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王府坐落于拓东城中心偏北,经过几代修缮加盖,已形成了错落有致的红墙黑瓦白砖建筑群。
得益于南诏四季如春的气候,府中奇花异草四时不绝,显示出一派珍奇华贵的景象。
李去尘头一次步入如此奢华之地,忍不住东张西望,却听到身旁传来一句低声哂笑:
“南诏王依旧是品味高雅。”
这语气听着可不像夸奖,李去尘正疑惑着,身前带路的侍从已站定嘱咐:“劳烦二位先在此小憩。”
李去尘心里的新鲜劲还未消散,见房里放着一扇硕大屏风,便凑到跟前细细观赏起来。
屏风上一人身着华服立于百尺宫墙之上,另一人仙袂翻飞站在千仞青山之顶。
两两相望,惟余寂寥。
“拥髻待君看……”李去尘指尖触碰那绣工精致的题词。
“人去隔仙凡。”身旁传来多情嗓音,谢逸清不知何时与她并肩而立。
“她有她的家传基业,她寻她的成仙之道。”谢逸清对着门外走来的艳丽美人嗤笑一声,“我竟不知南诏王段承业是个痴情种。”
“谢逸清!你好大的胆子!”那明媚贵人横眉冷对,“面刺本王之过者,受杖杀!”
面对此等刑罚,谢逸清却毫无畏惧:“我也不知南诏王何时成了暴虐昏君。”
话音刚落,两人相视一笑。
“你能不能不提那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那南诏王段承业竟冲谢逸清笑斥道,又将身旁红木座椅拉开,“来,坐!”
谢逸清携着李去尘正襟入座,末了还不忘轻声安抚她:“吓着了?”
感受到两道视线落在自己面上,李去尘不禁有些局促,仅是轻轻摇首。
谢逸清侧眸细细打量李去尘神色片刻,随后收回视线言归正传:“此次召我们进府,是为着昨日尸傀之事?”
“正是。”谈起正事,南诏王立刻收敛笑容,眼神肃然威严。
“现下可有查出尸变因何而起?”谢逸清发问。
“仵作和医员翻遍古籍也尚且不知。”段承业将目光投向李去尘,“因此想请教道长,死尸如何变成这食人怪物?”
“一种可能是生前便接触过什么脏东西。”李去尘回忆师傅校考过的内容,“若是生前无虞,则应是死后被邪魔外道炼化所致。”
“三人进城后就待在一家客栈中,死了不足一天被人发现报官,随后尸身被抬至护卫司看管。”段承业陈述着事实。
“如此,就不可能是第二种情况了。”谢逸清侧眸向李去尘寻求确认。
“的确,炼化凶尸需要至少数月时间。”李去尘一边回应她的推断,一边忍耐住饥饿感。
细算下来,她已一日多未曾进食了。
“那就只可能是第一种情况了。”段承业补充,“那身形高大的尸首已查明是吐蕃人,其余两人为本朝大豊人。据店家交代,三人是结伴做藏药生意。”
“那会不会是药材的问题?”
“不是,医员已检查过她们携带的药材,并无问题。”
“那大约是在进城之前染上的尸毒。”谢逸清语气严肃,“她们通关文牒上写的是从哪来的?”
“吐蕃。”
屋内骤然一寂。
谢逸清思索片刻,摩挲着通透的翠玉扳指进言:“不管此事与那大土司有何关系,保险起见,先将昨日被那尸傀害死的兵卒和百姓尸首收敛至护卫司等仵作验尸,再将那几日出入客栈之人集中安置等待询问吧。”
李去尘捂腹打眼望去,一时分不清谁才是南诏王。
“放心,昨日一共三十三具尸首,本王已命仵作验尸,待知会其家人后一并下葬。”段承业颔首,“至于客栈所涉人等,本王稍后下令搜查。”
“现在我们手头并无证据,若想确认这三人是否由那大土司指使,只能派人深入吐蕃仔细探查。”谢逸清表情严肃,“不过此事可从长计议,现下保证拓东城不再动荡才是第一要务。”
“等过一阵人手空出来了,本王便派人入蕃,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段承业不自觉地右手握拳。
二人正商讨着,忽然被身旁咕噜声打断思路。
两人视线同时转向李去尘,只见她脸颊通红,不好意思地缩在椅子里,好似一只可怜的小鹌鹑:“你们继续。”
“说错了,现下带小道士去寻些吃食才是第一要务。”谢逸清展颜勾唇,起身向段承业告辞,“事情已基本清楚,接下来若城内安宁,王上即可派人入蕃了。”
“诶,等等,我换身常服随你们一同回去。”段承业突然开口。
于是三人便踏着傍晚斜阳回到了来财客栈。
不一会,一份鲜辣脆爽的鲜笋炒腊肉和一碟金黄香酥的鲜花饼被端上了桌。
“小道士,这先前你我说好的交易,如今可算是钱货两讫了。”谢逸清为李去尘夹了一筷子鲜笋腊肉,一脸得意的笑容,“尝尝值不值几两金子。”
李去尘想起那庄亏本买卖就心痛,忍不住撇嘴瞪她,却也不忘将碗中菜肴送进嘴中。
当季笋子鲜香爽口,新熏腊肉肥而不腻,辅以南诏本地干椒,加入凝脂猛火爆炒,使得这道菜着实咸香味美。
随着笋肉入肚,李去尘也埋头咽下了这桩亏本买卖。
“道长,是不是她讹诈你了?本王帮你教训这黑心掌柜可好?”段承业借着这个档口发问。
“王上又要贫道付出什么?符箓吗?”李去尘幽怨地开口。
她只是初次下山未经世事,并不是头脑全无的笨蛋。
谢逸清闻言粲然一笑,似是十分欣慰地看向李去尘:“小道士长进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
“你果然之前诈了道长对吧!”段承业像抓着老鼠尾巴的狸猫,对李去尘眉飞色舞道,“道长,本王做主让她赔钱给你!”
