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谈

第六谈

洛城的早上跟往常一样,来得悄无声息,无论昨夜的洛城人经历了怎样的狂风暴雨。

士兵们没有收到消息,也就不会有进一步的行动,在城内避难的百姓们待在地下继续等待。而城外的百姓们被晨光和蛙鸣叫醒,确认身边的人都安全后,才陆续起身扒着田垛向洛城方向望去。可惜距离太远,晨光熹微,没有太阳的照射,眼前就像是蒙了一层纱,总也看不真切。

一群人就商量着走近点看看,哪怕昨晚城主的方法没有奏效,现在已是新的一天了,宵禁也应当自动解除了。但他们也知道这只是他们臆想的,若是城门已开,大家都安好,城主肯定会安排人来接他们的。

最后还是几个身强体壮的人站出来,打算回去看看情况,为了以防万一还捡了点枯树枝带着,聊胜于无。其余的人相互照应着,留下的人里有些本来身体就不大好的昨夜又淋了雨,一直在发虚汗,醒了后就开始咳嗽,严重的已经发起高热了,若是一直放着他们在田洼子里待着只会更严重。

那些还没有得风寒的,冻了一夜又这么长时间没吃饭,多少也有些眼前发黑,精神不济。一群人就商量着往干燥点的地方走走,顺便找几个身体状况好的去林子里看看能不能找点吃食,给大伙垫垫肚子。除了走路都费劲的留在原地休息,还留了两个人帮忙照顾着,其他人都自发去找事情做了。总不能一大群人在这坐以待毙。有捡树枝的方便生火;有看着枯叶松针想弄点的铺在地上坐着也稍微舒服些,可惜潮得很;还有搬石头打算堆个临时生火点的,总归人都动了起来,也就更有生气了些。

而前往洛城的几人却很难有这样的心情,原先以为是离得远加上太阳还没出所以雾蒙蒙的看不清,现在离得越近越是让人感觉不适,不仅眼睛睁不开,连呼吸都很困难,感觉像是心里压了个石头,很不爽利,头还一阵阵地刺疼。

空气的味道也不对,火石的味道太重了,难道说那个小盒子真能把城门给炸了,那城里的人呢,还好吗,还……活着吗。几人眼神相互交错,却没人敢开口,只能继续往前走。

等离得近了,也看得清了,城门……没了,连带着城门周围的城墙和瓦片一起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地上也是坑坑洼洼的,里面还有昨夜积的水,不时有破碎的瓦片石块跌落,砸到水坑里溅起一片片的水花。城门上的钟碎了一片,等靠近去瞧,又好像并不是碎了,更像是融了,缺了的那块边缘是翘起来的。没看到敲钟人的身影,倒不如说根本看不到人。若不是此时的洛城虽然断壁残垣,却并没有染成红色,都像是经历了一场灭城之战。

几人对视一眼,就开始各自去行动了。一人边走边喊:“有人在吗,有没有人?”有人去翻倒下的木板、碎瓦片企图找到一丝踪迹。还有人径直往自己家中跑去,因为离城门近,被破坏的很严重,来回确认了好几次才敢相信这是原先虽不富裕但很温馨的家。庆幸的是没有看到家人,没有血迹。其他人看他匆匆去又急急回,犹豫的张口却总也发不出声音,最后还是他自己说:“房子没了,但也没看到我家里人,不知算不算好消息。你们要回去看看吗?”

剩下的几人面面相觑,犹豫不决,那人也知道他们的顾虑,就开口说:“不如我们几人一起沿路过去看看吧,没看到人也是件好事,至少……。”未尽的话,大家都心知肚明。

一路往前探去,就像那个人说的一样房子虽然毁了,但都没有人,只好回头,回头的时候边走边喊,期盼着能得到回应。只可惜一直到了城门口也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仿佛这方天地只剩下他们再无其他。

终于有一人控制不住抬起胳膊压住了眼睛,只是抽搐的嘴角和微弱的啜泣暴露了他。忽然有瓦片的声音传来,几人开始搜寻,就看到城门侧边从瓦片的碎片中间伸出的一截血迹斑斑的手。起初没人敢过去查看,直到他们看到那只手微微动了动,其中一人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用手擦了擦眼睛又重新去看,此时旁边的人低声说了句:“它刚刚是不是动了?”其他人听到后才确定不是自己看错了,急忙冲过去,把压在那人身上的瓦砾石块搬开。

等搬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发现伸出来的那半截手已经是伤得最轻的了,只见瓦砾下的人全身遍布伤痕,加上泡了一夜的冷水,血肉翻开的地方泡得发白,血倒是不怎么流了,脸色青紫,嘴唇发白,那伸出来的手卡在破碎的木板中间,有些木刺已经陷进皮肤里了。几人互相看看,不知是谁感叹了句:“这也是命大啊!不幸中的万幸。”

