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姐姐。”
“怎么?”
“我的风筝挂在树上了。”
符元柏从庙里出来以后很快便自己找到了家,果然,是符家的孩子。此时他拽着寻北的衣角不放,仰着头看她。
寻北无奈:“你让阿莱帮你取下来不就行了吗?”
阿莱是他的小厮。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年龄相仿,自然熟悉,说是小厮却不如说是玩伴。
寻北想想两个小矮个子站在树下面干着急的样子忍俊不禁,便松口道:“行,我帮你们。”
他们在城郊放风筝。
正是草长莺飞的好季节,如果没有牧氏那档子事,此处人气应该更上许多层楼才是。
寻北轻巧落在树上取下那风筝递给符元柏,正要离开,便见一商队停在她身边。领头的是个中年人,身边跟了个富态的女子,似乎是他的妻子。
二人携手朝着她而来,作揖:“姑娘。”
寻北蹙眉:“敢问二位这是……?”
“哦,在下裴深,这位是深的内人。我们乃是运送丝绸至塞外的商队,途经此处,想向您打听个消息。”
寻北更是狐疑:“我亦是途经此处,若是……”
“姑娘不必急,我们正是想问最近几日那件……那件邪门的事情。”
“跳楼女子的事?”
“正是。”二人对视一眼,“实不相瞒姑娘,此地邪门得很。就在我们来时的路上,见一人衣衫褴褛跑到我们身边,疯了一样喊,给了他些水喝,他还叫我们里这一块地界远些,说是……说这里是……‘地狱’。”
寻北皱眉。
自打他们从庙里离开已有三日,当日他们便斩草除根将那庙毁去,连同其中的死人阵也烧个一干二净。
牧氏跳楼的事情便也归结于此,一并交由朝廷处理。此时长公主和太子在城里大肆查抄,云城不大,效率极高,昨日听岑玉山说起,还说再过个几日便可以继续启程去余杭了。
那弑神教虽说听着骇人,可实际上还是以人的**为饵,以幻境为基,骗人献祭。放在百姓当中口口相传,也不至于到“地狱”二字的程度。
寻北将这些事情七七八八讲给面前两人,不料那女子却面露悲色:“又是一桩伤心事罢……姑娘啊,”她看着寻北疑惑的神情,叹道,“那姑娘若是过得幸福,又怎会以身献祭,去选一场梦呢?”
“莺莺,那都是别人的事。”男子宽慰道,“莫要为这档子事……伤了自己的身子。”他又转而朝寻北道,“姑娘,深经商多年,大风大浪也都见过不少……虽则如今事端已结,但其中古怪仍在,我们自当绕道而行……也劝姑娘一句,趁早离开才是。”
寻北看着那一队人转了方向,却愣了神,脑中一直回荡着那女子的话。
——“若是过得幸福,谁又会以身献祭,去做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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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自打得知自己的妻子为献祭而死,陈瑛泽便几日不曾开张,大闭门户。街坊邻居皆说痴情可惜。那牧小娘子却怎么这样想不开云云。
寻北便趁着夜摸进了陈瑛泽的房门。
陈瑛泽似乎没睡,屋里还点着一盏煤油灯,正拿着本书看。
寻北也不躲,一本光明正大走到他屋里:“陈师兄。”
陈瑛泽此时只着中衣,看到寻北脸上惊疑不定:“师妹,深夜造访,这……”
寻北不想久留,单刀直入:“陈师兄,寻北深夜冒昧而来,却有事相求。”
“是……何事?”
“听云师兄说过,您铸的剑,是天下最好的剑,可削铁如泥,可斩金似木。不日我们便要启程去余杭,故而想向陈师兄……讨一把剑。”
“哦?”陈瑛泽笑起来,“不知这小院里,师妹可是看中了哪一把?”
寻北说:“……寻北不愿冒犯师兄,未曾多看师兄所铸的剑。只正厅似乎放着一把剑,与我甚合。”
陈瑛泽一僵,随即笑道:“师妹喜欢只管拿去便是,也当是我送你的见面礼——不过迟了一些。”
寻北顿了顿,转而含情脉脉的看向他,咬着下唇:“多谢师兄。……师兄可知,在我们师门,赠剑,意味着什么?”
陈瑛泽一愣,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似是怀念,又似是惊喜,似是怀疑。
寻北却不再继续下文,又问:“牧姐姐已经仙去,却留您一人孤零零守在这里……任谁听了也是不忍罢。”
陈瑛泽默了默,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他轻咳一声:“师妹,我也不是不愿……不愿对你……”他欲言又止片刻,又叹气道,“只是牧寄她才刚死,我不能……”他抓起寻北的手,急急道,“师妹,你可愿等我守过牧……你嫂子的丧期,再……”
寻北大撼。
她不过随意试探了一番,他便轻而易举上了钩。可见城郊那商人的妻子所言极是。
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她正要挣开那只手,便听到门被撞开,云溥心的声音传来:“瑛泽,你……!你糊涂啊!”
寻北惊道:“二师兄?”
云溥心气结:“你等我回去再找你算账!”又指着陈瑛泽继续道,“瑛泽,当初牧师妹对你如何,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吗?你如今、你如今……”
“当初?”陈瑛泽显然是误会了二人是合了伙来套他的话的,此时激动而愤然,“当初是当初,可现在,溥心你自己瞧一瞧过去了多久?人是会变的,你知道吗,溥心!”
