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场
四周一片黑暗,却又仿佛置身于火炉中。
空气是冰冷的,呼吸却是滚烫的。
恍惚间他明白,这是一场梦。
是一场漫长的梦,无穷无尽的噩梦,从一年前开始就没有停止过。
他曾经以为,只要付出努力就能得到回报。
只要他在外面闯荡,足够努力工作,总有一天能够带着妹妹过上好日子。
但是并非他坚信不疑的事物就是正确的,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太过微不足道。
这个世界偏颇到,只允许那些所谓的贵族奢侈地将一盘盘炖肉倒掉,却不允许他带给妹妹一块完整的面包;这个世界冷酷到,只允许那些不事农耕的人坦然接受他们的供养而骂他们不知恩惠,却不允许他们留下一颗自己种下的麦穗;这个世界丑恶到,在掠夺了他们的一切之后,还要收割他们那条微不足道的性命。
他看到邻村的孩子躺在病床上,在睡梦中挣扎死去,而孩子的父亲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因为他也昏迷在一边,即将追随他的孩子一起离开。
就像看到了自己妹妹的未来。
多洛莉丝。
她从隔壁村子回来后同样倒在了床上。
少女昏睡着,无论握得如何用力也无法停止少女的生命流逝,只有掌心那份滚烫,拷问着他早已冰冷得近乎丧失知觉的手。
他没有钱请医生,他想绑走一个医生给妹妹治病,却被凶狠的仆人打得吐血;他发疯一般地跑到镇上的医馆,用仅剩的钱换来他能想到的所有的药;他穷途末路,却连挽救相依为命的妹妹,还要无知地靠赌运气。
可是莉丝才十四岁,她没有漂亮的裙子,没有吃过美味的蛋糕,她的人生还那么长,不该在没有开始之前就中止。
人不是为了饱受苦难而生下来的。
如果能挽救大家的生命,不,如果能救救莉丝……
神啊……
真的有神这一存在……
——当然,神是存在的,但神并不慈悲,灾厄降临之处,必有吾神黑暗的意志。
灾厄?什么灾厄?
——黑暗诞生自灾厄,力量应咒诅而生,苍白的疫病、鲜红的战争、漆黑的饥荒、灰暗的死亡,黑暗即是永恒。
黑暗?疫病?
——灾厄频发时,黑暗神会降临,祂将所有的苦难归零,所有因灾厄而逝的生命将重获新生。
重获新生?如果是要莉丝去死的神,我不要信奉。
——啧,好吧,只要你足够虔诚,黑暗神就会为你展现神迹,你所祈求的会实现,你重视的人会活下去。
……莉丝可以活下来?真的吗?真的吗?
——正是。
真的吗?要是莉丝可以活下来……太好了!太好了!
——神迹可不是无偿的。
没问题,要我这条命我都可以给神,神要什么我都会照做,只要莉丝活下来!
——一命换一命,一条健康的命偿还一条垂危的命,神是公平的。
那我把命给神!只要莉丝能好起来!
——你不行。除你以外,从你的村子里挑一个人吧。
……挑一个人?
——对,神给了你充分的选择,你挑吧,你选中的人将代替你的妹妹死去。
可以。
——……嗯?你确定?被你选中的人可是会死的。
随便找个谁让他去死吧,只要莉丝能活下来。
——哦……那我就随便找一个人吧。给,这是神赐下的祝福,倒给你妹妹喝了,三天左右她就能康复。
好,给我,快点给我!
——……你很有素质,话说你愿意成为黑暗神的祭司吗?只要有黑暗神的加护,你的妹妹将无病无忧地度过一生。
无病无忧?不够,光是如此还不够……远远不够……
——哦?你要和神谈条件吗?好啊,向伟大的黑暗神祈祷吧,沐浴神的辉耀、散播神的荣光,只要你足够虔诚,你所许愿的都将实现,健康、名誉、财富、权利,只要你想!
荣光?虔诚?
——愿望并不是无条件的:聚集信徒,奉上祭品。你将用他人的血换取你想要的一切,就像你选择一个陌生人代替你妹妹死去,之后你也将选择其他人的生命;人们会不断死去,而他们的死,全·部,都是因为你。
无所谓。
——嗯?哈哈哈哈哈,愚昧而又不知餍足的灵魂啊,恭喜你,将成为黑暗神复活的引子,为黑暗神献上你的信仰吧!
噩梦从未终结。
噩梦自此起始。
怪病的患者越来越多,信徒也越来越多。即使献上无知的祭品,死者还是在增加;即使堆砌信徒的鲜血,噩梦也没有终结;即使如何虔诚地祈祷,神还是没有降临。
不,可能他并不虔诚,神也只是让莉丝幸福的道具。
其他的,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
他无所谓他的信仰是否虔诚,他无所谓那些因他而逝的生命能否重生。
他只知道,他是引火人。人类是柴薪,聚集在一起燃烧,只为吸引黑暗神的注意;若是火焰不够旺盛,那就需要他再添加一把柴火。
罪孽在不断积累。
而他毫无疑问,是个杀人犯。
人生不过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嚣和躁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但是至少,莉丝活下来了。
这就足够了。
托拜厄斯从噩梦中挣扎出来,意识还未清醒。
他空洞的眼转了一圈,注意到一旁熟悉的身影:“神使大人?”
