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广圣的脸冷了下来,抬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胸口由于过度气愤而上下起伏着,他攥紧手里的茶杯没再说话。
长久的静默里,敲门声打破了僵持。
应该是有人来送菜了,夏广圣掩唇清了清嗓出声说可以进来,服务员端着菜进门时,他也已经换上另一副和善的面孔了。
这种快速的变脸在夏予晴看来并不陌生,毕竟她见过太多次了,深知他人前人后就是两个模样。
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父亲都是这样,对外客气有礼貌,在家却总是冷脸发脾气,任何小事都能成为他发作的导火索。
对他最宝贵的儿子也不放过,她还记得有一年贴春联,弟弟没帮忙扶好椅子,被他连扇了好几个耳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弟弟也挺可怜的。不过现在不是她同情别人的时候,夏予晴望着桌面端上来的小龙虾抿直唇线。
服务员贴心地拿了很多一次手套,夏广圣笑着接过东西,礼貌道谢。
等人离开关上门后,他脸上是笑淡了些,但还是挂着笑,想将现在缓和的气氛延续下去。
熟练地戴好一次性手套,夏广圣启唇招呼她道:“你也戴上吧,先吃点东西我们再继续聊。”
依旧靠着椅背没动,夏予晴没有抬起放在桌下的双手,有些出神地盯着桌面。
他察觉到她的停滞,倾身询问:“不喜欢小龙虾?”
沉默了会儿,夏予晴终于抬眼看向他,声线毫无波澜,“我小龙虾过敏。”
“怎么可能?”夏广圣一脸不相信地笑了,语气不满,“你不想吃也不用说这种话骗我,咱们家不是经常买来吃吗?”
“你什么时候看我吃过?”她面无表情地问他。
“……”
在夏广圣的无言中,夏予晴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吃小龙虾过敏的事。
那时候她刚被接到城里来不久,夏广圣晚上拎着一盒蒜蓉小龙虾回来,说是庆祝她来到这个家里,话是这样说,却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她。
夏予晴没吃过这个,悄悄看着他们的动作,反应慢半拍地模仿着怎么戴手套剥壳。
她不太会剥壳,到最后手里只剩一点点虾肉,看了看之后才尝试着咽下去。
至于是什么味道她已经忘了,只记得小龙虾很难剥,手套大概被划破了,油渗进去沾在手指上,后背冒起薄汗。
旁边的他们吃得很畅快肆意,聊着她听不懂的话题,手里剥壳的动作快,还配着喝了几罐啤酒。
酒味、蒜味,辣味,以及发痒的手臂。
痒得实在是太难受了,她摘下沾满红油的一次性塑料手套去挠,带着油渍的指甲挠出的痕迹显眼。她垂头拿纸去擦,看自己发红的皮肤,就跟他们喝醉酒的脸一样红。
空间里萦绕的复杂气味让她有点想吐,头晕恶心,最后夏予晴一个人默默离开了桌边,他们还在喝酒划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不清楚家里止痒的药在哪,所以夏予晴只好从自己的破书包夹层里翻出走时外婆偷偷给她的钱,出门去了药店。
这个钱她本来打算在真正紧急时再用的,可是现在真的痒得受不了,整个人都不太对劲。
那时的她根本不知道有过敏这个说法,只是本能地觉得身体非常难受。而且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她只能自己去找方法。
到了药店之后,店员问她,“小朋友,你想要买什么?”
夏予晴一边挠一边将胳膊展示给她看,嗓音着急又无助,“我不知道被什么咬了……”
听见她的话,店员快步走过来,蹲身仔细检查着,柔声安抚她,“没关系的,这不是被咬了。”
确定夏予晴这是过敏了,店员给她拿了过敏的药和药膏。
店员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姐姐,在店里用杯子倒了热水给她吃药,还拿棉签帮忙擦药膏,轻声问她刚才吃了什么,告诉她什么是过敏,告诉她以后要远离过敏源。
听着她关切的话语,感受着手臂上她擦药时小心的动作,夏予晴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垂眸盯着地面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这是她来到城里后心底最温暖的时刻,第一次觉得有人在关心着自己。
直到今天夏予晴也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店员姐姐长什么样子,记得她的声音是多么轻柔。
记得她跟自己说——
远离过敏源,保护好自己。
从那之后,每次他们在家吃小龙虾她基本都拒绝了,如果非被叫过去,也只戴着手套吃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小龙虾煮在一起的土豆和洋葱。
她一直以为自己表现得挺明显的,原来这些年一起坐在桌边的夏广圣从始至终都没发现她不吃小龙虾。
此时此刻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怪她,“是你没跟我们说过。”
或许,让她过敏的不仅仅是小龙虾,像他这种所谓的家人也能成为过敏源,她要做的事很简单,远离他们。
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塑料声,夏广圣把手套摘了下来,难得带着歉意说道:“不管怎么说,今天点这个菜确实是我做得不对。”
这句话很反常,夏予晴有预感,他还要跟自己说别的事。果然,下一秒就听到他委婉道:“其实爸爸今天来找你,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想找你商量。”
几句不符合他性情的话听下来甚至让夏予晴有些反胃,但还是压下去了,“你说。”
早点说完早点结束这一切。
“之前你舅舅说过想把外婆接去住,对吧?”
