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秋只觉得耳朵疼,他揪起白全晨的领口,咬牙切齿道:“在外面不要叫我公子,另外,你这个月的月俸减半。”
白全晨撇嘴,话憋在嘴里,又怨恨看了眼许桥,许桥撇过头,装作没看到。
三个人打打闹闹,没注意眼前多了个小孩,那小孩梳着两髫,穿着蓝褂子,模样不过七八岁,看见三个外乡人,胆怯的钻进了草丛中。
许桥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捞出来,拎着衣领上下打量,牧童没见过这架势,脑海中全是爹娘口中叫的人贩子,浑身抖如筛糠,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口。白全晨看不下去,连忙把人抢过来,放在地上,好声好气道:“小孩,你跑的这么快做甚,我们是好人,你莫要怕。”
谁料牧童非但不领情,还一口咬在白全晨手腕处,表情狰狞,如同鬣狗。白全晨头皮发麻,景蓝的丝绣袖口被鲜血浸染成暗色,他倒吸口凉气,没想到这孩童心性如此恶劣,方才生出的一点怜悯之心也没了,把人朝地上一甩,牧童顿时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眼看要摔在树干上,白无秋给许桥使了个眼色,许桥颔首,犹如一道箭雨飞出,将牧童横空打抱起,点了穴道,至此,牧童才平息下来。
“白瞎子,长点心,穷乡僻壤长出的人,到底刁蛮。”许桥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丢给白全晨,白全晨吃了瘪,连反驳的话都忘了说,呲个牙处理伤口。
白无秋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苦崖村的期望又降低几分,一想到自己又恨又爱的人长在这种坏境,难免担忧几分。
他走到牧童面前,秀挺的身姿罩住地上的人,牧童匆匆瞄了眼,只见这个人的气质不同,相较于刚才两人,多了分贵气,举手抬足间都透露着优雅。他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惹了麻烦,心如擂鼓般跳动。
白无秋面容平淡,蹲下身与牧童平视道:“你是苦崖村的么,你伤了我的朋友,劳烦你带路找个大夫,不用你出钱。”
牧童瞪大了双眼,一张俊美的脸措不及防在他眼前放大,那人一双桃花眼,羽睫纤长,翘挺的鼻梁上点缀着一颗淡红的小痣,薄唇微抿,透出淡淡的粉。
不知怎的,牧童忽地红了脸,若不是此人开口声音低沉,他都要以为是女扮男装的仙子,他压下那股紧张劲儿,有些结巴道:“是……是,我这就带你们去。”
白全晨靠在许桥背后,举着绷带缠得乱七八糟的手,瞪着牧童,气不打一处来,白无秋朝他挑眉,什么都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留他一人风中凌乱。
许桥也用戏谑的眼神看他,在他身旁道:“这小孩挺会看碟下菜。”
白全晨不再理会,窝心地将许桥绑的蝴蝶结拆开重新绑好,许桥咋舌,怎么看那一团都是个疙瘩。
牧童也识趣的,不敢并排走在许桥白全晨身旁,眼珠子提溜一圈,决定贴着看起来最好说话的白无秋,白无秋没有揭穿他的小心思,只在牧童蹭脏他的衣角时,不动声色与他拉开几寸距离。
白无秋见牧童不似寻常人家小孩,甚是狡黠,又见他褂子上沾了些许黄泥,而后山又没有这样的土质,心中猜疑起来,不禁开口问道:“小孩,我见你方才慌慌张张,是有什么事儿吗?”