“托拜厄斯?早上好,不对,现在已经是中午了。”神使念叨完,神经质地笑了笑。
他的手中忙忙碌碌,在一张简陋的方桌上铺上餐布,面对面摆放好一对精致的茶杯:“你说红茶怎么样?还是果茶?不知道是浓厚的花香更迷人还是清爽的果香更合适?”
神使经常这么自说自话,托拜厄斯很识趣地没有开口,更何况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哪种都没喝过。
神使果然并不在意,继续自言自语道:“配茶应该是曲奇饼干,正好听说他很喜欢甜食。”
“神使大人,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在这里?”托拜厄斯在混乱的记忆中寻找着线索,他只记得自己按照神使的吩咐抓了人,被那些人激怒,所以启动了魔法阵。
“托拜厄斯,虽然我也想和你寒暄一下,但是很遗憾,我们马上有贵客上门。”
准备就绪,神使拉开座椅,施施然坐下。
“贵……客?”
“对,你看。”话音刚落,屋外传来巨大的撞击声,“……可惜是不懂礼仪的客人。”
里屋的门被一脚踹开,神使淡定地坐在桌边:“中午好,黑翼骑士团的诸位,以及……嗯,海德阁下呢?”
神秘小屋的场景出乎人意料。
没有诡异的实验台,没有身患怪病的村民,只有一个男人坐在餐桌旁,桌面上甚至摆放着香甜的点心,两杯茶在桌子两端升起袅袅的热气。
“你就是神使吗?”沃尔夫抬剑指向男人。
所谓的神使不过是个外表普通的中年人,他穿着魔法师常见的厚重法袍,微微发胖,头发稀疏,唇上两撇胡子经过了精心修饰,眼神亮得惊人。
“野蛮人,上门做客却连基本的问候都不会。”男人厌恶地瞥了一眼还沾着兽血的重剑,打了个响指。
下一秒,众人身上传来无形的重压。
“全屋笼罩的重力强化触发式魔法阵,这点程度的保险措施我还是有的。”男人看着沃尔夫等人艰难地强撑着不倒下,敷衍地鼓掌,“不愧是黑翼骑士团的骑士,我很少看到有人能抵抗这么久不跪下。”
沃尔夫余光瞥见托拜厄斯也艰难地在床板上挣扎,低声吩咐尤菲米娅:“只有他没受到影响,这家伙身上一定有免疫重力魔法的道具,尤菲,你看一下他身上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腰上。”尤菲米娅飞快扫视一圈,指出腰上那个形状怪异的牌子。
闻言,沃尔夫出手如电,像是完全没有受到重力魔法的影响,巨大的重剑如同灵活的绳索,将牌子从男人的腰间挑出,回收到自己手上。
沃尔夫站直了,却见男人毫不在意:“令人印象深刻。这本来是用来测试海德阁下的,没想到连区区骑士都能破解。”
“你不怕我出手砍了你吗?”沃尔夫冷冷问道。
“嗯,如果我站在你的位置,我会顾虑两点:一,既然布下了重力魔法,那这个屋子会不会还有其他强力的魔法装置;二,有关黑暗神的事情一定还有要审讯的地方,”男人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两根手指,随即又一摊手,“但我不是你,我也降低不了自身的智力到你的程度,所以我确实不能确定你会不会出手。”
“你究竟是谁?西部的怪病是你造成的吗?”沃尔夫并未因他挑衅的话语动怒,只是继续问道。
“啧,我想等到海德阁下到来之后进行一次正式的自我介绍,虽然那位阁下可能已经知道我了。”中年人理了理衣襟,一脸不在意。
“简洁是智慧的灵魂,冗长是肤浅的藻饰。*”沃尔夫身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略过不必要的赘述,您尽可以长话短说。”
在海德踏进屋子里的一刻,众人身上无形的压力消失了,他在进门前就察觉了重力魔法阵的存在,并顺手破坏。
几位骑士立马起身,警惕地站在沃尔夫和海德身后。
“海德阁下,久仰大名!相信您见过我的魔法阵之后一定认出我了,但我还是想向您做一次正式的自我介绍:鄙人乃高级魔法师梅森·威廉姆斯,曾任职帝国精英学校,因为理念不合离开了那些愚民。”中年男人起身,热情地向海德走来。
梅森伸出的手却被海德轻飘飘避开:“‘离开’?您的修辞学有待精进。从您的所作所为看,正统学校‘驱逐’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梅森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连您也要这么说吗?伦理、正统、生命,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枉顾魔法的发展。可笑,我还以为您会理解我的思想,首席魔法师,不,疯狗!”
