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事结束,二人从南诏王府领了赏钱回到客栈,已是明月高悬的时分了。
在一场飘摇春雨的洗刷下,溅射于拓东城中屋墙与巷道之上的血印已踪迹全无。
今夜拓东城万籁俱寂,终于再无刀光血影,仿佛千百年来的每个夜晚都是如此祥和安乐。
李去尘与谢逸清分别后独自回到客房中,从包裹里掏了一小叠空白符纸,默默坐在书案前思索着,可总是静不下心来。
李去尘还在挂念着谢逸清那伤痕累累的脊背。
她的右肩有道痕迹倾斜着从右到左,伤疤狭窄细长,这是刀剑造成的伤口。
再往左下方一点,有一团圆形的印记,面积不大但中心起伏,这是枪矛留下的疤痕。
但最骇人的都不是这些利器伤口,而是她遍布整个后背的,左右纵横、斑驳交错的鞭痕。
那执鞭之人定然是恨极了谢逸清,才会用常人避而不及的藤条鞭抽出如此可怖的伤痕。
藤条鞭韧性上佳,一鞭下来痛感尖锐持久,堪比刀刃割肉。
那么多细细密密的鞭痕,该有多少鞭?
十几?还是几十鞭?
李去尘没办法再往下细想谢逸清曾经遭遇的,那与凌迟处刑一般的疼痛。
她这么好的人,不应该受到如此折磨。
至少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李去尘用案上镇纸固定空白符纸,再认真地用手抚平符纸褶皱,接着提笔蘸满墨汁,一气呵成绘制了一张飘逸符箓。
可自己收笔时没有处理好笔锋走向。
李去尘咬着笔尾端详了几眼,最终抿唇叹了一口气,将那符箓取下,又在一张新符纸上挥墨书写。
这次笔锋处理好了,但好像整体字迹有点歪斜。
李去尘眯了眯眼,嘴角往后一咧,又翻出张新符纸重新书写。
如此几次,她才从已经书就的符箓里,挑出了自己最满意的那张,将它折叠放置于一个小荷包中。
她方才绘制的是金光神符,法威强大,足以替谢逸清辟邪转运,为她护体保生。
只是不知自己道行微末,所绘之符能效几何。
李去尘从与自己的较劲中回过神,才发觉额上已溢出了细密的汗珠。
感觉心口发闷,李去尘推开了窗叶,微冷的西南风便扑进了她怀里,拂去了她肺腑中的燥热。
雨水跌落,密云已散,此时整片天空只挂着一轮散发着淡淡光晕的弯月。
“苦恶!苦恶!”
远处盘龙江外的密林中,白胸苦恶鸟反复啼鸣不已,声音清晰嘹亮,像是拓东城外新鬼们的哭嚎。
可她们今日已走过了奈何桥,只待某年某日再回人间。
人世喧闹不止,然而日月却寂然无言,只是日复一日地高悬于苍穹之上。
或许千万年之间,自己在无数个苦乐交织的前世里,也如今生一般凝望头顶的这轮弦月,而这枚弯月也一如既往地照亮自己的每一世眼瞳。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李去尘此刻明白了师傅为何硬要遣自己下山。
自己十二岁之后便一直待在山上,虽对山下战乱不休有所耳闻,但从未亲眼目睹世间疾苦,因此与已经出师下山救世的师姐们相比,自己总是缺些感悟与灵气。
如今自己有所经历与顿悟,想来在修行之事上也将有所长进。
李去尘思索间垂下眼眸,无意瞥见楼下院落中竟有一道身形修长的人影。
她还穿着先前那身玄黑衣袍,只是手中多了一小坛酒,此刻她正在将坛中酒液倾入自己喉间。
她动作干脆潇洒,却难掩眉宇之间的落寞与颓倦。
察觉到楼上客房那窗中人正在注视着自己,谢逸清不由得抬首望去,李去尘那落满皎皎明月光的白净脸庞便映在了她眼眸之中。
李去尘比那枚弦月更明净。
谢逸清向那轮明月深深地回望而去,眼中死气就此稍敛,嘴角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意。
于是一会过后,这轮皎月就降临在了她的面前。
“怎么还不歇息?”谢逸清将冷冽酒液吞下喉头,躬身把那酒坛往身后一放,随后坐直了抬眸看向李去尘。
“我有东西想给你。”李去尘将怀中刚刚准备好的小荷包掏出来递给谢逸清,“这是我画的金光神符……”
她本是心中有些忐忑,担心谢逸清并不会收下这远逊于大天师绘制的符箓,但见面前人目光柔软地看向自己,李去尘忽然又多出了额外的底气:“望你平安喜乐。”
“陛下,您在这里不开心,不要回来了。”
“望您往后,平安喜乐。”
隔着五年的时光,谢逸清仿佛又听到了那咳血垂死之人,咬牙吐出的临终之言。
从她身体里淌出的血,滴在了宫城里的玉砖上,也溅在了自己的心头。
擦不去,忘不了。
谢逸清眼角酸涩,竟然有泪水流连于眼眶。
垂睫不让李去尘察觉到自己的反常,谢逸清迅速接过尚留有她体温的荷包。
荷包轻巧,她手指稍做按压揉搓就能听见里头符纸与布料的摩擦声。
谢逸清默然垂首,妄图用这摩挲的动作来将五年间不曾流出的泪水抹去。
五年来,无论自己从梦魇中醒来时有多撕心裂肺,都未能流出一滴眼泪。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在五年前哭干流尽了,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如今面前人一句“平安喜乐”,自己的泪水竟像快要决堤的洪流。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手指也不受控制地开始轻微颤抖。
可指尖符箓难得又脆弱,自己不该再揉捏了。
于是几个深呼吸后,谢逸清仍是低垂眼眸,不假思索地将荷包妥帖地放进了自己胸前的交襟处,与那细长物什挨在一块。
李去尘原以为谢逸清会随意将这符箓塞入袖中,却没想到她竟如此重视地放在心口。
她对自己这个小道士绘制的平常符箓都如此重视,果然是个极好的帝王!
