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欢坐下后,从包里掏出几支仅有的笔和笔记本,一支脑袋:“我今天第一天上学,所有课本都没有,拜托你了,同桌。”
季予意:……
不能看课外书了,好痛。
季予意数学不好是有原因的,几乎所有理科的课堂上,她不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在走神,就是在偷偷看课外书。
表面看呢,她捏支笔装作在听讲的样子,但实际上,她在课本底下再叠一本课外书,然后往上挪动着一行一行地看。
季予意突然就对大马猴不舍起来。
大马猴课上睡觉,也没有老师敢来打扰他,连带着边上的季予意都沾了光,上高中一个多月以来,竟然没有老师点过她的名回答问题,而他小山一样的身体正好又把她的动作挡的严严实实,于是季予意这段时间以来上课过的颇为舒心。
哎。
季予意不情不愿地将课本挪到两人中间,作出一副好好学习的样子,实际却在心里叹气。
她最近正看《傲慢与偏见》,刚好读到伊丽莎白拒绝达西求婚的那一段,剧情很是勾人,情感很是缠绵悱恻,勾到她现在都手痒想从桌肚里翻出来看。
有大马猴做同桌,她课外书都读了大半本了。
可不知道新同学是个什么苗子,看她的样子,说不准会是老师的狗腿。
她没那个胆子现在把书拿出来偷看。
这样一想,就更舍不得大马猴了。
大马猴虽然不怎么理她,但是人其实真的不错。别的不说,虽然大马猴不会提醒她(毕竟他自己也要靠人提醒),但他也不会告密,还能给她打掩护。
何欢看着季予意光滑如新的课本和木木呆呆的眼神,心里有点好笑。
这妮子明显是走神了。
还是放弃治疗型的走神法。
实际上,走神也是分门别类的。例如何欢以前的那名同桌,也是不喜欢数学,但人家是一堂课伊始,先老老实实的听,然后听着听着实在支不住了开始神游或者睡觉。
季予意明显不一样。
她从老班开口讲第一个字时眼神就已经放空了。
何欢拿起笔,笔尖触在纸面上,印下一个黑点:“我能记笔记吗?”
还没等季予意说话,“砰”一声,天外一记飞弹,一个不明物体砸到桌上,将两人吓了一跳。
飞弹哗啦啦一下散开,最终歪斜在桌面上。
一本数学课本。
班主任压着怒火嘶吼:“大马……汪明伟,你干什么?”
班级里有人发出窃笑。
大马猴慢条斯理地道:“老师,新同学没书,我借给她。”
“要你借!?”班主任感到自己额角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你把书借给她了,你用什么?”
大马猴很无所谓地道:“我又不听讲。”
顿时,窃笑变成了哄堂大笑。
班主任彻底怒了,狠狠一拍桌子:“胡闹!你给我出去站着!”
大马猴耸了耸肩,麻溜走人。
何欢忍笑道:“你们班同学真有意思。”
季予意面无表情的抽回书,她没兴趣评价别人。
一下课,季予意的座位就被团团围住了。
只不过,这些人不是冲她来的,是冲她旁边的何欢来的。
“你怎么现在转学过来呀?”
“你为什么转过来啊。”
“你以前的学校不好吗?”
以前一下课,大马猴就自觉站起来出去聊天上厕所,跟他床头的闹铃响了似的。现在人来的太多,季予意有点不适应。
但这些人也不是冲她来的,她也没资格说什么。
“以前的学校也很好啊。”
何欢言笑晏晏,没有半点被冒犯的不适,好脾气地一个一个回答同学的问题:“爸妈安排的。”
“哦哦,那你父母现在也在这边工作吗?”有人问。
何欢眼睛弯起来:“对呀。”
很快,季予意在一旁就知道了,何欢家里是做生意的,跟着父母工作调动来的海市,以前的成绩还相当不错。
难怪,看她穿着打扮,也不像是没有品味的样子,谈笑之间大方自然,丝毫不见生怯害羞,不一会儿就已经夸了三个人“眼睛圆”“皮肤白”“跟漫画似的”,把同学哄的喜笑颜开。
原来何欢不是看她好看,她是看谁都觉得好看。
季予意一下觉得索然无味,站起来:“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我要出去上厕所。”
就在这时,季予意被折返的班主任叫住。
“季予意,你带新同学领一下教材。”
季予意怔在原地,这不是学委的活儿吗?怎么落在她头上了。
她呆呆问:“老师,去哪儿领?”
