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场

梅森倏地抬头瞪着海德，海德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对，您只想着出人头地，而那位本身就位高权重，对吗？能够进入议事厅讨论的人屈指可数，无不是手握重权、腰缠万贯，您也只不过是他手中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

“应该探究的是那位大人的目的，不是吗？大范围的怪病才是他的愿望，他希望魔法元素失控？苍白的疫病……灾厄召唤神明，多么奇妙的想法。”

“本身黑暗神就是个非常独特的说法，不是光明神，不是救世神，为什么非要是听着就那么不祥的黑暗呢？黑暗……难道，那位想要研究的，是暗元素？”海德说着都觉得无比荒谬，“因为魔法师堕落有可能在混乱中诞生？”

一旁的两位骑士皱眉。

海德停止了呓语一般的分析，审视梅森，在他略带笑意的目光下，梅森却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最后一个问题，您的背后之人是谁？”海德的声音渐渐放轻，低浅的语调却异常冰冷，一只手又慢慢伸向梅森。

像是想到了刚才钻心的痛苦，梅森大叫出声：“霍克！是执政官霍克！”

语毕，像是意料之中一般，三人没有任何反应。

瑞文冷声道：“西部除了边境维兹城直属帝国，其余都是霍克阁下的领地，西部爆发的怪病和霍克阁下有关这一可能性我们都有预想。”

沃尔夫甚至觉得有些无聊的打了个哈欠：“嫁祸得一点也不巧妙。”

海德神情若有所思：“但他并没有说谎。”

“是啊，显然背后之人让这家伙坚信一切都是霍克阁下的阴谋，而他急着想向执政官邀功，来挽回自己的名誉。”沃尔夫觉得这阴谋都明显得摊开在明面上了，怎么会有人还傻傻相信，“团长可是很相信‘鹰目’霍克的，他说那家伙‘固执死板得好像大脑里没有褶皱’。”

“看来聪明的魔法师也不过是被耍着玩罢了，他已经没用了。”估计一时半会也问不出什么，海德收回手，略显无趣。

正巧此时，远远传来尤菲米娅的声音，她通知莉丝已经清醒，三人循声看去。因此没有注意到梅森原本溃散的眼神突然看向了海德。

“我们去看看莉丝吧，希望她没有受到惊吓。”瑞文显然更关心莉丝的安危，他和沃尔夫一起快步朝着少女那里走去，“待会让兰登把梅森押送回维兹城。”

海德晚一步起身，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连多余的眼神也懒得给梅森一个，转身跟着沃尔夫和瑞文离开。

事情暂告一段落，三人都多少有些大意。

他们忽略了梅森的殊死反抗。

梅森作为魔法师，自小就养尊处优。

但他引以为傲的魔法被粉碎，长年的夙愿被摧毁，优越感带来的尊严也被碾压，强烈的自尊心在被海德一次次轻易无视后，终于膨胀到了极致。

“疯狗！”梅森在海德背后咬牙切齿，强烈的恨意让他短暂忘却了刚才的恐惧，他恨不得将那个背影咬碎了吞入腹中，“不准小看我！你们！全部！”

海德的脚步犹豫了一下。

当感觉到空气中稀薄的魔法元素，他才意识到不对。

海德猛地回头，此时森林中的水元素已经过度集中在梅森身上，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快速凝聚。梅森眼瞳充血，死死盯着他，阴冷的声音仿佛诅咒：“我要你给我陪葬。”

自爆。

海德瞬间反应过来。

魔法师短时间提炼大量魔法元素在体内，直至魔核无法承受而引爆，是濒死的魔法师最强的底牌。

更何况是一位高级魔法师的自爆，只怕这一小片森林都将夷为平地！

人心难测。

这是他的疏忽，他以为梅森这样谨慎的魔法师在失败时会更理智地选择蛰伏，而不是这样决绝地玉石俱焚！

但是此时检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海德伸手，衣服上魔法阵暗纹流转，但光芒只闪烁一下便熄灭，防护魔法并没有如他所愿一般撑起。

他在之前的战斗中使用了太多次防护魔法！

最简便的方法失败，海德强压住内心升起的不安，冷静思考下一步方法。

杀了梅森！

魔力快速聚集到手中，余光中他却瞥到沃尔夫察觉到异样，正想要朝这里跑来，他才凝聚的魔力瞬间溃散，一向稳定的手竟然轻微颤抖着。

“快闪开！是魔法师自爆！”海德的声音第一次沾染上了慌乱。

沃尔夫听到海德的声音，头也不回地吩咐了瑞文一句，竟然加快速度跑向他。

事情开展超出预期，海德忍不住暗骂一句。

此时梅森那边的状态仿佛盛满的杯子开始逐渐溢出，他体内的元素已经泛滥，魔核随时会被引爆！

电光火石间，海德顾不得会暴露，再次抬手准备击杀梅森。

魔法还没来得及释放，海德突然注意到出乎意料的情况，心思电转，手中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只见托拜厄斯不知道何时摸到了梅森身边。

