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到最前排,就必须经过何欢身边。
甚至,因为核心主创都挨得很近,属于作家“Paris”的座位与何欢几乎是挨着的,只堪堪隔了一个转角的距离而已。
这下想装作没看见都不行了。
季予意在心里将甯子宁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感受到身后有道目光灼灼向她射来,季予意的后背僵了一瞬,可真当她回头的时候,那人眼里却写满了冷漠与毫不在意。
就好像她从不认识她一样。
她想,她果然是花瓶。
装都装不出相。
季予意将鸭舌帽往下拉了拉,尽量让自己不去看她,快步走到前排。
可经过她的时候,何欢身后的助理甚至给了她一个友善的微笑。
季予意感到惊悚。
她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就敢对她笑?
一般来讲,助理都是正主的心腹,等她要是知道了她和何欢的过去,会上来咬死她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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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子宁清了清嗓子,压下剧组里小小的骚动。
“介绍一下,这是作家Paris,季予意。”
“这是我们的女主角,何欢。”
季予意咽了咽口水,露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小声说:“很高兴见到你。”
何欢:……
会议室内响起纸张翻动的声音。
在剧本围读之前,大家都已经看过剧本了。此时不过是入戏、碰撞对角色的理解,然后再听一听作家和导演对他们的……指导。
本来挺淡定的何欢,此刻突然心里跳起来。
作家不会描述别人,只会描写自己。
作家是最精明的骗子,可以把一切都粉饰得游刃有余,作家又是最拙劣的骗子,无论怎样粉饰,都粉饰不掉自己的那一点真心。
作家,是最会撒谎又最不会的物种。
因为一个作家的取向,是不可能不从她的作品中显出端倪的。
纸张在她手中翻动。
正如手上这部《过往人生》一样。
初看时,何欢只觉得这部剧本有点意思——讲的是一个中国人在纽约的故事,现在再看,何欢却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了。
她眼神复杂的看向季予意。
这个中国人,是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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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季予意也在偷偷看她。
她瘦了。
这个念头斧钺一样刻进季予意心里。
她太瘦了。
隔着桌子,季予意正好能看见她那光溜溜的两条腿。那腿,就跟麻杆似的,脸也是,瘦削得可怕,下颌线清晰得仿佛用斧子凿过一样。
季予意这才知道,现在的何欢,跟她过往在影片、社交媒体上看到的人,根本不一样。
至少这些年,季予意忍不住在社交媒体上搜索她的消息的时候,她会觉得,除了多了一些女明星的光环和意气风发,何欢其实跟过去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当她真看到何欢的时候……她竟然有一种何欢形销骨立的错觉。
但有一点和荧幕上一样。
她是美的。
美得恰到好处。
美这个字与别的词不同。
有别于漂亮、有别于好看,她就是美。
少一分则寡淡,多一分则媚俗。
本来她的美就极具侵略性,现在更是锋利得不像样。
她天生就衬“大而重”的东西。皮裘、大块的珠宝,越是大,越是显得她明艳不可方物、美丽动人。
就像现在,浑身上下的黑中,只有颈间一串硕大的水晶花卉项链作装饰。
按理来说,这样巨大的钻石会夺去人的全部目光,可在她身上,这一道理好像全然失了效。
再夸张的首饰在她身上也会被赋予一种沉静的气质,再璀璨的珠宝也只有为她做陪衬的份,她身上有一种从不被夺目的光彩。
季予意慢吞吞地推了推眼镜,飞快地低下头去。
简直她看她一眼就腿软。
好在,她也有她的铠甲。
她可以把一切都藏在她厚厚的镜片底下。
——哪怕,她根本就不近视。
两人眼神相接的瞬间,又齐齐移开。
何欢心里暗啐一声。
去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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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何欢第一次在季予意面前入戏,却比任何一次入戏都困难。
正如何欢所说,当花瓶也是需要本事的。
几十块的塑料花瓶和上千万的古董花瓶从根本上来讲就有本质区别,但唯一没有区别的是,她们不过都是花瓶。
除了演技上的不足以外,还有心理上的失措。
正如季予意没有打算碰见何欢一样,何欢也没有准备过碰见季予意。
那样决绝的离开,她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原本准备好的细节都被打乱。
她一下就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去念这句对白。
这部电影讲的是移民到纽约的女主角秀水偶然回国,与现在的丈夫一起碰见前男友海原的故事。
与以往拼搏、奋斗,结局或成功或失败的人物不同,这部电影是完全由情绪驱动的,镜头的聚焦点几乎都只在女主角“秀水”身上。
她的摇摆、她的自私、她的野心、她的追求、她的不甘、她的坚定……
前男友海原和现丈夫都是她的陪衬。
初看这部剧本时,她只觉得除却这三人的关系,女主角秀水与纽约的处境、与故乡的纠葛更有意思。
虽然小众,但有趣。
可当季予意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她的心就好像跷跷板一端上放的那个球,一下子就被沉沉的压下去,然后,这颗球随之滚落不见。
她好像透过这部电影,看见了她和季予意分开的那些年,季予意的人生。
而且是第一视角版的。
何欢一下子对剧本失了控。
在戏里,她是秀水,可出了戏,她是海原。
她是海原吗?
