!这一家一日的繁华,能抵万名同袍卖命的抚恤!

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昔日金戈铁马后,同袍就着烈酒,在残阳大漠里,撕心裂肺的高歌:

“辞别爷娘兮肉身舍,不得回乡兮伊水遥。

无定河边兮枯骨泣,天涯何处兮魂灵招。

王于兴师兮何日竟,一日三捷兮贵人至。

君子封侯兮士卒饥,岂曰无衣兮同袍死。”

呵,这世道!

张茂翻了个身,朦胧夜色里,帐顶孤悬的忍冬香囊左右晃动。

内室并未点灯,只他的眼眸扑闪亮如星子。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溢出帐外——他位卑言轻,自是管不了旁人。所能守者,惟慎独而已。

……

第二日,卯时刚过,张茂就与裴憬在院门口汇合,一齐往坐落在书房后面的家学去了。

只是没想到,童子刚拉开书室的槅门,一身鹅黄襦裙的裴元娘正端坐其间!

张茂大惊,刚从身后听雨手里接来的文房四宝散了一地——钜鹿郡公府的家学,怎么内外不

分、男女不避啊!

裴府的家学原先是给裴家三个郎君启蒙用的,夫子请的是族里的一位庶支叔祖。

但自从裴二郎与裴三郎进国子学后,家学里就只有裴憬一个郎君了。

裴妍和裴妡原先年龄小,夫子又是族里的长辈,便跟着裴憬一起进学,后来裴妡进了宫,家学里就只剩长房的兄妹了。

如今,张茂来了,裴頠和王氏的意思是把裴妍召回内院来,单请出宫的女史教她诗书。

裴妍却不乐意。裴妡进宫了,她一个人待在内院读书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她听裴妡说过,宫里的女史是专教后妃公主女德、女红和礼仪的,这三样她没一样想学!再说,她跟阿兄千辛万苦才把张二郎请来家里,不就是想多个玩伴么!没道理张二郎来了,她却要被赶走了。哪有这样过河拆桥的事!

裴妍磨着小郭氏上郭老夫人处求情。小郭氏素来爱宠女儿,又自觉卑不动尊,凭什么要她的女儿为区区一个清客让路?要不说小郭氏和郭老夫人是一家人呢,在教育女郎一事上,婆媳(姑侄)俩出奇的一致。裴妍能虎成这样,与郭老夫人和小郭氏的纵容有很大的关系。

二房的裴妡有王夫人牢牢守着,她们插不上手。可是裴妍,这婆媳俩却是手把手教的。裴妍虽姓裴,却延续了太原郭家一贯的彪悍作风。就拿这次上家学的事来说,婆媳俩都觉得,九岁的裴妍跟着裴憬和张茂一起读书挺好的。郭家作为武勋世家对男女大防看得没那么重。早年郭老夫人没出阁的时候,还常带着部曲进林子打猎呢!也就是嫁到裴家后,才收敛了点。

裴家儒学传家,可自裴秀那一辈起,还信奉五斗米道。

郭老夫人书读的不多,但《道德经》她熟啊!就听她对裴頠道:“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令而常自然。道之所以为尊,德之所以为贵,就在于不命令不干涉万物而任其自化自为也。你让阿妍一个人在内院读书?这跟囚禁有什么区别?是,张二郎是外男,圣人也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可没说不能一块读圣贤书啊!世人读书不就是为知礼么?何况阿妍才九岁,还没到男女大防的年纪,过两年再招回内院来不迟!”

提起太原郭家,裴頠就头疼。这个舅家怎么说呢?论打仗,是一把好手;论为政,也算长袖善舞,独独在女郎的教化上,不大上道。

自己的母亲在郭家女儿里还算好的,除了悍妒,没其他毛病。

再看他大姨,皇后的母亲——郭槐,那叫一个绝,不让丈夫贾充纳妾也就罢了,还疑心生暗鬼,硬把自己两个亲儿子的乳母给逼死了,害得自己的两个儿子也跟着被吓死。贾家也就这样绝了嗣。

再看他这位大姨教养出来的两个女儿,贾后和贾午,一个暗中招男宠进宫侍奉,仗着天子痴傻□□宫廷,一个闺中时就与家中的清客韩寿偷香窃玉,闹得满城风雨。真真是,一家子乌烟瘴气!

可是老夫人和小郭氏都力挺裴妍,裴頠也不敢硬拦,说到底这是长房的事。他刚刚和长房的关系有所缓和,实在不想再起争端,只得略作妥协——上午的经书是家里的叔祖裴葑执教,裴妍可以来读上半日。但是下午,裴憬和张茂要学数算和骑射,裴妍则必须回内院随女史习女红和礼仪。

这样的结果算是各退一步,裴妍从善如流地应了。

家里唯一心忧得睡不着觉的也就是王夫人了。

从来女郎的闺誉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家裴妡常年在宫里倒不用她操心,但是裴妍年幼孟浪,可千万别让外面人传出闲话才好。

她特意招来心腹管家,交代又交代,把内外院的小厮婢女过筛子似的又抡了两遍,凡是犯长舌惹是非的一律剃掉,把偌大的钜鹿郡公府收拾得密不透风。

于是,裴妍就在这诡异的静默里,寅时三刻不到就早早起来收拾好自己,率着风荷雨荷两个贴身婢子,穿过内院的抄手游廊 ,跨过仆妇日夜把手的二门,风风火火地去了外院家学。

这章开始走剧情[菜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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