几人小心翼翼地把人抬到干净的地方,从各户破碎的门窗上掰点木板,在这人附近生了火,想帮他换身衣服,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无从下手。

其中一人就说:“这要是有个大夫在就好了。”有人应道:“谁说不是呢,你说到现在就看到这么一个人,还伤得这么重,其他人呢,都在哪呢?”另一人也是忧心忡忡的:“是啊,只知道城主让他们去避难了,可是在哪我们也不知道。这都多久了,城主也没看到,士兵们也没有影子,洛城……如今真成了空城了!”另外一个一直没开口的就说:“没看到人兴许是件好事,我看现在城里也还算安全,我去把留在城外的人喊回来,人多一点也能多点主意。你们说呢?”另外几人想了想也觉得在理,就点头称是,还嘱咐他要注意安全。那人也笑着回:“我知道,去去就回,你们先看着他。”

而在地下避难所的百姓们其实能隐约听到外面的声音,比如昨夜的轰鸣声,比如偶尔的大石头坠落的声音。因此当那几人满城奔跑呼喊的时候,有不少人是听到了的,人群也随之逐渐躁动了起来。士兵们也听见了,只是不知张大人现在何处,他们也不好自作主张。这位张大人就是城主身边的那个幕僚,城主昨夜就已经吩咐过了,他不在时,事事都由他的幕僚来安排。

但士兵们等得起,许多百姓却等不起,他们迫切地想知道城里的情况,他们家人的情况,他们想知道昨夜被关在城外的人现在在哪里,有没有伤病,有没有……,他们还想知道城门开了没等等。他们有太多想知道的事情,而现在他们只需要离开这里,回到洛城,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们就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亲自问到。

所以他们又开始哀求士兵们让他们出去看看,一遍一遍地说着:“上面有人回来了,他们肯定是回来找我们的,大人们应当也听到了的。”而后逐渐耐心丧失,面目狰狞,似恶鬼索命般的逼问,威胁,甚至有些已经要动手了,士兵们说的话无人在意,索性也不再多费口舌,只是忍耐。

正剑拔弩张的时候,那位张大人回来了,还像平日里一样沉着冷静,看着眼前的情景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慢吞吞的说:“在下十分理解大家此刻的心情,将士们不放你们出去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考虑,不要责怪他们。在下刚刚出去看了一下情况,没有危险,只是大家要做好心里准备,洛城已是曾经。还有一件事,我可以让大家回到洛城,但前提是大家要听从我的指挥,否则在下也很难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大家怎么说?”

百姓中有人惊觉这位一直隐在城主身后的幕僚原来有如此锋芒毕露的一面,而其他不明觉厉的就觉得这张幕僚明明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却是生生让人背后发凉,很是怪异。但大家又确实着急,一心想要上去看看。只好做出一副全凭大人做主的模样:“大人说得是,小人们也是一时心急才失了分寸,给各位大人赔不是了,还请各位大人宽宏大量原谅我等。”有一人站出来打样,其他人也就跟着一起一边七嘴八舌地拱手给一旁的士兵们道歉,一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观察幕僚的反应,唯恐又惹他不快。

幕僚看着他们自以为隐晦的反应只觉得好笑,他本也没打算与这群人计较,只是对他们如今的所言所行极为不齿,觉得他们配不上城主的舍命相救,一时没忍住。而现在人家既已给足了他脸面,台阶也给搭好了,何不顺势而为,让彼此都心安呢。毕竟只需要维持好表面的和平,就能事半功倍地达到目的,未尝不是一种幸事。

遂当作无事发生过似的:“大家如此配合,在下不胜感激,城主若是知道了定会有荣与焉,那就请大家收拾好东西,听从将士们的指挥,我们这就回城。”在百姓们收拾东西的期间,幕僚安排好将士们的职责,而后引导百姓们分成两列排好,将士们跟在两侧护送百姓们出了地下庇护所,而幕僚远远地缀在队尾,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看着前方的回城队伍,可惜那双眼睛里却满是讥诮。

与此同时,上方的几人还围着那个重伤不醒的人,不时伸手探他的体温,又另生了一个火堆烧了热水给他稍微擦了擦,好歹也能暖和些,还从离得近的房子里拿了被褥给他盖上。

还有一人怀里抱着一堆瓶瓶罐罐跑回来了,拿一瓶问一句:“这个是治什么的,他能用吗?”虽然问了也没人回答他,他依旧乐此不疲重复着这套流程直到把怀里的东西都清空后,才挨着旁边的人坐下休息。而后这套流程就又循环到了其他人身上,当几人确定他们中没有一个是当大夫的料才纷纷作罢。

