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予意坐在台阶上数落她,难得多话:“为什么不肯请假?还说我怕人笑,你还不是一样?”
何欢懒得反驳她,就静静听她念叨,心想,小兔子还真是瑕疵必报,你说她一句,不声不响的,全记着。找个机会,就将你说她的话悉数奉还。
直到听到“是不是怕别人嫌弃你”一句,何欢终于出声:“不是的。”
静音芭比突然开口,弄得季予意一愣:“什么?”顿了一下,才意识到何欢是在回她的话。
季予意旋即反应过来,问:“那你是为什么?”
何欢将头埋进膝盖里:“烦。”
季予意:?
何欢:“献殷勤的人太多,烦。”
也只有在这时候,何欢才褪去了那些“客气”,展露出一些属于大美人的真实情绪,不那么温和、不那么甜美、不那么高昂,也不那么正确。
显露出一丝冷淡与傲慢来。
季予意心里咯噔一下,大概是何欢这几天对她太好,是她从没感受过的好,好到她快忘了自己是谁,何欢又是谁。
季予意的嘴像泵壳一样闭紧了,开始由衷反思自己是怎么就掉进了何欢的温柔陷阱,真当自己是她身边的某某了。
实际上,她们也不过就是短暂的同桌,临时的家人,轮得到她去关心何欢?又轮得到她对何欢说三道四?
每天下课要围上来拥着何欢去打水买饭的人白鸽一样成群,哪里就轮得到她了?
夏日潮热,连带着季予意从背心烧到心窝里,灼热一片。何欢身边太热了,正当季予意坐不住打算离开的时候,何欢说:“你不算。”
一只手盖上季予意的头顶,揉了揉:“你是关心我,不是献殷勤,我知道。”
季予意脸有点红,为自己的敏感而羞愧。
何欢语气戏谑:“姐姐照顾妹妹是应当的,妹妹照顾姐姐,也是。”
她吊儿郎当道:“这都是我应得的。”
季予意红着脸啐了她一口:“呸,不要脸,谁是你妹妹。”
何欢轻轻笑了。
转脸,季予意低声威胁她:“说好在学校里面不说这个的。”
操场上,方队跑过一圈又一圈,直到自由活动时间,才有人朝何欢走来,这时候何欢的脸色已与平常无异,只有那只贴着季予意的手告诉她,她还没缓过劲来。
季予意心道,即便是在大夏天,这人的手也凉得可怕。
但眼看着颜如玉走进,季予意并没有动作,任凭两人的手背轻轻贴在一起。
“自由活动跳绳啊,欢儿。”远处还有几个女生在往这边看,大概是派颜如玉作为代表诚挚邀请何欢加入她们的队伍。
颜如玉站在两人跟前,明明看两人坐在一起,眼里却连季予意一根头发丝也没有,连一句象征性的“要不要一起”也没问。
这次,季予意很笃定,何欢不会去。
她根本没恢复过来,根本没恢复到有力气去参加她的社交活动。
果然,她听见何欢很淡地道:“不去了,我同桌不舒服,我要照顾她。”
季予意不置一词。
“好吧,”颜如玉扁扁嘴,她对季予意一点兴趣也没有,撂下一句“那下次要一起哦”之后,便施施然走了。
等她走了,季予意才抓了何欢的手放在掌心里捂着:“是谁照顾谁?”
这人此刻又将一身的冷淡与高傲藏得无影无踪,偏头靠在她肩膀上:“是你照顾我,你最好了,小意。”
虚情假意。
始乱终弃。
虚凰假凤。
季予意再次在心里唾弃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心里的用词已经偏航十万八千里。
何欢讨好,小狗一样笑,牵住她的手晃了晃:“你照顾我,行了吧。”
本来在心里骂她的,结果季予意被她拉得心神一荡,跟那夏风中的树叶子一样飘忽,心悬在半空中,荡啊荡,半天落不了地。
没人能拒绝一个大美人的撒娇。
从来不开口和人搭话的季予意向人家借了一包红糖,拿去冲了杯红糖水放到她桌角。
回来时何欢还有心情开玩笑,语文课正上到论语,何欢就指给她看,什么伯仲叔季,不就老大、老二、老三吗?所以什么孔仲尼,就是孔二尼。
季予意一向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瞪她一眼:“瞎讲八讲。”
转头又讲她:“多喝热水。”
何欢摸摸鼻子,讨了个没趣也不以为忤,嘻嘻笑着灌热水,说:“你还备着这东西呢?你也姨妈痛吗?”
她痛个头。
季予意虽然看起来弱弱的还老犯胃病,但她从不痛经,这是她特意去食堂借来给她的。
季予意很痛恨地道:“喝你的水吧!”
闹了这么一圈,季予意也懒得防着何欢了,她看出来,即使何欢对她不一定有好意,那也没有什么恶意。
季予意终于正大光明的拿出还剩个结尾的傲慢与偏见来。
果然,如她所料,何欢不仅没举报她,还在数学课上提醒了一次老师来,两次告诉她问题的正确答案,三次用手帮她挡住窗外班主任偷窥的目光。
季予意悄悄勾了勾唇。
这样看,换个同桌也不错。
一天折腾下来,何欢才被养出一点血色。
季予意心里罕见地涌出一点成就感。
她很少放心思在人际关系上,大概是她怎样讨好父母也得不到他们的一个笑脸,
放学,季予意没早走,而是帮何欢拎起书包:“我送你上车。”
两人的手在同一根书包带子上纠缠,何欢低声问她:“不怕人看见了?”