她既是秀水,又是海原。
眼前的季予意突然就模糊起来。
她看不清楚。
到底哪一个是她?
.
“你在学校里面有喜欢的人吗?”剧里的妈妈问。
“海原。”何欢答。
妈妈失笑:“你喜欢人家,人家喜欢你吗?”
季予意听她的念白。
记忆渐渐被拉回到从前。
……
那时候,何欢刚发现了她的小说手稿。
她推门而入的时候,十六岁的季予意正对着窗子写作,听见门后响动,连忙将稿纸往书桌里塞。
“藏什么呢?”何欢说:“给我看看。”
季予意摇头。
她站起来,将书桌抵在背后。
“你进来做什么?”
“我来……”何欢眼珠转了转:“给你送橘子!”
“唰拉”一声,何欢趁她不备,瞅准了机会将手稿从没来得及关拢的抽屉中拎出来。
“还给我!”季予意压低了声音叫道。
“别急嘛。”何欢一只手压住她的脑门,一只手举了稿纸在那念:“九月的一个早晨,空气晴朗清新……”
她竟然一字一句的念她的小说!
季予意红了脸。
小说是经不起念的。
尤其是这样念!
“在松江南路上,程宛容正踽踽独行。她是个纤细瘦小的女孩子,两道清朗的眉毛,一对如梦如雾的眼睛……”
何欢戏谑地看着她。
“这是谁呀?”
季予意急了眼:“快还给我!”
家里从没有人赞同她搞这些。
每当她看书的时候,家里人就会用一种“哀其不幸”的眼神看她,顺带戳她一指头:“闷油瓶!读书读傻了!”
她伸了手去抢,脸颊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诶,别急嘛。”
何欢眼里带着笑意,继续将小说念了下去。
“……从外表来看,她是个只有十五六岁,但校服上紫色的镶边表明了她已经十八了,是一个即将步入高三的学生。实际上,她既不是高二生、也不是高三生,她是一个高四生。”
两人并排靠在床边,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一地的银星。
何欢念白的声音很好听。
有一股自然感,就好像生活中的人在你旁边说话。
她从小就有这样的本领。
再矫揉造作的台词,放给她来念,也显得稀松平常。
季予意渐渐听入了迷。
“你的声音真好听。”季予意由衷夸赞。
何欢笑笑。
“要不……”季予意说。
何欢偏头看她:“要不什么?”
“要不你去当听书的语音包吧!”季予意说完这句话,立即捂脑袋。
她也知道这句话招打!
何欢无语。
看她那傻样,又忍不住笑了,戳了她一手指头。
她以为是谁都能听她念书的啊?
……
“我让他娶我,他就会娶我。”何欢念着秀水的台词。
“这句话不对。”季予意出声。
何欢看她。
季予意刚出口,就意识到现在这样对何欢说话不合适。
她们都不是从前了。
现在的何欢,是何老师,是何小姐,是角儿,她应该用更婉转的说话方式。
季予意抱歉地笑笑,温声道:“这个地方,应该要更笃定一点。”
季予意准备往下解释:“秀水是一个从小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
没想到何欢却只点点头,说:“知道了。”
然后轻轻皱眉,将这段台词重新念了一遍。
她们都知道,秀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中场休息。
洗手间。
何欢对着镜子冲了把脸,把冰凉的手贴在自己后脖颈处。
她感到荒谬。
为什么她要在这里陪他们玩这样一场过家家的游戏。
艺术片?
她从来就不走这个路线。
就算真拿了奖,也与她在主流商业电影道路上的成功无助。
季予意的人生?
那他妈的与她有什么关系?
早在她十七年设计她、背刺她出国那年,她们就断了。
可无端又想起季予意打断她的那句话。
“这句话不对。”
何欢的心痒了一下。
她无意识地笑了。
季予意还和从前一样,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温温柔柔的、细声细气的,其实从不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妥协。
可还没等何欢惆怅出个结果,镜子就里闪过一个清瘦的身影。
原来她也在厕所。
何欢暗骂了句。
这人还和以前一样,看见人就躲。
“季予意。”何欢出声。
季予意:“啊?”
她叫住耗子似的、微微弓着背的、准备从墙根溜过的人,脸上浮现一个恶劣的笑容。
“不洗手吗?”
.