*
“你这个是谁的笔记。”
“季予意的,她这次英语不是考了年纪第一嘛。”
有人挖苦道:“英语又再好有什么用,理科这么差,总分上不来,白搭呀!”
反正她数学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季予意直当没听见,径直转头领了何欢去教师办公室。
可到这里,她才明白班主任的险恶用心。
班主任哪是让她带何欢来领教材,他分明是让自己到各科老师面前溜一圈。
“予意啊,”数学老师看着她欲言又止,顿了几顿,还是埋怨道:“你这个学语文的劲头,怎么不能分一点到数学物理上呢?”
不是老师想说她,实在是季予意的各科成绩单相差的太过骇然。
一个在云尖上,一个在十八层地狱里。
季予意埋头听训。
她大概是对“理”字过敏,从小到大,跟“理”字沾边的都不行,就连地理,她都学不明白。
至今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晓得个上下左右。
何况她也并没有用劲学语文呀……她真是就那么随便一考,哪晓得就考出了个第一来。
她自己骄傲之余……也有点吃惊。
不过话说回来,听训没什么,从小到大,数学老师都苦季予意久矣。
但是当着何欢的面听训就多少有点尴尬了。
季予意头埋着,也看不见何欢脸上的神情。
也是奇怪,她在数学老师面前听训,不在意数学老师脸上的表情,倒在意起一旁何欢来。
出了门,何欢抱着一摞书,跟在季予意后面。
季予意有点自暴自弃,道:“想笑就笑吧。”
后面没声音。
季予意有点烦躁,但又不想回头去看何欢的神情,只能皱着眉,把一张小脸拧得像一块抹布。
嘴角也耷拉下来。
之前的云淡风轻荡然无存。
明明早就不在意数学成绩了。
但是……
正想着,突然肩膀上搭上来一只手。
似乎是感到了她的失意,这只手好像带着抚慰的力量。
季予意闷闷道:“干嘛?”
何欢说:“我没笑。”
季予意板着脸:“为什么不笑?”
何欢反问她:“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偏科吗?这有什么稀奇?为什么我们不赞扬你语文英语考得好,而要盯着你不擅长的科目看呢?”
季予意心里好过了一点。
没天赋就是没天赋,从小到大,不管她花多少时间,反正十位数以上的加法她就是到现在都算不明白。
她也是不懂了,摁计算器就可以的东西,干嘛非让人算来算去。
直到上高中,计算器也不灵了。
计算器只能算加减乘除,算不出sincos函数。
季予意彻底放弃这一学科。
算了,反正她也是要出国的。
数学什么的,不重要。
反正听说美国人的数学都不好。
何欢还在继续安慰她,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出国计划,季予意的心情终于明朗了那么一些。
“谢谢。”
“谢什么?”
“谢你没有嘲笑我。”
何欢哑然:“这难道不是本来应该的事吗?”
是,何欢说得对。
可这个世界向来是功利的,不是正确的。
“同学们,今天,我们写给未来自己的一封信。”语文老师在台上激情四射,唾沫横飞。
季予意托腮听着。
她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张印着心型翅膀的稿纸。
“同学们,你们有没有想过,今天,我们刚刚月考完,一时的成绩不能决定人的一生。可五年后,你们在做什么?会在哪个城市?读什么大学?哪个专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们想过没有?!”
“不是我要说在座的有些人,是不是准备上家里蹲大学?”
“什么是加里敦大学?”何欢悄悄问季予意。
语文老师耳尖,还没等季予意回答,尖刻的嗓子就先叫了起来:“什么是家里蹲大学!?我真希望你们一辈子也不要知道!”
不得不说,她真有点贝内特太太的气质。
季予意有点想笑,这时她才慢吞吞回答:“就是在家蹲着。”
她将这三个字写在稿纸上,拿给何欢看,后者了悟。
“好了,我亲爱的同学们,不要再交头接耳了,赶快写下你们的宏愿吧!让我们充满期待……”
剩下的话季予意没听进去。
干嘛人非要发宏愿呢?就躺着不行吗?躺平难道不是宏愿吗?
人得努力多久才能躺平呀!
