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
妄虚峰下有一处小镇,名唤春堂,取至“春鱼游遍春水,春鸟啼遍春堂”。与常年积雪的山巅不同,春堂镇一年四季如春,气温宜人。
这天,清风和日,一个穿着破旧长袍的男子提着一壶酒走进了春堂镇,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个有他人半高的少年,同样穿的破烂,背着一个有人半高的包袱,从背后望去,只见其腿不见其头,活像一个大包袱长了灵智,生了双腿,吭哧吭哧走在街上。
正午日头正高,少年走的有些累了,用袖子抹了抹额头浸出的汗珠,问一旁喝酒的男人:“师父,咱们还要走多久才到妄虚峰?”
男子仰头倒了倒酒,只倒出几滴,失望地放下酒壶,道:“急什么,春堂镇在妄虚峰山脚,山脚都到了,山顶还会远吗?”①
他又接着道:“事到如今,不若先去买一壶酒。”
闻言,少年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师父,这个月你都喝了几壶酒了,再喝下去莫不是要成酒鬼?更何况,如今我们银两也所剩无几,你再拿剩下的银两去买酒,今夜我们岂不是要露宿街头?”
男子随意道:“怕甚,你师父我就算是没酒喝,也不会让你没地方住。”
少年反驳道:“师父,这个月我们几乎每日都住在寺庙。”
楼砚霄语噎:“……”
寺庙怎么就不算地方了?
他睨了少年一眼,冷嗖嗖道:“这么快嫌弃我,当初为何还要死要活跟着我?”
“师父,若不是当初你救下我,我可能要葬身那些鬼怪腹中。”少年道,“我阿爹阿娘都死了……”
楼砚霄最是听不得这些。
自从十五年前百木傀师一族出事后,他便离开了百木四处游历,他的行踪隐藏的很好,无人知道他还活着。
本以为自己能过浪荡混账地过完此生,偏偏在两年前路过秦家庄时,遇上了诡变,消失了十三年的血傀再次出现。
这些血傀楼砚霄自然认识,也深知他们的厉害,断不可能再让他们害人。但是他拼尽全力也只救下了秦家幼子,也就是如今跟着他的少年秦启。
救下秦启后,原以为此事就此作罢,可再与少年相处的两日后,在一个夜间蓦然发现少年的额间出现了熟悉的黑色半月画符,睁开的眼睛也是红色的,像极了他十三年前遇到的无眼血傀。
这是诡变的前兆,一旦发生诡变,就会变成血傀。
那日秦家人便是如此,一个个化身血傀,将其他族人吞噬,变成新的血傀,再重新弄去寻找未发生诡变的族人。
事后,楼砚霄本想询问秦启是否愿意跟着他去游历,然,翌日一早,秦启醒来的那一刻便抱着他哭,哽咽说道自己变成了一个活死人,还看到了一个称作戏门的东西。
楼砚霄当即明白,这位名叫秦启的少年或许是戏门的缘中人。
这世间能看到戏门的,除了与之息息相关的百木傀师一族,剩下的便是与戏门有关的缘中人。缘中人,顾名思义即有缘,至于缘好缘坏,那便看戏门如何动作。
看秦家庄惨案,这名少年便是缘坏。
为了救下少年,他将少年收作弟子,传授他百木傀师的技艺,成为一名傀师。
这也是百木傀师灭族后唯一传人。
-
楼砚霄把酒壶挂回腰间,扯着秦启走进一家客栈,对着掌柜道:“来两间上等房。”
“五十两银子。”
掌柜的瞧见进来的人虽然穿着破烂,但是开口却是要了上等房,心里不由得一喜。
楼砚霄听到这个价格当即变了脸色,看向一旁的秦启,后者察觉到他的眼色,指了指包袱,而后摇了摇头。
楼砚霄看向掌柜,咳了声,“掌柜的,五十两银子是不是太贵了些?”
掌柜:“我们客栈可是在妄虚峰下,妄虚峰的名头在江湖上那可是响当当的,况且,不日妄虚峰便会开学,五湖四海求学的学子一来,我这房价可不止五十两银子。”
“可是……”楼砚霄迟疑道,他们可没有多余的银子。
掌柜抬眼一瞧楼砚霄犯难的模样,又瞧了眼背着个大包袱的秦启,结合两人如出一辙的破烂衣裳,当即明白了什么。
他放下算盘,冷笑道:“瞧着一副穷酸样,没钱也敢来住客栈,你们当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小二,把他们赶出去!”