在梅森的注意力集中在海德身上时，托拜厄斯突然从旁扑向了梅森，魔法师根本没有力气反抗，被狠狠掐住了脖子。因为被梅森改造过，即使现在身体虚弱，他的力气也远大于常人，不过片刻，梅森已经脸庞充血、呼吸困难，原本聚集在体内的魔法元素因为分散的注意力，也不受控制而开始逸散。

沃尔夫冲到了海德身边，他一把抓住海德的肩膀：“你没事吗？”

海德脸色比平时更加惨白，他勉强扯出一个敷衍的笑容，指了指梅森和托拜厄斯，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这是他们几人又一个疏忽的点。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兰登为了托拜厄斯的安全将他塞到了树丛中，而那片树丛离他们拷问梅森的地方非常近。

托拜厄斯听到了他们和梅森的全部对话。

就像海德低估了梅森的自尊心，梅森也低估了托拜厄斯的愤怒。

多么讽刺的画面。

被谎称为神赐予的力量现在反作用于那个假借神之名的人。

魔法师在一直被他视作蝼蚁的人身下挣扎求生，却始终挣脱不开他一手缔造的强大力量。托拜厄斯则死死掐着梅森的脖子，用尽全力报复着他们所有人被利用被玩弄的人生。

“全部都是因为你……莉丝的病也都是因为你……”和重重施力的双手不同，托拜厄斯的声音细若游丝，他痛苦又神经质地重复着，心绪无法述诸言语，只好进一步将他的情绪宣泄在手中。

梅森双手不断抓挠着托拜厄斯的胳膊，却没有任何用处，那双手如铁牢一般锁住了他的脖子，一点点夺走他的生命。他早已无法全身心注视着痛恨的首席魔法师，要丧命于他口中甚至不被视为人类的耗材显然让他惊惧又屈辱，他的双手无力垂下，口中犹自厌恶道：“滚开……你怎么配……我决不允许！”

沃尔夫正欲上前拉开两人，被海德警觉地一把拦住。

下一秒，面色青紫的梅森拉扯出一个扭曲的狞笑。

轰！

血肉飞溅。

托拜厄斯的身形僵住了。

濒死的梅森调动了体内仅存的魔法元素，一击炸穿了托拜厄斯的胸膛！

梅森得意的笑容并未持续多久，他惊恐地发现托拜厄斯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胸口的大洞，双手并没有离开他的脖子，指尖反而继续用力。

“咳……”他的呻吟被脖子断裂的咔嚓声所掩盖。

梅森引以为傲的，魔法兵强盛的生命力和力量，最终夺走了他最后的呼吸。

与此同时，确认了魔法师的死亡，托拜厄斯身形一歪，侧身倒在了一边。

“哥哥！”一直被骑士们死死拉住的莉丝终于推开阻拦她的人，慌不迭地跑到了托拜厄斯身边。

莉丝浑身发抖，几次想要抓起托拜厄斯的手，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该碰哪里，源源不断的血液从托拜厄斯胸口涌出，那伤势即使无知如她也明白，绝对没有救了。

“骑士大人，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哥哥吧！”莉丝绝望地抬头看向沃尔夫，“你们不是救死扶伤的骑士吗？”

“还有，您是魔法师大人吗？您能治愈哥哥的吧！您不是非常强的魔法师吗？求求您了！”

“是因为我之前的态度不好吗？我向你们道歉，求求你们，我什么都会做的……”

莉丝嘶哑的哭叫回荡在林中，但是眼前两位看似无所不能的骑士和魔法师却并没有响应她的求助，他们只是平静又忧伤地看着她。

她不愿承认地明白了，眼泪瞬间决堤般流下，滴答滴答地混入血池中。

莉丝在模糊的视线里看着托拜厄斯的口型，那是她的名字，但是托拜厄斯已经无法说出口，他每每动一下嘴唇，就有大量血液从口中涌出。

“哥哥，我在！”莉丝紧紧抓住托拜厄斯的手，可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阻止亲人生命的流逝。

