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厕所待了大半小时,直到唐明珠来催他。
“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
他连忙将相框藏进怀里,打开门,笑盈盈地与妻子说话:“睡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唐明珠没理会他,她现在很少跟他讲话,就算开口,也多是命令,叫他倒杯热水,拿张被子,买份宵夜。岑奕光不怕被使唤,就怕她不说话。
唐明珠侧着身子,从丈夫身旁挤进厕所,随后将门阖上。随着胎儿渐渐长大,她的五脏六腑遭受到无情地挤压,尤其是膀胱。
这天,她如往常那般,捞起长裙,往马桶一坐,盯着墙上的瓷砖出神。
西沉的落日路过浴室的窗口,与跌落在坐厕角落的某个东西遥相呼应,使其散发出璀璨光芒。
那光芒跃入唐明珠的视野,刺得她眯起了眼。
她将上半身扭向后面,吃力地弯下腰,手竭力地伸长,将那抹光攫进掌心,再拿出一看,竟是一枚粉色钻戒。
这是一枚十分有来头的钻戒,唐明珠第一次见它,是在母亲的保险柜里,母亲说这是唐家最值钱的一件宝贝,代代相传,母亲还说,等唐明珠结婚时,她就将这枚钻戒当作嫁妆送给她。然而,唐明珠第二次看见它,是母亲将这枚钻戒当做18岁生日礼物送给了她的哥哥,严城。
这么珍贵的戒指,怎么会出现在厕所的角落里?
这个问题只要稍一思索,便能推断出答案。
唐明珠不是个笨女人,相反,她有时很聪明,能顺着一个细节创造出一个故事,能从丈夫一个躲避的眼神读懂他的心思,此刻,她宁愿自己不要这么聪明,做一个蠢笨的女人,将这枚戒指丢回原地,将今天当成一个普通的日子。
其实她很早就知道,丈夫是不忠的,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份不忠已滋长出可怕的情愫。
胃部陡然抽痛,一股难以忍受的酸腐味从喉咙深处涌出,她“哇”的一声张开口,呕得撕心裂肺。
岑奕光听见这动静,忙跳起来,“明珠,你怎么了!?”
唐明珠烦透了这把声音,她擦干净嘴巴,扶墙站起来,打开门,一眼也不看他,哪怕腿软得迈不动腿,也不要他扶。她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外套,将手机揣进口袋,弯下腰,费劲地将变肿的脚塞进鞋子。
原本追在她屁股后絮絮不停的岑奕光猛地收住脚步。
“你又要去哪?”
唐明珠不说话。
他从她灰白的脸上读到一种平静至极的愤怒。
短短几秒,他迅速地检讨自己一番,发现自己并无漏出马脚,于是无奈又委屈地发问:“我又做错了什么?”
唐明珠将他视为无物,越过他直直地往门口走,岑奕光伸出拉住她的手臂,不料竟惹得她暴跳如雷,她厌恶地甩开他,看着他的目光宛如盯着一个怪物:“别碰我!”
“你又怎么了?”
“你让我恶心。”
这句话刺痛了岑奕光,他想起两人刚同居时的情形。
“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恶心了?”
“再跟你多说一句话,我都想吐!”
岑奕光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既然我这么恶心,那你为什么还跟我结婚,给我生孩子?”
“我后悔了。”唐明珠的话恶毒极了:“怀你的孩子,把我的血都弄脏了。”
“你再说一遍。”
“我要跟你离婚。”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真是昏了头!”
“不,我现在很清醒,这是我这辈子最清醒的一天,我要跟你离婚。”
唐明珠一把推开家门,岑奕光跟着她走出来。
“凭什么你说离婚就离婚,我不答应!”
“随你的便吧。”
面对这样的唐明珠,岑奕光简直无计可施,他拿出孩子恐吓她。
“别闹了,你要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吗?”
唐明珠犹疑了,但她不容许自己此刻露出丝毫软弱,她必须要坚决,要狠,这个狠不仅对男人,更是对她自己。
“我现在去医院。”
“你要做什么?”
岑奕光惊疑不定地望着唐明珠,但她不说任何话,只绷着一张冷漠的脸。
“你疯了!”
他拦住妻子的脚步,不让她坐电梯。两人挣扎间,电梯门打开了,严城站在电梯里。
唐明珠一见他,两耳轰鸣,心里面翻山倒海全是恨,恨得她双眼发红,牙关咬紧,浑身颤抖,她有那么多的恨,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能不争气地掉眼泪。
她对这些男人真是厌倦透了,看一眼都嫌多,共处一秒都要作呕。她佩服自己对男人的忍耐力,也惊讶于自己对女人的憎恨。若非她对自己恨意深重,又怎会如此决绝地将自己推向这般境地。
也许这就是她未学会自爱,便去爱人的下场。
痛极了,苦极了。
她被两个男人堵在电梯门前,进退不得,慌不择路之下,她冲向楼梯。那是楼层发生火灾时的求生通道,此刻,也是她逃离生命里两个男人的求生通道。
但那两个男人多么可恶,穷追不舍,丈夫拉住她的右手手臂,忍着怒气苦苦哀求,兄长则拖住她的左手手臂,将她往回拽。
她一句也不要听他们的,竭尽全力地挣扎,奋不顾身地离开。
“放开我,放开我!”