“回来了?”甯子宁问。
季予意“嗯”了一声。
她们是太多年朋友,甯子宁一眼就看出来季予意情绪不高。
还以为是她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累了。
想想,季予意也近乎铁人了。
在学校的项目刚交稿,就被她马不停蹄的劫回国,一下飞机,又被她马不停蹄地运来这边。
甯子宁贴她的额头:“没发烧吧?”
“没事。”季予意拿开她的手,笑了下,眼睛却不自觉瞥向何欢那边。
奇怪了,她们早已分手,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透过何欢,季予意的目光落到会议室的落地窗上,窗内反射出她们三个的形状,她和甯子宁靠在一边,何欢独自坐在另一侧。
多可笑。
明明她和甯子宁没什么关系,此刻倒显得她们才像一对似的。
“想抽烟了?”季予意注意到甯子宁的手往荷包里揣。
甯子宁嘿嘿一笑,意味不言而喻。
“走,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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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场休息,出来抽烟的人不止她们两个。
工作人员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说话。见到她俩,客气地打声招呼。甯子宁礼貌回了,她俩继续往前走。
有的人抽烟,有的人端咖啡。
只要心里有社交,哪里都是社交场。
“诶,你这个不是电子烟吗?这么冷的天,怎么出来抽啊!”
“没办法啊,”女生唉声叹气:“欢姐最讨厌人家抽烟了,我哪儿敢在她面前现啊。”
原来这人是何欢的助理。
难怪刚才她身后没人,季予意心道。
“电子烟也不行吗?”那人惊诧道。
这年头,吃香烟得到室外,电子烟却不用,本来就是不妨碍别人,只麻痹自己的东西。
“电子烟最不行!”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季予意耳朵里,季予意握在荷包里的手指僵了僵,不动声色地把电子烟塞了回去。
两人走后,众人继续闲谈。
“那边是导演吧,陪在她边上那位是谁啊。”
“作家啊,”有人答:“你坐在最后,没看见?”
“看见了,看见了,”那人讨饶道:“这不是一时没注意嘛。”
转眼又小声嘀咕:“长相实在是太路人了,第一次见面,一时没记住也是正常嘛。”
“要我说,导演和作家关系真是好啊,这么冷的天,还愿意陪着她出来抽烟。”
季予意:……
有没有可能,原本是她也想吸一口来着。
.
两人靠在外墙上抽烟。
季予意长长吐了口气。
离了何欢,空气都清新半截。
好像那压在她胸口上的石头,一下就被人搬开了。
甯子宁偏头点燃了烟,含混不清地问她:“你不抽口?”
季予意摇头。
“咋了,上飞机不让带?”甯子宁狐疑地看她。
她知道,季予意看起来乖巧,烟瘾其实很重。最起码写剧本的时候,是烟不离手的。
只不过她一直以来,都不抽卷烟,喜欢吃电子香烟。
大概是方便她在图书馆或者咖啡馆作业吧。
季予意没答她。
“抽我的?”甯子宁问。
季予意仍旧是摇头。
甯子宁知道,这些年季予意做的项目,刚刚够她糊口,在国外住2b1b公寓楼里的一间,寒暑假的时候,其他同学要么满世界的周游,要么回国与家人团聚。
只有季予意,不是在打工,就是在写稿。
出国的人,各有各的故事,玩得来就行,多余的也不必问。
说到底,如果不是那次组间聚会,她和季予意也不会认识。
可谁不想回国呢?
国内的油饼米粉小笼包,多香啊!甯子宁刚出国的时候,根本吃不惯。甯子宁刚出去的时候,做饭技术不娴熟,每天吃面包奶酪配水果的,冷心冷胃的,吃到想吐。
甯子宁以为,接季予意回国是做了件大好事。
又能享受生活,又能帮她做项目,一举两得!
“怎么样,想国内的火锅了没?”甯子宁嘿嘿笑:“要不是我,你还难得回国吧?等散场了咱们搓一顿去。”
季予意有气无力道:“我谢谢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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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场。
何欢冷着脸,率先走了。
季予意则拖着甯子宁慢慢吞吞地挨到最后,一会儿收稿纸啦,一会儿扔水杯啦,再过一会,帮工作人员还原凳子的位置,弄得人家工作人员都受宠若惊。
“不,不用了,季小姐,这些事情我们来做就好了。”
“就是啊,”甯子宁等的有点不耐烦,翘着二郎腿坐在桌上晃:“会有人收拾的。”
“走啦,吃东西去啦。”
季予意没理她:“你先去开车,我弄好了就下来。”
甯子宁拿她没办法:“那十分钟后,楼下见哦。”
“嗯。”
甯子宁走了。
季予意松了口气。
她是故意的。
故意等到最后一个走。
这样……应该就不会和何欢碰上了吧。
可没想到季予意刚下楼,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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