闻言,楼砚霄皱了皱眉,想要说些什么。不等他开口,就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店小二抬了出去。
楼砚霄:“……?”
现在的客栈都这般蛮横无理了吗?
出了客栈门,就被扔在地上,周围路过的人见怪不怪地瞧了他一眼。
有嘴碎的甚至小声道:“这个月第三次了,真不知道来春堂镇的人咋想,这福音客栈岂是普通人能住?笑话。”
与她闲聊的一人道:“那可不是,上次来了个衣冠楚楚的小少年,身边带着两个傀儡,结果一进店就被扔了出来。这事闹的可不小,那两个傀儡差点把客栈给砸了,后来又来了一位白衣仙人方才平息。”
“你可小声些,百木傀师自十五年前就被灭族了,这世间哪来的傀儡,莫要被妄虚峰上的那位听去了。”
……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楼砚霄听的一清二楚,在谈到带有傀儡的少年以及白衣仙人,他的思绪明显飘散,很久才缓过神来。
他快速起身,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喊了声被人群淹没的秦启:“乖徒儿,走了。”
好容易挤开人群与秦启碰面,低头一看,没被扔出来的秦启神色竟是比自己还委屈。
楼砚霄笑了声:“哭什么,不就是一间房,我带你去挣钱。”
秦启:“可是师父,我们是诡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何挣钱?”
“傀师怎么就算是上不得台面了?”
楼砚霄被小孩的想法气笑了,他屈起手指弹了弹小孩的脑门,道:“你接触傀术不长,不懂很正常,我们虽称诡道,但是道道相通。我在你这个年岁,早就跟着家族的人去江湖上游历了。”
秦启立马来了兴致,道:“那师父,你都去过什么地方?”
楼砚霄指了指天。
秦启抬头望去,只有高挂的日头,什么也没有,当即撇着嘴道:“师父,你曾经升过天?”
楼砚霄无言以对,要不是他知道这小孩命格不简单,他都要以为是专门来克他的。
简直就是倒反天罡!
楼砚霄没好气道:“你现在本事愈发大了,我要是升过天,你这辈子连见到我的机会都没有!我指的天上,是妄虚峰!”
“妄虚峰不是一座山吗?为何不见山,而称天上?”秦启好奇道。
虽说春堂镇在妄虚峰的山脚,可从他们进山起,就没有见过一座山。
楼砚霄摇了摇头,“非也,非也,日前我们走上来的山路是普通的山路,只有过了春堂镇,再往深处走才是妄虚峰真正的山路。”
“当然,此山路非彼山路,你现在所看到的是真的妄虚峰,但也是假的妄虚峰,这在我们诡道里,称为天霄。”
秦启懵懵懂懂地问:“天霄是何意?”
楼砚霄扯着他往前走,老神在在道:“等日后你道成了,自会知道什么是天霄。”
也会知道什么是戏门。
“师父,那我们现在去哪?”
“挣银子。”
-
半个时辰后,秦启一脸麻木地看着路过的百姓。
楼砚霄不知道上哪儿找了个蒲团,此刻正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瞧见一旁秦启的脸色,当即踹了他一脚。
极为懒惰道:“做生意,面对客人应当以笑脸相迎,你摆着一副苦瓜脸,谁还敢来?我瞧秦家也是个商贾,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懂事的。”
秦启哑口无言,看向一旁高挂的横幅,表情木然。
横幅上写着——“天下第一算”。
过了许久,才响起秦启闷闷的声音:“师父,你又骗人。”
“这如何又是骗?”楼砚霄从包袱里翻出一把蒲扇扔给他,“你如今是道童,伺候好点。”
秦启:“……”
他余光注意到包袱里的一团黑,幽幽道:“师父,胡子你忘记戴了。”
闻言,楼砚霄方才恍然,继续低头翻包袱,贴上用了许久被压的不成样子的胡子。
贴完看向秦启,道:“切记万不可露馅。”
早已习惯楼砚霄这副扮相的秦启点了点头,心道:不知道哪个冤大头又要中他师父的圈套。
两人在街边坐了许久,久到楼砚霄趴在堆叠起来的桌子上酣然入梦,被一记骤然的力道猛烈摇醒。
“又有何事?”楼砚霄还没睁开眼睛,率先问道。
然而没等到秦启的应声,蓦然听到一道常年身处寒地却不失格调的泠泠嗓音,听在耳里仿若驱散了春三月的燥热。
“你好,算命。”
楼砚霄表情有一丝怔愣,但很快恢复原样,模仿江湖上那些算命的老先生道:“不知公子算哪方面的命?”