牧童一脸颓唐,正担忧着丢了牛又得罪了人,回家肯定要挨打,见白无秋问他原由,天真以为这位贵人不计较刚才的事了,于是装出可怜兮兮样子,哭丧哀嚎道:“这位大人,您是有所不知,我们村子有个疯子到处打人,专门欺负老人和我这样的小孩儿,我刚才路过他家的田地,多看了眼,他就抢了我的黄牛,还把我揍了一顿。我也是太害怕了,才不小心咬了您的朋友。”
说罢,偷偷瞟了白全晨一眼,白全晨不吃他那一套,恶狠狠朝他比了个拳头,吓得牧童就要朝白无秋怀里钻。
白无秋一边感叹于他的厚脸皮,一边按住他的头,把看戏的许桥叫到跟前,牧童才肯消停下来。
“想必那疯子是个恶人,你们可曾报官?”白无秋又问。
牧童这次显得矜持多了,摆头道:“报过了,只关了几日便放出来了,官老爷说他家还有个老爹子,让他先尽孝。”
许桥抽了嘴角,这牧童张口就来,说的话也漏洞百出,但也没有揭露,他家公子这样问,无非是想套些话,并非真的对什么疯子感兴趣。
不过他也好奇,白无秋放着繁华的锦城不待,非要当个荒州刺史,还不远千里跑到岭川的一个小小村庄来,那人当真有如此魄力,让白无秋心甘情愿念了六年。
“明兄,前方有村落,看来是到目的地了。”
‘明兄’是白无秋为自己起的假名,许桥和白全景分别叫二乔、三水。
白无秋点头,牧童跟着高声道:“对的,前面就是我们村子了,这位明大人,我听你们说目的地,是不是要来我们村子游玩,您要是不嫌弃可以来我家做客。”
许桥冷哼一声,掠过他的目光道:”你说错了,我们是来探望人的。”
牧童挠头,实在不解,苦崖村这穷乡僻壤,谁会和这样贵气的人攀上关系,不由得把心里话说出来:“我们这儿穷山穷水,几年也没出个几个出息人,你们上这儿找人怕不是找错地方了。”
“不会错的,就是你们村,我问你,你们村有没有一户姓章的人家。”白无秋倏地问道,眸光如潭水深沉。
牧童愣住了,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整个苦崖村,除了章景那一家子,还会有谁姓章。
白全晨趁他发愣的空隙,抓住他的胳膊,凶神恶煞道:“实话实说,别装糊涂。”
白无秋用扇子敲了白全晨的头,桃花眼笑盈盈的,盯着牧童,等他答复。牧童知道他们不好搪塞,只好一五一十将事情交待了,顺便添油加醋将章景的恶行复述了个遍。
本以为这位‘明大人’会以章景为耻,却见白无秋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连眸子都明亮三分,一旁的许桥、白全景僵在了原地,不相信牧童口中的‘疯子’就是自家公子要找的人。
再说章景,吓走了牧童后,牵着老黄牛回到村东头,把牛拴在牧童家门口的桑树,村民见了以为他馋涎牧童家的家畜,都把自家养的鸡鸭关好了,锁住院门,只敢缩在一起嚼舌根。
章景不在乎那群人说了什么,随手摘根草,放在在嘴里咀嚼,享受着春日的阳光抚在脸上,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溪边。
溪边的柳树下,三三两两的妇女聚集在一起,见章景来了,一个个见瘟神般丢下木盆跑了,章景杨眉,觉得终于做了一回正确事情,只要没脸没皮,生活都顺畅不少。
他坐在溪水边,看着水中倒影,忽然看见,水中的那个章景,变了不少,腮边长了浅草般的胡须,头发和玉米须一样杂乱,眼睛下面挂着圈淡青,当然,这相较于去年冬月,还算不错得了,至少他的长了几两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亲超出了余施的预言的原因。
胡乱想了一通,他突然记起过些时日,就是碧春的出嫁日了,怎么说也得收拾收拾下,好让碧春风风光光嫁人,于是嘴角噙笑,哼着小曲回家去了。
章景走到长满杂草的小路上,拖着锄头,远远的看见,家中的院子旁,乌泱泱站着一伙人,直觉告诉他不好,连忙丢下锄头冲回家中,拨开拥挤的村民,寻找章老头的身影。
院落中,梨树下,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章景没寻见父亲身影,心中急切,也不管多出来的人是谁,径直越过那人,去拉木门的环扣,不想那人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入怀抱。
一时间,章景顿住了,村民也顿住了,连手中的瓜子都忘磕了,甚至有小孩被捂住了眼睛。
章景感到莫名其妙,鼻息间似有似无的传来兰花香味,这种香他曾经闻过,还是他做官到一家商贾世家中闻到的上等香。
他把人推开了,才瞧见眼前的人穿着打扮,绢丝绣花的水色外衫,雪白坠鹤的里袍,腰间的青玉雕云纹的玉佩无一不显示了来人的显赫。只是这般俊美样貌的君子,怎么会平白出现在他家中,带着疑点,章景问道:“这位……公子,不知你到我家来何事,如若无事,还请另请他处。”
白无秋见章景话里带着生疏冷漠,秀气的眉毛蹙成了八字,委屈的拉住章景的手道:“景哥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么。”