可是她为什么不说话?
李去尘心生疑惑,便挪动身体凑得离谢逸清更近了些,指尖与指尖不经意相触。
她的帝王,竟然在颤抖。
李去尘旋即双手攀上谢逸清的肩头,见她仍是侧脸低头不愿面对自己,又用手心捧起她的脸庞,将她的如画眉眼挪至自己眼前。
夜色如水,面前人双眸里竟也是水光潋滟。
一滴蓄势已久的泪水乘着凉爽晚风降落在李去尘的手背上。
好烫,又好冷。
她这三日见过谢逸清风流打趣的模样,也见过谢逸清持刀上阵的英姿,还见过谢逸清从容指挥的气度。
但从未见过谢逸清这样脆弱易碎的神态。
她像已经历经千辛万劫的神仙瓷像,虽然外表仍是光鲜亮丽,实则底胚已是寸寸开裂,整个身体都即将分崩离析。
李去尘连忙用指尖揩去谢逸清眼角水光,又将她朦胧的泪眼拥至自己怀中,掌心轻抚着她因抽噎而微微颤抖的后背。
她一定独自憋了太久太久。
胸前的衣服已经被打湿浸透,身前人的体温通过泪水传递到自己心口,李去尘的心脏也忍不住连带着灼热抽痛起来。
哭吧,哭吧,哭出来了就好了。
李去尘一手托住谢逸清的后颈,一手在她背后打圈顺气,很有耐心地倾听着她的抽泣。
许是李去尘的怀抱太过温软,谢逸清不禁双手环上了她的腰身,贪恋地想要再靠近一些。
上次被人拥着哭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谢逸清闷闷地开口了:“杨成仁。”
李去尘没听懂,但仍是轻柔地应了一声:“嗯?”
“昨晚那藤牌手,名唤杨成仁。”谢逸清还保持着环抱着李去尘的姿势,声音低沉沙哑,“我当时应该自己上前探查那坊卫所内情形,这样她便不会白白丢了自己的性命。”
五年前我也该如此,这样那宫墙前的人也不会被利箭穿心。
“不怪你。”李去尘摩挲着谢逸清脑后细长的发丝,怀中人的长发异常柔顺细软,这样的人往往天性温和良善。
她怀中的帝王便是如此。
“我自会在今晚梦中向她交代认罪。”谢逸清自顾自说着,将她抱得更紧了,“是我没能保住她的命。”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李去尘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殷红眉眼,语气爱怜地笑道,“贫道已为她超度,她不会来寻你的,况且她也不怪你。”
“是么?”谢逸清现下勉强止住了泪水,哭了一场后颇有些孩子气地仰头看她,“李道长如何得知?”
“贫道在法坛上亲耳听到的。”
苍天有眼,终于轮到她诓谢逸清了。
何况那藤牌手在最后一刻大声疾呼让她们迅速撤退,显然是希望她们能够全身而退,绝非带着憎恨和诅咒。
既然如此,便算不得道士诓骗善人,李去尘心思很是灵活地为自己找了借口。
见谢逸清还是一副咬唇不语,尚未缓过神来的样子,李去尘又用素白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善人可要贫道传你净心神咒?”
“多谢道长,愿闻其详。”谢逸清将下唇放开,她方才有些不自知地过于用力,现在唇瓣像橙黄秋日里红透的果子般诱人。
一定柔软又清甜。
李去尘被自己心里冒出来的莫名妄念吓了一跳。
一定是自己这几日消耗太过的缘故,看来不光是陛下需要口念咒语,自己现下也得立马诵持此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李去尘即刻一字一顿地对着谢逸清念出了净心神咒。
似乎是这咒语确有奇效一般,谢逸清目光恢复了些微清明,这才发现自己已将李去尘的领口打湿。
她的明月低垂独照她。
可她却弄脏了她的皎皎明月。
谢逸清记性极好,一边轻念方一边才李去尘口述的神咒,一边替她抚平衣领褶皱。
咒语完毕,她又恢复了平日里从容不迫的模样,唇角又勾起了一抹笑意:
“小道士,我送你回凤凰山吧。”
这样你就可以一直如皓月当空,不染俗尘。
[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道家八大神咒之一,净心神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尘宝在慢慢成长啦!
清宝有事李道长,无事小道士[狗头]
周末多了万字存稿!后头脸贴脸的亲密戏给我写兴奋了[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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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南诏变(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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