混乱之中,有人陡然松开手,有人趁机推了她一把。
在那一瞬,唐明珠的身体变成一个失去平衡的空心花瓶,危险地在原地摇摆,随后朝一个方向倾斜而去,最后带着令人绝望的果断和速度,从楼梯高处一层层跌落,粉身碎骨。
整个过程不过五秒,站在楼梯上的两个男人的动作出奇一致——双手向前伸,五指张开。
这个动作既像救人,也像杀人。
疼痛撕咬着唐明珠的每一寸身体,她躺在血泊中,仿佛已预料到什么,紧紧抱着肚子,发出如泣似诉的呻吟。
“不,不要......”
唐明珠的孩子没了。
凶手是两个男人中的一个。
唐明珠从急救室转进住院部,两周以后,转进了精神卫生中心。
岑奕光被挡在病房门前,唐明珠如睡死过去一般,谁也不见。
他跪在病房门前,额头抵着门,痛哭流涕。
没人在乎他的眼泪,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悲剧。若你静悄悄的痛苦,则让人尊敬,若你哭闹不停,则遭人白眼。
同样被挡在门外的还有严城,他站在岑奕光身后,就像一棵扎了根的树。
后来,医生将两人劝回家,他说病人需要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但家里是多么的空,空得岑奕光心里发慌。当天夜晚,清洁工在清理厕所里的呕吐物,发现了一枚粉色戒指。他盯着这枚戒指,就像盯着一个秘密,一个疑题。
当他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时,懊恼得捶胸顿足。
他多么粗心,竟然将严城的告白遗漏在厕所里,在马桶旁,被妻子发现。
可怜了他的孩子,因自己的失误,断送了生命。
更可怜了他自己,不仅失去了孩子,还失去了一个家。
家,他环顾这个家,四处都是被打包好的行李,衣服、日常用品、小件电器......它们整装待发,却在等待中被蒙上灰尘,夜深人静时,散发着人走茶凉的寂寥。
孤独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疲惫地侧躺在沙发上,蜷缩着身体,深秋时分,吹向客厅的风中裹挟着森森寒气。他又成了孤家寡人。
严城便是在这种时候敲响了2501的门。
“叩叩叩”三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回响。
岑奕光想,他可不能放他进来。
在这样一个寂寥的深秋之夜,一个正独自舔舐伤口的男人是很容易堕落,或者说受到勾引的,只要一句贴心的话,一个理解的眼神,他就会没头没脑地将自己奉献出去。
“我带了酒来。”
岑奕光动摇了。他想,好,我只要酒,不要人。
可一旦他打开了门,就不由得自己做主了。
严城说,我来陪你。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的存在,就像一双手,一下子就抱住了他。
严城走进屋里,见他还愣在原地,便拉住他的手走到沙发边上,像一位主人似的,照顾着失魂落魄的客人,为他倒酒,替他解愁。
两人喝得酩酊大醉。
严城突然说:“留下来吧。”
他摇头,“唐明珠不会原谅我了。”
“她会的,一切都会跟从前一样。”
“不,不一样,她已经不爱我了。”
“她从来就没爱过你。”
岑奕光恼羞成怒:“放屁!”
严城盯着他绯红的侧脸,左手从他背后绕过,将他圈入怀中。两具躯体乍一碰触,都被彼此的体温惊吓到。
严城两手收紧,用自己胸膛温暖他紧绷的背部,头一歪,凑近他的右脸,一下下地亲吻他的耳朵。
他混沌的理智在挣扎,“这是我和唐明珠的家。”
严城将声音压沉,每个字都包裹着一口湿热的潮气吹向他。
“那去我家?”
他怒气腾腾:“我的孩子才死不久!”
于是他善解人意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很难过,所以我才会在这。”
“不,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唐明珠就是看见你送给我的那枚戒指,才会吵着要跟我离婚——你为什么要送我那枚戒指?”
“你猜,一个男人送给另一个男人戒指,会是出于什么理由。”
“不管什么理由,我告诉你,不可能,不可能!懂吗?你不可能爱我,我也不可能爱你。”
“也许吧,况且你除了自己,谁都不爱。”
“放屁,我爱我的老婆,我爱我的孩子!”
“别哭了。”
“滚你妈的!”
严城按住他挣扎的身体,一边用断断续续的吻安抚他焦躁的情绪,一边将手伸进他的衣服,将掌心按在他心脏的位置。
“这里很难受吧,没关系,我能让你快乐。”
严城贴近他的耳朵,循循善诱,“闭上你的眼睛。”
“放开......”
“嘘——想象你现在只有一双耳朵,它只能听到我的声音,感受我的呼吸。”
严城以手为笔,描绘岑奕光的身体。
“感受你的身体,它正像一棵大树疯狂的生长,长出了大腿,小腿,脚踝,十根脚趾......你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只是一具再简单不过的身体,你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浑身赤`裸,不受约束,只需要对自己负责,让自己感受这世界上最原始的快乐。”
一颗颗纽扣被解开,严城低头咬住他的后颈,他仰起头,双手跟从严城的带领,在自己胸`前游走。
“告诉我,你感受到了什么。”
“你。”
夜,悄悄睁开眼。
被困囿在灵魂深处的女人低吟浅唱。
灰白墙壁上,两道身影紧紧相拥,揉成一团起伏不止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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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焚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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