章景被白无秋的话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没好气甩开他的手,僵硬道:“什么哥哥不哥哥的,我不曾记得有过什么兄弟。”
白无秋一听,委屈更甚,眼看就要哭出来了,一副梨花带雨模样惹人怜惜,章景哪招架得住,又见村民在耳边蛐蛐着说这是他惹出的风流债,一怒之下,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将人都赶出院子,锁住了大门,端起圆桌上的水一饮而尽。
“说吧,你把我父亲藏哪儿去了。”章景双手抱臂,神情严肃。
白无秋挨着他坐,声音恢复了低沉,手却环住章景的腰侧,迷恋的把玩着垂在章景胸前发丝,漫不经心道:“景哥哥不必担心,令尊现在就在屋中,我找人替他把了脉,按摩睡着了,不信你可以亲自去看。”
章景拍开胸前的爪子,半信半疑推开房门,只见屋子里除了酣睡的父亲,还坐着两个不认识的人,一个俨然呼呼大睡,另一个正打量着自己。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几人难不成要鸠占鹊巢,章景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脑门生出一股邪火,白无秋这时也进了屋子,在他耳边轻念:“景哥哥,别惊扰了令尊,咱们出去说。”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章景也不想惊醒章老头,只好愤愤答应了。
“景哥哥,你可曾记得六年前在荒州北台的王家府。”白无秋道。
章景诧异,虽说村中人都知道他做过官,可极少有人知晓王家府一事,况且六年过去,他早已被世俗磋磨,极不愿忆起那段光景,他撇过头,道:“不记得了,你问与我无关的事做甚。”
“不可能,景哥哥你忘了么,你当时救下一个姓白的少年……到今年恰好六年过去了。”
白无秋说着,眼眸中流光暗转,似回忆起昔日种种,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任人欺辱的下人,若不是章景出手救他于水深火热,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
而章景,在听见白无秋说出六年前那位姓白的少年,记忆如尘封的酒坛,被人揭开塞口,恍惚中,眼前的人与当年那个羞涩、腼腆的少年身影重合了。
章景呆愣在原地,他不愿意相信,也不肯相信,那个曾经与他约定的少年当真信守承诺来寻他了。可他自己呢,不仅背信弃义,成了人人喊打的贪官,还将少年的约定当作儿戏,抛之脑后。
白无秋从章景惊愕的目光中,读懂了他的想法,抛下那一点点气恼,欣喜拥上前,再度拥抱住章景,温声呢喃道:“景哥哥,你舍不得忘记我的,对吧。”神态像极了得到嘉奖的小孩,餍足而幸福。
“不,你找错人了,你走罢,带着你的人一并走。”章景突然叫道,紧接着,白无秋被一掌推倒在圆桌上,葱玉的手指磕到尖刺的木茬儿,顿时渗出血来。
许桥听见动静,不再贴在门后偷听,推开门帘冲到白无秋身旁,检查完没有大碍后,一手挡在章景胸前,面色不善道:“为何伤我家公子。”
白无秋见状,按下许桥的手,示意他退下,许桥虽然心有不满,但看在自家公子的面上,冷哼一声退下了。
原来是随从,想来屋子里那人也是如此,章景忍不住想,他现在一副落魄样子,面朝黄土,泥垢满身,与白无秋形成鲜明对比,脸色都燥红几分。既然天意让他落得人唾弃,还是别毁了人家的声誉,况且就算这人真是白池又如何,如今身份的转换,已让他们之间隔起鸿沟。
还是早些割舍了尘缘好,他这样的烂人,实在不配真挚情感。
“我想打便打了,要劳什子缘由,你们这群富人不就是瞧不起我们粗人么,我一介乡野村夫,难登大雅之堂,你们要寻乐到别处寻去,我没时间陪你们闹。”章景撸起袖子,朝着许桥的方向大声呸了口。
许桥红了脖子,拳头不响紧握着,这苦崖村的人都是一路货色,还以为公子的故人有出尘之处,看来是他多想了。
白无秋却黯然神伤,章景虽是对着许桥说的,可话里行间无一不是抗拒,他又怎么会认错章景呢,六年间,睡梦中那个和煦的笑容,充满馨香的温暖怀抱,让他魂牵梦绕,直到他终于能独当一面了,于是马不停蹄赶到荒州,得知章景被贬后心中又恨又担心,弯弯绕绕才找到岭川苦崖村,幻想两人重逢后的场景。
虽然章景变化了许多,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即使有再多的怨恨、责怪,都被心头的喜悦冲溃得一干二净。
“景哥哥,无论你心中是何想法,这些年里,我都记得当年的光景,我是不会放手的。”
白无秋本就生得俊美,平日不说话时给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样子,连许桥这样的贴身侍卫都很少见他与别人亲近,眼下见白无秋一副痴情样,汗毛竖起几根,忍不住背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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