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打从苏娜刚一进屋,关隅就感受到了她那毫不避讳的目光,让他即使想不在意都是难上加难。
而苏娜也没想到,大伙口中的关大人竟是一副汉人模样。
现如今蒙古人都流行取汉人的名字,光靠名字属实听不出什么分别。她以为能在大元当上官的,必然都是蒙古人,更何况是宣政院副使这掌管着吐蕃命脉的大官,怎么也不可能轮到区区一介汉人。
可这关大人非但地位匪浅,身为一个汉人,模样还是这般俊俏,身材也是高大挺拔,与她印象中的汉人截然不同,尤其是他仍在病中,周身自带着几分柔软和破碎,叫人萌生出一种想保护的**。
苏娜性格直率,说起话来口无遮拦,心中想什么,嘴上便说什么,“我本以为你们汉人都贪生怕死,没想到还有你这样勇敢的人,今日还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了。”
话虽是句好话,出发点也是好的,却叫听的人心中升起些不自在,不知该如何回应。
关隅白唇微抿,还没想好怎么说才能免得伤了和气,萨吉却先动起怒来,手掌重重地拍上扶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胡说八道!”
苏娜没想到舅舅会是这个反应,一头雾水,愣在了原地。
“关兄,你切莫生气,她是被我姐姐宠坏了,生得娇纵任性,无法无天了。”
“无妨。”
莫名其妙挨了批评,苏娜心中自是不满,她急得双脚跺地,声音也加大了许多,“我说错什么了?汉人本就是胆小如鼠,否则哪能被那蒙古人做了皇帝,还不敢反抗?”
“闭嘴!这些事情岂是你能妄自非议的?”
关隅拦着萨吉,心平气和地解释,“姑娘此言差矣。”
“差在哪儿?”
“无论是汉人,蒙古人,亦或是你们吐蕃人,皆有歹人,有善人,岂能以一言蔽之?”
“我们吐蕃人个个光明磊落、骁勇善战,岂有鼠蛇之辈?”
“这回抓到的刺客,姑娘又当如何说?他们冲着位老人家下手,是能算得上骁勇善战,还是称得上光明磊落?”
“这群人只是例外,恰巧被你撞见了而已。”
“那你又怎知胆小如鼠之人不是汉人中的例外?”
“你……我就是知道你们汉人不好!”苏娜无从辩解,理直气壮地撒起泼来。
萨吉瞧不下去了,“你别口口声声地说什么你们汉人,关大人的爷爷可是蒙古贵族出身,要真算起来,他还是当今大元皇帝的远房亲戚。”
难怪,难怪他的长相总有些说不出的与众不同,原来他既算得上汉人,也算得上是蒙古人。
“苏娜,还不快给关大人道歉?一来就给我惹这么大的祸。”
“我又没做错事,凭什么道歉?”苏娜双手叉腰,腮帮子气鼓鼓的,高高扬着下巴,一副不满的模样。
萨吉见状,冷哼一声,“等我下次见到你母亲,定要她好好教育教育你才是。”
“哼!”
关隅知晓苏娜并非心存恶意,她只是直白地说出了汉人在他们心目中的刻板印象,他的心里却无端泛起了一阵波澜。
汉人与蒙古人的血统在他身上似乎成为了围绕在他身上挥之不去的话题,不止是他,还有他的父亲,甚至是他的祖父。
所以他头也不回地选了一条无人走过的路,只想凭本事要所有人都闭嘴。
刺客的事一直压在关隅心口难以释怀,只是碍于大夫们的严加看管,他着实无法抽身去查,甚至连离开住处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今日趁着军医和老大夫上山采药的间隙,他终于逮到时机去会会那三个犯人。他心里总觉着,这件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何百忧去向萨吉通报的功夫,关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药房,抹去脚步声,走到了正处理药材的神医背后。
神医手持蒲扇,百无聊赖扇着煎药的炉子,闻着浓厚的药味上下眼皮不断掐架,颇有昏昏欲睡的意思,然而几乎就是在一瞬间,她的身后升腾起一股瘆人的凉意,让她立刻醒了过来。
她咕噜噜地转着眼珠子,不知在想些什么,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借着换手拿扇子的动作,用胳膊肘佯装不经意地碰到了身后之人。
神医顺势转过身去,只见关隅气定神闲地站在她身后,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电光火石之间,为了不撞上他,她惊恐地丢下手中的扇子,向后退了一步大喊,眼看着就要撞翻炉子,关隅及时接住了空中的那把蒲扇,另一只手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向自己,这才免得炉子中的药材付之一炬。
为了不倒进他怀里触碰到伤口,神医用手撑在他肩头,与他隔开了些许距离。等重新站稳了身子,她赶紧从他的手中挣脱,连连拍着胸口,似是惊魂未定,“你这人,来了也不出声,打算吓死谁啊?”