“咳……这是……我的惩罚……”含混嘶哑的声音从喉咙口挤出，莉丝费力辨认着托拜厄斯极力想要说出口的话语。

“哥哥，没事的，我都知道，你是为了我。”莉丝将托拜厄斯的手放在脸颊边，就像她的哥哥在以前安慰她时做的那样。

眼泪瞬间浸湿了托拜厄斯的手心。

这点温热的湿意给了托拜厄斯最后的力气，他涣散的视线移向莉丝的方向，费力蠕动了一下手指，像是要抚摸妹妹的脸颊，又像是想擦去她的泪水，可最终也无能为力。

他只能温柔又含糊地说出残存的一点不舍：“别怕……莉丝……”

然后那只手就丧失了所有力气，从莉丝的手中轻轻滑落。

最终摧毁托拜厄斯的是魔法师的那一道攻击，但是将他推到悬崖边的，却是周围的一切。

是梅森不走心的谎言，是法韦尔村的贫穷，是多洛莉丝不幸的染病，是贵族肆无忌惮地挥霍，是医师的见死不救。

是托拜厄斯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的一切。

它们沉重得不是他一切的悲哀所能更改的，绝望就是他唯一的结局。*

海德静静地、事不关己地在一旁看着。

他看着托拜厄斯眼中仅有的光芒淡下去，他看着莉丝趴在托拜厄斯的尸体上泣不成声，他看着骑士们试图安慰痛哭的少女，尤菲米娅安抚地拍着莉丝的后背，而兰登为托拜厄斯合拢了双眼。

就像在欣赏一出盛大上演的荒诞剧。

如果此时在舞台上，就应该响起绵长忧伤的乐曲，灯光集中在死者的身上，所有观众都注视着一个生命的消失，一直以来的配角站在了舞台中心，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多愁善感的妇人开始掩面哭泣，高高在上的绅士开始窃窃私语。

可惜名为现实的舞台上，生命和砂砾一般无足轻重。

“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他无声地呢喃道。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水声。

滴答、滴答……

他猛地一颤。

这是幻觉，他内心重复着，却还是止不住从骨子里冒出的冷意。

少女痛哭声像是隔着喧嚣的雨帘，断断续续传入他的耳中，那是她相依为命的家人，她哭得那么声嘶力竭，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仿佛这个世界就此丧失了所有意义。

海德呆呆地听着，周围传来嘈杂的人声，他却无法分辨那些字音。

只有水声在耳边挥之不去，似是雷声的轰鸣在液体滴淌声中一点点淡下。

他就好像被困在深水里，水淹没了鼻子，空气一点点消失，他却什么都做不到，剩下能思考的只有一点。

太漫长了，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喂，你在听吗？”一双手拉住了海德的胳膊。

灼热的温度隔着衣服传来，像是有人把他从水里捞出。

海德无意识地将头发捋到脑后，再抬头时，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我听得到，没必要这么大嗓门。”

他脸上机械地摆出笑容，对上沃尔夫的视线。

那汪金色沉寂，没有像平时一样带着些调侃的笑意。

像是有所感应，海德内心悄然做好了准备。

“兰登待会将莉丝送回法韦尔村，尤菲米娅会在这里和赶来的骑士小队会和，这些村民们和梅森、托拜厄斯的尸体我们先暂时运回维兹城，莉丝同意我们在稍作调查后再将托拜厄斯的尸体送回。”沃尔夫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

海德颔首表示了解。

“你为什么不阻止托拜厄斯，你应该察觉了梅森的自爆，也有能力打晕托拜厄斯吧？”沃尔夫望着眼前其他骑士忙忙碌碌，问道。

开始进入正题了。海德内心暗道。

“我只是觉得，托拜厄斯先生大概是想赎罪吧，”海德轻轻说道，“制裁罪魁祸首，以死偿还自身的罪孽，至少他得偿所愿。”

“你没有权利擅自揣摩他人的意图、定夺他人的罪孽，”沃尔夫不赞同地指出，“托拜厄斯和梅森都应该接受审判，然后进行赎罪。”

海德侧头看向沃尔夫，好奇地问道：“即使是害人无数的罪人？即使罪人心怀死志？像他这样杀人犯的死又能影响什么？”

“是的，即使他是罪人，即使他主动寻死。”沃尔夫的声音没有一丝动摇，“托拜厄斯擅自寻死只是给唯一重视他的莉丝小姐带来了更深的痛苦。”

“啊，对，莉丝小姐，”海德像是察觉了什么，喃喃道，“我都忘了，是啊，死者的亲人会为他哭泣的。”

人类是会为人类的死亡哭泣的。

是啊。

只有怪物才不会哭泣。

也不会有人为怪物的死哭泣。

感谢您的阅览。

*这些事情你也不用后悔了，因为它们沉重得不是你一切的悲哀所能更改的；绝望是你唯一的结局。——《冬天的故事》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麦克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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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一幕 第十六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