要是以后有人可以靠写字看电影养活自己那多好呀。
“喂,你写什么?”何欢用胳膊肘碰了碰季予意。
“……没什么。”
“那你想上哪个大学?”何欢又问。
“选专业比选学校重要吧。”
“那你想读什么专业呢?”何欢好脾气的又问一遍。
季予意发现她似乎对自己很有耐心,她看何欢与别人交往,从来都是别人对她充满好奇,她总在不停解答别人的问题,怎么到她这儿,何欢就成了问题发射机了。
她自然不会将自己要出国的计划告诉何欢。
季予意一向低调,并且牢牢信奉“事以密成”这四字箴言,所以关于未来的绝大多数打算,她都不曾告诉任何人。
事实上,这件事自她中考毕业就已经在筹划进行中了,到现在为止,她已经上了两个多月的托福课。
而这,也是她的英语突飞猛进的原因之一。
她之所以现在还在国内读高中,不过是因为家长觉得孩子太早出国不利于成长,想让她在国内待到高二完毕再走。
但这些都跟何欢没有关系。
现如今还没有文理分科,且每次月考后都要换座位,恐怕她们这对同桌,根本就做不到那时候。
说不定还没她和大马猴长久。
她根本没必要告诉何欢这些。
季予意反问她:“那你呢?有目标吗?”
何欢没有回答她。
转眼就到放学。
今天是周五,班级里洋溢着欢乐放松的气氛,连收书包都变得欢快。
还有不少同学约着周末一起泡图书馆或者户外活动。
海云高中不同于其他学校,奉行素质教育,而普通重点班的学生大多更是家境优渥,比起单一的成绩和无休止的补习班,她们更爱将时间花在提升综合素质上。
例如运动、外语、展览,还有举办大大小小的聚会。
比起埋头念书,有些学生们心知肚明,现在的高中同学说不定就是以后的人脉资源。
人脉有时候可比死读书重要多了。
季予意一声不吭的收拾书包。
这些聚会都与她无关。
她有托福课要上。
自然,以她在班里的沉默,也没有人邀请她。
与她不同的是,短短一天,何欢已经交到了几个朋友,已经有好几个人过来问她,周末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何欢一一拒绝。
只是她拒绝的态度轻松自然,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不适。
“你周末干什么?”何欢问她。
季予意随口敷衍:“家里蹲。”
何欢也随口约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去爬个山什么的。”
季予意看出来了,何欢和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她长袖善舞,说话总是能令人感到熨帖。她长相漂亮,态度温和,落落大方,很快就融入了班集体。从今天上课能流利的回答出老师的提问来看,她甚至成绩可能也不赖。
她和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如果说季予意是跛腿,那何欢可能就是个六边形战士。
季予意相信,很快,何欢就不会再和她有什么交集。
她是班上另一个圈层的人。
是的,别看一个班级人数不多,也是分了圈层的。
这圈层大抵可以根据家境、成绩的优劣随机组合分成四类。
季予意扫了一眼何欢,她今天穿的常服,衬衫的领口干净平整,袖子上缀着一颗珍珠,书包是明星同款,看来家境大抵不差。
应当是第一象限的人物。
说“不”对季予意太难,她舌头打结地找了个委婉的理由:“我周末可能有事……”
何欢一针见血:“你不是家里蹲吗?”
季予意:坏了,刚才答快了,把自己诓进去了。
季予意:“我……”
何欢看出她的为难,忙笑道:“好了好了,不为难你了,下周见。”
好像也就是随口一约,并没有非要和她出去玩不可的意思。
季予意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一点淡淡的失落。
她不在意拒绝别人,也不在意被拒绝。
好美的精神状态。
季予意有点羡慕。
直到上了车,季予意还在想那句邀约。
其实不是不心动的。
虽然说有托福课,但是也不用上一整天,而且反正是一对一,她也可以把下午的课挪到晚上或者早上。
季予意这才发现,其实上课并不影响她出去活动,她只是不想与人交往。
总觉得社交假惺惺的。
她也并不能从这样虚假的社交中得到真实的快乐。
她也没什么远大的志向与野心,让她非与人打交道不可的。
但何欢好像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季予意也说不上来,虽然知道她和自己不是一类人,但还是会有一点点想要靠近的**。
她打开手机app查天气,周六下午是个大晴天,海市的山可以望到海,风景应该会很漂亮,出去走走其实也挺不错。
有一点惋惜。
好像自己总是这样子……因循守旧地按照既定路线行驶,直到过了这村才发现已经没有这店。
不过这抹失落并没有在季予意心中占据太久的位置,周末总是令人高兴的,尤其是她早早就准备好了这周要看的碟片。
父母最近一直都很忙,人影都看不见,那么这个周末应该也不回来,家里没有人管她,她正好可以窝在床上里看一早上课外书,下午再去上课,然后晚上准备一块蛋糕和一杯饮料,躺在沙发里看电影。
这么一想,心情又美起来。
她甜丝丝道:“季叔,开车吧。”
车子没动。
“季叔?”