此时的他已然清明,抬头望去也只能看见对面的人带着斗笠,放下的一层白纱,只隐隐约约能看见殷红的薄唇。
那人道:“算姻缘。”
“公子近日可是要求娶姑娘?”楼砚霄盯着放到眼前的手,是一双修养极好的手,虎口处有些薄茧,俨然是握剑造成的。
“不是,我心悦之人在十五年前就死了。”
楼砚霄嘴快道:“节哀。”
那人轻轻勾唇,又道:“不过近日梦里繁多,许是他回来了。”
“她没死?”楼砚霄惊掉了下颚。
“也不无可能。”那人抬起眼,隔着白纱盯着眼前的人,心口疼的厉害,但仍旧不动声色道:“不若先生帮我算算,他在哪里?”
“公子你莫不是在说笑,你也知我们这行最忌讳泄露天机,我若是算出来她在哪,也不能告诉你啊。”楼砚霄为难道。
他虽是算命,但也不是真的算命师,从别处偷来的功夫,算不得精湛。
那人收回手,起身,放下一个锦囊,“劳烦先生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一旁的秦启奇怪道:“师父,你到底算出来没有?”
楼砚霄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瞪了他一眼,“笑话,你师父我要是能算出来还用他问!”
秦启一脸“我就知道如此”的表情。
楼砚霄想起刚才那个人与自己记忆中的人极度相似,开口想要提醒,他的对面又坐下了一个中年人。
“先生,你们这儿算命准不准?”
楼砚霄收回了思绪,道:“童叟无欺,若是不准你日后还可以来找我。”
“好嘞,那您可否帮我算个气运?我们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前些日子家里的侄儿跟着我大哥出去一趟,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日待在家里也不出门,一问就说是在练气运,练成之后上妄虚峰求学。”中年人道,“妄虚峰哪是我们这等普通人家能去的。”
闻言,楼砚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问道:“能否问一下家里除了侄儿的异常,可还有其他异常?”
中年人道:“先生您还是真说对了,侄儿回来之后,家里的老人便生起了病,卧在床榻喊着眼睛疼,特别是到了晚上,总是能听到门开关的声音,还隐隐有凄厉的叫声。”
“我寻思着要出门瞧瞧,然而一开门什么也没有,一回到房中,便看到妻子惊醒,与我说道刚才有人在掐她,可我分明就在屋外,谁会去掐她?”
楼砚霄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对他道:“闭上眼睛。”
秦启道:“师父,你这是……”
“不要说话。”
“我现在传授你傀师的探诡术,好好学。”楼砚霄语气沉重道。
他看向对面的中年人,咬破指尖在眉心划了一下,闭上眼睛。下一刻,眉心竟出现了一枚红色的弯月,他的眼睛也变成了鲜血的颜色。
“天眼开!”
楼砚霄睁开眼睛的刹那,看到了中年人周围缠绕着数不尽的黑气,眉心更是出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熟悉符号。
黑气察觉有人在看他们,立即朝着窥视的方向攻击而来。
楼砚霄快速闭上眼睛,仅仅过了一息,他整个人承受不住地吐出一口血,那枚弯月也随之消失。
“师父!”秦启不知道师父看到了什么,手忙脚乱地为师父擦去血。
楼砚霄嫌弃地看了眼他手里黑的跟块炭似的锦帕,分明记得这块锦帕上次刚被他拿来擦桌子。
至于为什么是擦桌子,这又是一个难以启齿的往事。
擦干净血迹后,秦启问道:“师父,你看到了什么?”
楼砚霄平静地吐出两个字:“诡变。”
①“山脚都到了,山顶还会远吗”化用雪莱的“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小剧场*随机发放作话】
楼砚霄:……敢问公子心悦之人姓甚名谁?今岁几何?家住何方?
清厌:姓楼名琢,字砚霄,今岁三十有一,家住百木
楼砚霄:……公子喜欢之人竟与我同名同姓同岁,善哉!
清厌:……[小丑]
剧场的年岁是乱写的哈[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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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春堂遇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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