关隅松开手,扇着蒲扇耸了耸肩,“我看神医一点儿都不像是被我吓到的样子。”
她冷哼一声,“你就不怕我一不留神把药洒你身上?这滚烫的开水准能扒掉你一层皮。”
“我赌你不会。”
神医双手叉腰,“我说你不躺在床上休息,怎么自说自话跑这儿来了?小心那位老爷爷一会儿亲自来抓你回去。”
“我找你有事。”
神医双手怀抱胸前,防备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你找我?准没什么好事儿。”
“我要去审犯人。”
“然后呢?”
“你陪我一起去。”关隅没眨眼,只想把她的全部反应尽收眼底。
“此事与我何干?我又不是那群老古板,可不会事无巨细地看着你照顾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关隅已经安然度过了危险期,只是伤口愈合仍需时日,虽说还应注意休息恢复,但出来走走也不是不行,可惜军医胆小,老大夫惜命,他们都生怕再出什么岔子,死活不肯让关隅出门走动。
“你不应该陪我一起去吗?”关隅停下了扇风的动作,一字一顿,“我的命可是你的。”
“哟哟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你承认你欠我一条命了?我还以为你打算就这么一直赖账赖下去了。”
“白纸黑字,我不好抵赖。只不过既然我的命是你的,那你就该为我负起责任来,你说是不是?”
他的喜怒无常让神医摸不着头脑。前些日子她拿出字条,他却处处防着她,好像她对他图谋不轨似的,今日却又主动送上门来了,说自己欠她一条命,他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我说关大人,你听听你说的这叫人话吗?是你欠我,不是我欠你,不存在谁对谁负责的这回事。”
“我若是死了,你不是就无处讨债了?”他将手中的蒲扇还给她,“你费了千辛万苦将我治好,这笔买卖,划不来吧?”
神医仔细想想觉得不无道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平复心绪,“我现在知道你那手下无赖的本事是跟谁学的了。”
关隅对她的不满置若罔闻,背着双手自顾自地说着,“走吧。”
她不得不熄了炉子,放下挽起的袖子跟在他身后,嘴里不忘嘟囔着,“你动作快点儿,我还得回来煎药。”
饶是大白天,关押刺客的地方光线仍然十分昏暗,透不进太多光亮,令人如同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几日不吃,只给些水喝,三人早已被折磨得没了人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萨吉做事素来喜爱为日后留一线,这回是真被惹怒了,才做得如此决绝。
关隅撩开帘子,缓缓走向那几张陌生的面孔。
突如其来的亮光叫里面的人一时之间无法适应,为首之人勉强举起拷着链子的手背试图遮挡住刺眼的光线。关隅站定在他面前,遮住了神医跟在身后带进的亮光,待她走近,营帐内复又昏暗如常。
三人重新适应了昏暗,这才透过脏乱的长发抬头看清眼前之人,为首之人瞪大的双眼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万万没想到,中了赤焰魔蛇之毒竟还有人能活下来,还能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他面前。
即使只凭眼睛,关隅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此人,被刺那晚的画面便倏地蹦进脑海之中,叫他血脉卉张,“怎么?看到我很意外?”
“你……”为首的刺客气若游丝,虚弱万分,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就不断咳嗽起来。
关隅语气平静,却不怒自威,“为什么要杀我?”
在关隅眼里,这绝不仅仅是一起意外这么简单,而是明显有预谋地冲着他来。
整个白兰部落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刺中了他这个一看就并非吐蕃人的人?说不定他们一开始就想好了,要杀他灭口。
可关隅拿不出证据,也不知晓他们的目的所在,仅凭猜测并不能证明什么,所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试图从他们嘴里套出话来。
为首的刺客竟还笑得出来,“你运气不好。”
“是吗?”关隅缓缓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嘴上的话却不是对他说的,“那神医觉得,我运气如何?”
神医自始至终站在一旁,双手环抱胸前,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澜,仿佛只是被邀请来看话本一般事不关己。她充其量只是他的护卫,还是武功不如他的那种,要真是出了什么事,谁保护谁还不一定。
突然被点名那一阵激灵的感受,要她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每个辨识草药昏昏欲睡的下午,都免不了被祖父一顿训。她整理好心绪,慢条斯理地说道:“这种事嘛,难说。”
她顺着蝎尾辩从上摸到下,“被刺自然是运气极差,但偏偏遇到了我保你不死,只能说你前世一定积了不少德,这辈子算是有福报了。”
关隅“哦”了一声,“照你的意思,我还是大善之人了。”
“我说过这种话吗?”
他总能从她的话中解读出常人想不到的意思,神医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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