几人围坐着歇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便开始对着躺着的人说话,企图用说话代替治疗,当然肯定是徒劳。但是一直盯着伤患倒还真让他们瞧出点东西了:“不是,这……这个人,他……,你们觉不觉得他长得有种很熟悉的……磕碜?”其他人也是越看越觉得这个人面熟得狠,但就是对不上号,听到磕碜这个词还是没忍住笑了,其中一人边笑边骂:“你小子,人家只是伤的比较重,哪里就到了磕碜的地步,还熟悉的磕碜,你这说的,咱是没念过书,倒是头一次知道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词能放在一起,你是又长能耐了。”那人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哎呀,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看腻了的磕碜感,不是说他的长相,是他给人的感觉,你们不觉得吗?”其中一人在这俩你来我往的时候就一直在仔细端详那伤患的脸,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就用胳膊肘戳了戳两侧的人说:“可不熟悉吗,这不是天天在城门敲钟的吗。”

几人一听又对着那张脸左看右看才恍然大悟,而后又是挠脑袋,又是揉脸的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敲钟的我们不是天天见吗,怎么会我们几个人没一个人认出来,奇了怪了。”其他人本来没觉得有什么,被他这么一说才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只是他们也没能费解太长时间,因为他们听到了洛城远处传来的动静。

几人立马起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而后就这么挺着脖子,眼睛一刻不错的盯着看,唯恐错过了什么,完全把敲钟人的事置之脑后了。直到看到有人列队逐渐靠近,只是不知为何明明队伍离得越来越近了,他们却越发视线模糊,看不清晰。而后那整齐的队伍就四散开来,好像有人朝这边跑来,好像被人抱住了,是谁呢,好熟悉的感觉,好安心的味道。

啊,啊!真好,你们都还好好的,真好,我们都好好的。

等几人跟各自家人寒暄的差不多了,就有其他人上前询问:“昨天跟你们一起的人呢,没一起回来吗?”几人大致看了一下那些焦急期盼的脸,连忙回到:“都在呢,别担心。我们几个只是打头的,先过来看看城里的情况。这不,看城里还算安全就让茂子去告知其他人了,去了有一会儿了,也应该快到了。”围着的人群听了这话才松了一口气。

张幕僚看着情况就带着士兵们走向前来,等到人群安静下来才开口道:“看见大家如今亲人相见,身体康健,在下也是十分高兴。只是在下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可能有些不合时宜,希望大家能够谅解。如今的洛城不用在下多言,大家也都看到了。承蒙城主关照,有幸与大家一起共谋洛城发展。只是如今……在下希望大家能念在已故城主的面上,同在下一起重建洛城,让洛城重回往日荣光!”说这番话的时候,幕僚非常的真诚,说到已故城主的时候甚至隐隐带了泪意,声音也有些颤抖,说完后还朝着百姓们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良久后才起身。

百姓们对着如今破败的洛城唏嘘感慨,此刻对幕僚个人的好恶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是生于洛城,长于洛城,直至落叶归根最终长眠于此。看着这般景象心里也是极不好受的,所以重建洛城是所有洛城人的共识,哪怕幕僚不说,他们也会如此,不过,如今城主故去,有一直跟着他的幕僚帮忙排兵布阵,肯定比他们散干要好。

既然双方达成一致,后续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张幕僚跟了城主这么些年,对洛城的情况可谓是了如指掌,快速地做好了参与重建人员的分配和分工。负责照顾伤员的,负责补给的,负责城内建设的,负责修路的,以及负责锻造新城门的洛城打铁铺等等一一安排妥当。等人员全都安排好了,就由士兵们领着去各自要负责的地方,为重现昔日的洛城添砖加瓦,不遗余力。

等茂子带着外面的人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明明昨夜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但此刻大家却只有对洛城被毁的遗憾和可惜以及对重建洛城的渴望与热切。除了在这场意外中受伤需要静养的人,其他人都自发投身到重建洛城的队伍当中去了,而那些身子不爽利的人也早就由在临时支起的医舍中的帮忙的人带去休息了。

一整个洛城一直维持着这股如火如荼的建设直到日薄西山,空气中携带着食物的芳香,伴着晚风飘着荡着,越发勾得大家的肚子直唱空城计。幕僚看看天色,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就让大家赶紧歇了手里的活,吃饭睡觉,明天继续。

这一天是洛城百姓们最难以忘怀的一天,怕是到了老了,要离开这世间了也会记得的一天。这一天他们以为会生离死别,但却故人重逢。他们也亲眼见证了洛城从繁华似锦到断壁残垣,他们更是亲手帮助破败的它重回荣光,那是他们曾经一直仰望,如今依然期许的模样,那是由所有洛城人共同打造出来的人人心向往之的人间仙境。而这波澜壮阔的一天终会随着太阳的隐匿而迎来尾声。只是有人在睡梦里恍惚中听到了钟声,翻身砸吧砸吧嘴,想着肯定是在做梦,城门都没了,敲钟人如今也还躺着呢,哪里还有钟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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