不自觉皱起眉,她很疑惑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夏广圣没理会她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知道你外婆拒绝了,但你不觉得她去跟舅舅住是个很好的选择吗?”
“什么意思?”夏予晴没听懂他绕来绕去说这件事有什么意图。
“我说,你是不是也觉得外婆应该去跟舅舅住?”
“这事外婆自己会做决定,跟我的想法没关系。”说完后她再问了他一遍,“你到底想说什么?”
“唉呀……”夏广圣扶了扶眼镜,犹豫酝酿着提醒道,“你外婆现在住的房子,不是留给你妈妈的吗?”
眉头蹙得更深了,夏予晴问,“然后呢?”
他毫无预兆地提起老房子,她实在是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难道要她卖房拿钱给他?会不会太离谱了?
“是这样的……既然你拿不出钱来帮你弟弟,那我们也不勉强你。”他摩挲着手掌假装为难道,“没办法,我们只能把家里房子留给他们做新房了。”
“你之前不是说你们拿钱给他们买新房了吗?”夏予晴抓住他话里前后不一的地方。
“是准备拿。”他强调了一句,“彩礼和首付只能给一样,给彩礼就没钱买房子了,你不帮忙所以只能把房子给他们。”
暂且不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好奇,“你说这些跟外婆的房子有什么关系?”
“那房子是外婆留给你妈妈的,她去世了,现在也就是你的,对吧?”他又开始铺垫询问。
夏予晴直接被问得没脾气了,不再接话,皱眉看着他。
“你刚才说不是你亲弟,所以不愿意帮他,但我是你亲爸,你不能不管吧?”
“房子给他们住后,我们总不能跟小夫妻挤一起……”
到这里,夏予晴总算听明白他要干嘛了。敢情是他们想回来住外婆的房子,怪不得他今天特意来了一趟镇上,而且不直接去外婆家,选择在外面见。
“现在你也跟外婆住在一起好说话,你们感情那么好,劝劝她去跟舅舅住,怎么样?”
说来说去都在兜圈子,怎么也没直说出他们想住老房子,是因为他自己也说不出口吧。
夏予晴直截了当地出声反问道,“你好意思吗?”
“你怎么这样说话?”夏广圣冷声呵斥,摆出做父亲的架势,“再怎么说我都是你亲爸,你不能不给我养老吧?”
“这不是给你养老的问题,”她忍住那些无语想吐槽的话,尽量心平气和道,“这是外婆的房子,她想住多久住多久。”
“当年可是已经分断了,她自己说的老房子是给你妈妈的。旁边分给你舅舅他们的地和房子他们都直接卖钱了,只有你妈妈的没动,但也已经分了,所以准确来说,现在是你外婆赖着住我们家的房子。”
“赖着我们家?”他到底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
以为她在质疑“我们”,夏广圣拔高音量,“我难道说错了吗?没有我们哪来的你?你现在该不会觉得那房子是你一个人的吧?”
“你连你妈妈都没见过,凭什么心安理得地收下这房子?”
话音落地,屋内一片死寂。
桌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刺痛得发麻却丝毫不及心底的愤怒。
夏予晴深呼吸,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就能心安理得地带着后妈住进我妈妈的房子吗?”
“后妈”这个词让夏广圣抬手指着她的鼻子骂,“你没资格说别人。”
“如果没有你,我和你妈妈本就该生活在那个房子里。”
“要不是因为你,你妈妈会死吗?我会找别人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过敏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