“等等。”
前面人突然出声,季予意吓了一跳。
她这才注意到,车内不止有她和司机两个人,季予意抬眼往车内后视镜一看,刚才的兴奋劲全然淡下去,心里跟打鼓似的直突突。
——她妈怎么来了?
从小到大,一直是季叔负责开车接送她,她妈出现在校门口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今天又是哪阵风把她老人家吹来了?
父母找她家长了?
季予意的脑袋飞速转动,但又好像被异物卡住的叶片,根本转不动。
一次摸底考,应该不至于呀。
实际上,季予意很有点害怕这位母亲,比起她爸,她妈才是这个家里的实际掌权者,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威。
跟她妈比起来,她爸跟个挂件一样。
而不管是她妈硬朗的作风还是挺括的外形,都让季予意联想到《穿普拉达的女王》中的那位米兰达。
她俩简直如出一辙,刻薄又强势。
但季予意自己却不是安妮海瑟薇。她没有过人的美貌,也没有讨人欢心的能力,季予意甚至觉得,如果自己不是她的女儿的话,可能早就被她开除了。
季予意一点一点收回岔开的腿,手也乖觉的放在双膝上,如果此刻有一面镜子,季予意就会发现,她现在的姿态跟一个公司里最懂事的员工没什么两样。
当然,季予意也觉得自己其实跟她母亲手下的员工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幼儿园的时候,小孩子最爱比自己的妈妈,正如大人攀比孩子一样,孩子也会攀比家长。
“我妈做的番茄炒鸡蛋最好吃!”
“胡说,我妈做的番茄炒鸡蛋才好吃!”
“番茄炒鸡蛋算什么,我妈会做可乐鸡翅!”
轮到季予意时,她憋红了脸:“我,我妈不做菜。”
小孩子们一阵嘲笑。
季予意被笑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憋了半天说:“你们知道什么?我妈是不做菜,但她做公司!”
“她吹牛!”
季予意挺生气地跑上去推了人家一把,挺起胸脯道:“我才没吹牛,我妈很厉害!”
可厉害的老妈像老板。
老板例行公事地问:“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季予意:“挺好的。”
老板又叮嘱:“要在学校里和同学处好关系,知道吗?”
季予意:“嗯。”
季予意扭了下身体:“妈,我们什么时候走。”
季母:“不是说了等等吗。”
听出季母似乎有点不耐烦了,季予意连一句“等谁”都不敢多问,只乖乖应了一句:“哦。”
然后就正襟危坐着开始漫长的等待。
真的是纯等,没有玩手机,也没有看课外书。
季予意开始神游。
但这样也不能令季母满意。
季母皱眉道:“你没有作业要写吗?”
“啊?哦!”季予意被她这么突然一叫回了神,慌忙开始掏书包:“有的有的。”
可谁星期五放了学还想写作业啊……
季予意不情不愿地翻开作业本。
季母摇摇头,这个女儿呆呆笨笨,做事拖泥带水,毫无主见,真是一点没有遗传到她的风范,即使不是亲生的,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耳濡目染也总该学一点吧。
果然不是亲生的,终究就不是亲生的。
就在季予意不知道这等待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的时候,季母推开车门,下了车。
季母要等的人是谁呢?
老师?校长?
季予意也被勾起一点好奇来。
自她记事以来,季母就鲜少等人,从来都是司机把车开到门口等她的,谁要是耽搁了她一分钟,她就会像人家抢了她一百万一样仇视她。
眼看着窗外的人由远及近,季母迎上去,挽着那人的手走过来,明显相谈甚欢。
那人也从一个面目模糊的小点变成了身形高挑的女生。
季予意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何欢!?
怎么会是她?
她不是跟父母调动来的海市吗?她父母不是做生意的吗?那……她父母或许是季母的合作伙伴?
今天季母是来接她们一起去吃饭的?
季母时常会有各种饭局,有时也会带上她。在把同学当人脉资源的人里,季母也是一个。
不过都会提前问过她的意见,她都是能推则推。
那这次……?
眼看何欢向后座走,季予意身体先于脑子的替她打开车门,并且很自觉的往里面挪了一下,季予意才疑惑问道:“你怎么……?”
何欢也挺惊讶。
但明显,何欢的惊讶没有季予意多。
因为在来之前,季家找到她的时候,季母已经告诉她,她会有一个妹妹,跟她一般大,读同一个学校。
只是她没想到,她的妹妹就是她的同桌。
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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