“赔什么,小道士还欠着我钱呢。”谢逸清倚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等待李去尘反应。
“什么钱?”李去尘杏眸睁大,都忘了咀嚼嘴里的鲜笋,“什么时候的事?”
“彼时你一晕呜呼经脉寸断,我用那碗汤药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要价千金也不为过吧?”谢逸清故作心痛地敲诈。
她又用修长食指勾了勾李去尘的衣领,“还有你身上这道袍,用的可是我库房里上好的敛光锦。”
“救命之恩外加一匹锦缎,我总共只收一千金,怎么想都是你赚了我亏了。”谢逸清掌心朝上向李去尘摊开。
“小道士,怎么付款?”
李去尘将头一缩,老实地吞下笋子:“我没有那么多钱。”
“无妨,用你兜里的符箓来抵。”谢逸清笑里藏刀,曲了曲并拢的食指中指,示意李去尘快些交钱。
“符箓……怕是也没有一千张。”李去尘这下好似将自己的声音也一并咽入腹中。
“如此,那你便待在我身边,做工抵债罢了。”谢逸清言笑晏晏,眼波流转于李去尘哑然的清秀面容之上。
“你被夺舍了?”段承业伸手准备探探谢逸清额头温度,同时转头对李去尘求救,“道长,你看看她是不是撞鬼了?”
谢逸清在她眼皮子底下的这五年可谓颓倦消沉,就连和她这个藩王旧友交谈,都只有一两句点到为止的玩笑。
她还从未见谢逸清如此主动与谁亲近打趣。
现在谢逸清竟然与这道长如此亲昵,可她没记错的话,这道长可是昨日刚入的拓东城。
有趣至极,段承业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谢逸清毫不留情将段承业近身的爪子打掉,却笑意更盛睨着段承业,一手慵懒地支撑下颌,一手五指轮番敲打着桌面,一幅等着好戏开场的模样:“王上才是撞鬼了,才跟着过来想向清虚天师的徒儿打听一个人吧?”
李去尘此刻眼里只有花香四溢的酥饼,她一口咬开后唇齿留香心情大好:“王上想打听何人消息?”
段承业竟瞬间笑容破碎,并露出了藩王不常见的、局促不安的脸色,她将十指交叉紧紧扣住,抿唇深呼吸几次后才嗫嚅道:“道长……你那……二师姐近来可好?”
“贫道二师姐?”李去尘一怔,“二师姐很好啊。”
谢逸清在一旁故弄玄虚:“小道士,这你就不懂了,问一个人近来可好,可不只是想知道她好。”
谢逸清又瞥了瞥面色绯红的段承业,替她道出了心中所想:“南诏王还想知道,你二师姐心中是否仍有她的一席之地。”
“这……贫道竟不知……”李去尘朱唇微张,忘了细尝嘴里刚咬下的饼子。
“事关风月,小道士不懂也正常。”
李去尘想起来将口中饼子缓缓咽下,观察着二人不同神色斟酌着交代:
“贫道二师姐也下山了,只不过她去往河西。若是今日传信给师傅和师姐们,想来二师姐或许过些时日能来到拓东城。”
段承业顿时藏不住眼中欢喜的情绪,语气也变得娇嗔起来:“道长善解人意,不像某些冷心冷情、只顾大道的!”
“那是,小道士可不要重蹈覆辙。”谢逸清虽在一旁语调敷衍地附和着,但一双含情眼眸却认真地注视着李去尘。
那眸光太过专注多情又有些眼熟,李去尘不敢承接这摄人目光,只得偏过头将视线移至窗外,假装吃累了中途小憩。
来财客栈地势略高,从二楼窗口眺望,近处百姓喧闹,人间烟火味十足;远处倦鸟归巢,雪山与残阳并肩。
李去尘不禁回忆起昨日在这片夕阳下,谢逸清衣袍染血睥睨天下的飒爽英姿。
在众人只顾奔逃之时,只有她逆着人群退却的方向,敢于孤身一人提刀与尸傀拼杀。
她亦是以胆气和担当为长刃,一刀劈散了自己对她的质疑,在日落时让自己从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惊艳感情。
等等,重蹈覆辙?日落时分?
眼看那残日如被尸傀撕扯吞噬般缓缓沉入地平线,李去尘被自己脑海里一个念头惊得脊背发凉。
她蓦然回首,嘴唇血色全无:“王上,昨日那些尸首……都在护卫司?”
段承业看着她的反应讶然回答:“是,现下应该还有家属在认领尸身呢。”
“快,快遣人压制住那些尸首!”李去尘语气焦急,“只怕它们又在日暮时分起尸!”
谢逸清与段承业闻言对视,均正欲动身,却见一黑衣暗卫快速上楼推门。
那暗卫手中长剑带血,入房后直接跪倒在段承业面前,带着喘气声急切汇报:
“王上,不好了!昨日新死之人尽数起尸,现已流窜至城中各处!”
“拥髻待君看”和“人去隔仙凡”出自辛弃疾《江神子·送元济之归豫章》,本章是化用。
配角也有爱恨情仇,微微微群像,高光和笔墨肯定是放在主角身上,不会喧宾夺主请放心。
好想吃鲜笋炒腊肉!!![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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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南诏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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