沃尔夫握紧了剑。
海德面色不改。
“也罢,既然不能先开个简单的茶话会畅谈,那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我要杀了您,然后向皇帝陛下证明,我才是首席魔法师。”梅森将桌上的杯子扫开,双手抱胸看着海德。
这是什么神展开。
沃尔夫气生到一半,一脸疑惑,看了看海德,又看了看梅森。
“杀了我?凭什么?凭您失败的求职经历吗?”海德脸上犹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
“住嘴!迂腐、封闭的皇家学校无法容纳我的野心,我不是被驱逐的,我是自愿离开的,我才是这个纪元最强大的魔法师:梅森·威廉姆斯!”梅森先一步被海德的态度激怒,正色道。
“你听过这个名字吗?”沃尔夫侧头询问。
“可惜,虽然我阅读时不挑剔书的种类,但是有一类书我是决计不碰的,败家犬的自白。”海德耸肩。
“杀了你!”随着梅森的怒吼,数道水柱扑面而来。
海德抬手,防护魔法轻描淡写地接下了梅森的突袭。
他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仿佛不断轰击在防护罩上的魔法不过是一点绵绵细雨:“您的野心,就是哄骗无辜的村民,给他们下毒,然后在他们面前扮演救世主吗?真是微不足道。”
听到海德的话,一直躺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托拜厄斯突然插嘴道:“神使大人,下毒是什么意思?”
“闭嘴,这不是你能插话的场合!”梅森无比烦躁地骂了一句,转头看向海德,“扮演?我就是救世主。只要给他们一点点好处,那些愚民就恨不得跪下来舔你的鞋子,连一点点怀疑都没有。”
梅森嘲笑出声,口中竟然开始模仿着村民的口吻:“神使大人,还有多少祭品能救大家,还有多久神才能降临,神使大人,感谢您,感谢神!哈哈哈哈哈哈,到最后连这些愚蠢的蝼蚁都能为了不存在的神杀人了!”
哐当。
梅森的笑声被打断。
沃尔夫狠狠丢出重剑,可惜重剑在梅森眼前被扭曲了轨道,调转方向反而砍向他,被他一把捞住。
另一边,托拜厄斯奋起扑向了梅森。但他甚至连梅森的衣角都没有触碰到,就被弹飞,狠狠摔到角落。
这座简陋的小屋布满了各种魔法阵。
海德眯起眼,在屋子里战斗对众人不利,需要想办法离开这栋小屋。
“不用离开这里,”像是知道海德在想什么,沃尔夫在他身旁轻声说道,“砸了这屋子就行了。”
海德有一瞬间无语。
片刻后他无奈点头,赞同了骑士鲁莽的作战。
看到海德同意,沃尔夫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了点微不可察的得意。
海德上前,开口吸引着梅森的注意力,而沃尔夫则在瑞文的掩护下悄悄后退,直至后背靠上墙面。
“您借着水源,或者别的什么对一整个村子下毒。当村民开始高烧,不,当村民向医馆求助的时候,就以黑暗神的名义出现布教,哄骗村民献上祭品,以此源源不断获得您的实验体。”海德余光注意着沃尔夫的行动,口中不停,“您的小把戏我知道了,但是托拜厄斯如此明确地要‘绑架’我——应该是受您指示的吧——为什么您会知道我来法韦尔村?”
梅森嘲笑道:“海德阁下,您不会觉得自己是悄悄离开芙洛拉城的吧?宫廷可是为黑翼骑士团举行了如此盛大的欢送仪式。”
“您的消息太快了,梅森阁下。”海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话语却极其犀利,“从黑翼骑士团欢送到我们一行到达法韦尔村不过两天,法韦尔村民却在几天前就计划好了‘绑架’来村子里的外乡人。你们将那么多线索指向法韦尔村,选择这里来调查并不难猜,但是您为什么会知道,我,一个长年待在芙洛拉城的魔法师,会随着黑翼骑士团来西部呢?”
“涉及到魔法诅咒,派遣魔法师并不意外……”梅森的喉咙不自然地抽动。
“虽然并非值得炫耀的事情,为了提防我,宫廷对我的管制非常严厉。事实上,几天前的会议才正式确定了指派我前来维兹城,”海德轻笑,“算上消息传达的时间,您可谓是拿到了第一手消息。您消息的来源,是那天会议上的哪位贵族大人吗?”
“你闭嘴!什么……”
梅森气急败坏的声音被巨大的声响盖住。
他惊慌地看向四周,却发现小屋居然有倒塌的迹象:“你们做了什么?!”
沃尔夫隐在后方最后挥舞了一下重剑:“打破你的乌龟壳罢了。”
重剑狠狠砍向了脆弱的墙壁,墙上设下的防护魔法阵在骑士的挥砍下形同虚设,随着魔法阵碎裂的响声,整个屋子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跑!”
随着沃尔夫一声令下,兰登一把捞起昏迷的托拜厄斯,众人四散退出房屋。
海德跳到离屋子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观望着,几位骑士也不约而同都选择了高处,大家默默看着小屋倒塌,内心不抱希望地祈祷梅森被屋子压死。
感谢您的阅览。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嚣和躁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麦克白》
*简洁是智慧的灵魂,冗长是肤浅的藻饰。——《哈姆莱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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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一幕 第十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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