季予意瞬间放手,抬脚就走:“那你自己拎吧。”
……
就逗逗她,怎么还真生气了。
何欢追上她,牵着手,将她的指骨放在手中捏了一捏:“我让季叔在大门口等你,今天别自己走进来了,嗯?”
季予意嘴硬:“关你什么事。”
何欢:“路上黑,我担心。”
花言巧语。
心里唾骂,但季予意却没拒绝。
*
“我回来了,你好点没。”季予意进门,边换鞋边叫唤,谁知一转头,尾音消失在喉咙里,气势瞬间弱了下来:“爸、妈。”
“嗯。”季母淡淡应了:“换鞋、洗手、吃饭。”
季予意声音低了八度:“知道了。”
饭厅里,季父坐在桌边和何欢谈论着什么,吴姨忙进忙出的,季母接了她进来就坐在桌边看报纸,也不知道这一对父母回来了多久。
每次他们出门,季予意都是既期盼着他们回来,又对他们回家带有一丝惧怕。
怕的是他们一回来,这个家里的气氛就会自觉变得压抑。
然而儿女对父母有一种本能的眷恋,无论长到多大,都对父母的亲近和认可都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渴望。
即便这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但也当了她十几年的亲生父母。
世人皆只赞颂父母对儿女的爱,却很少有文章赞颂儿女对父母的爱。
那同样是倾尽了心血的。
“还有你姐姐,怎么不叫人?”季父有些不满。
但从小到大,感觉季父也没对她满意过。
季予意站在原地不说话。
何欢知道她不愿意,忙道:“算了算了,其实也就大几个月,算不上什么姐姐。”
“傻站着干什么,去帮吴姨端菜。”季母抖了一下报纸,眼神越过页眉,射/向季予意。
“哦。”
季予意去厨房洗手,心里很是不平衡地想道:明明雇吴姨就是来做家事的,为什么又要让她来帮忙。难道有了何欢,她就和吴姨一样么。
吴姨知道她不愿意做这些,很有眼力见地道:“菜我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待会儿您就帮太太他们添碗饭端过去,啊?”
季予意又“哦”了一声。
这实际上就是不情愿的意思,吴姨在心中叹了口气,明明小小姐很想和夫人他们亲近,怎么就老在讨人喜欢上棋差一着呢?
季予意也挺烦的。
自从进家门起,那股无处不在的低气压就萦绕着她。
她想和季父季母吃饭,但又不想面对季家父母那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她不想替他们盛饭,也说不出,“爸、妈,吃饭了”这种简单的客套话。
因为季父吩咐下人一般的态度全然不让季予意觉得这是一件温馨事,是可以主动照顾人可以得到乐趣的事情,那都是应该做的,因为她是女儿、是妹妹、是他随意可以呼喝的人。
比起天伦之乐,端菜、盛饭、抹桌子这些杂物对于季父来说,更像是一场服从性测试。
从他的语气里,季予意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平等尊重,只有命令服从。
饭桌上,季父季母罕见的没有问季予意“学习如何”、“和同学相处的好不好”这两个让人耳朵停了都要磨出茧子的问题,而是把话题全部绕到了何欢身上。
季予意看得出,季父季母很喜欢何欢。
他们跟她聊国内的政/治/经/济/形势,聊公司的运营管理,聊行业风口和未来趋势,有时候是何欢问,季家父母答,有时候是季家父母说,何欢静静听着。
而无一例外,这些都是从没有跟她聊过的话题。
或许是何欢是他们不用担心人际交往与学习成绩的女儿,他们可以自由地在地基上搭建房屋,因为地基足够坚实,他们可以搭出任意形状的房屋。
“你先适应一段时间,等下下个周末带你们去打网球。”季母说。
网球,她也是打过的。
季家曾给她请过教练学了一段时间,但是没过多久,季予意就丢开了。因为季家给她选的运动都是要与人社交合作的,而且每次说是上课,实际上却是相同的球场或者运动馆里有他们需要结交的人。
打球是假,社交是真。
还没等季予意想出理由来推拒,何欢的声音就欢快地响起来:
“好啊,我还没打过网球呢。我们下周做什么?”
季予意刚想提醒何欢,虽然他们嘴上说上周爬山下下周打球,但实际上看行动也知道季家父母并不是总在家的,就看见季父和季母对了个眼神。
季予意心里咯噔一下。
季母拿起餐布擦了擦嘴角,看季予意已经放了筷子,便对她吩咐道:“你先上楼。”
看似闷头干饭实则耳朵竖个老高的季予意:“哦。”
季予意留了个心眼,并没真的进房去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而是找了个二楼的角落躲起来,她倒要看看,是有什么话非要避着她说不可的。
楼下一阵碗碟的碰撞窸窣和交谈之后,她听见何欢清脆的声音:
“我不改名。”
季予意心里狠狠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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