云溥心一怔:“……是牧师妹她……”
陈瑛泽不看他,低声道:“……是我对不住她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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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北趁着云溥心和陈瑛泽对峙的空挡退了出门,直奔正堂。
正堂摆着的剑,上面和陈瑛泽往日铸的剑不同。
因为那剑柄上不止刻了一个“泽”,而是刻了“泽寄”两个字。
那是曾经,他铸给牧寄的剑。
“师兄?”
寻北赶到的时候,岑玉山已经在了那里。
寻北一阵心虚。
难道方才在房里跟陈瑛泽逢场作戏的话,这两人都听到了?
寻北装作不知,将高悬的剑取下来,一本正经道:“师兄,牧氏跳楼的事情恐怕还有隐情。”
岑玉山显然心情不佳,似笑非笑道:“这件事有没有隐情,与你何干呢,北北?”
寻北一愣。
她自十二岁跟着颜仙师修道起,便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
因而岑玉山这样问,寻北反而先疑惑起来。
好像冥冥之中就是有人在推着她这样做一样——因为如果是薛寻北自己的意志,她怎么会多此一举?
但寻北很快回过神,也不接茬,只将剑递给岑玉山。
“做什么?”
寻北眨眨眼:“问灵。”
岑玉山不理。
“师兄……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吗?”
岑玉山一嗤:“我倒宁肯没来。”
“师兄……”寻北拉着岑玉山的手,把剑放在他手里,“师兄,你就当帮帮我嘛。”
此言一出,岑玉山侧目。寻北偏过头,恨不得时光倒流把一刻之前的自己一刀捅死。
气氛凝固一瞬,岑玉山轻笑:“好罢——我就当帮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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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归来,闻吾所问,解尔生前身后恨……收。”
问灵之术是极难的法术。全门派上下,唯有岑玉山在此道似有天资;但此术确实颇为实用:只消此人生前遗物一件即可。
前提是,此人魂魄尚在。
寻北和岑玉山都有些忐忑。
因为他们早已探查过,以身献祭在那庙里的人,皆是魂飞魄散。只因牧氏并不是于庙中消亡,而是跳楼献祭,他们指望着那“杀神”还未来得招走她的魂魄,这才试上一试。
出乎意料的是,过了一阵子,大堂油灯被一阵古怪的风吹灭,有女子哀怨的声音在念:“朝来暮去颜色故……”
“来者何人?”岑玉山沉声。
“江州牧寄,拜见恩人。”
“你我各取所需,谈何恩情?”
“恩人给了牧寄一个大白真相的机会,便是天大的恩情。”
“哦?”岑玉山指节轻叩桌面,“什么真相?”
“陈瑛泽对我始乱终弃,和奸-妇合|欢,诱我拜邪为神,献祭于城墙。”
“诱你?”
“那时他初入弑神教,不知听了谁说,若他能拉人入教,便能实现更多愿望,且价不至死。他便强拉着我去。我那时信他爱他,便……”说到这里,牧寄早已泣不成声,“我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在师门共同长大;我为他抛家私奔,为他绣衣裳帕子,我为他入铸剑之道,却也为他在师门立足,从此洗手做羹汤,再不铸剑。我问心无愧,可是陈瑛泽他的良心在哪?!”
与此同时另一边,云溥心坐在灯火前,最后问他:“瑛泽,你可曾爱过她?”
陈瑛泽颓败的坐在床边,面色哀戚:“我爱四月天时朝我回眸一笑的师妹。但我不爱那个锋芒毕露、技艺还要高我一筹的牧寄,也不爱后来那个死气沉沉的铁匠妻。”他声音沙哑,最后说,“溥心,算我对不住她。”
凉长的夜,女子还在字字泣血的念。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最终还是消散在夜风里。
寻北跟着岑玉山出门,正与云溥心会合。
她只觉得此时眼前无端有些晕眩,但也不曾在意,便往客栈回。
“北北,你可否听过一个故事?”路上听得岑玉山问。
“什么?”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后伐之,为博小娘子一笑。’”
寻北蹙眉:“看来古往今来,这样的故事确实不胜枚举。这是谁写的?”
岑玉山不答,只继续道:“‘小娘子一笑,似吾妻当年。’”
寻北一愣。
云溥心听完倒是想起什么,感慨道:“确实,牧师妹当年大约也是这个年纪,和瑛泽订了亲……”
“和我很像?”
云溥心摇摇头:“和你装的样子挺像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也很崇拜那时的瑛泽。”
寻北翻个白眼,说:“是吗。但我不觉得陈瑛泽是这种情况,这写这故事的人分明是还在思念着亡妻,才借树和姑娘思亡人。可陈瑛泽,他分明是只爱自己。你瞧他做的那些事——因为牧氏比自己天资更高便要她放弃铸剑,要她百依百顺的崇拜,又想她天真无邪不沾人间烟火,不满足于眼前的妻子便去外面寻欢作乐。这也能够算□□么?”
“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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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便听闻陈瑛泽自己到官府认了罪。
——拉人入邪|教是死罪。
人人皆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陈瑛泽竟是这样的人。
只有寻北觉得,这一回他总算还是干了件人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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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他们曾去狱中探望过陈瑛泽。
陈瑛泽脸色灰败,见到岑玉山和寻北,却道:“岑兄,你要的剑,其实我早就铸好了。”
“在我屋里的暗格里。”他又转向寻北,郑重道,“薛姑娘,那是我倾毕生心血所铸最后一把剑。望你好生珍惜它。”
寻北一愣。
“师兄?”
岑玉山不知再想什么,好像才回过神来,笑道:“待会我带你去取罢。”
看着寻北疑惑的目光,岑玉山轻咳一声,解释道:“廿六不是断了么?我便想着从瑛泽这里讨一把更好的给你。”
寻北睁大眼睛:“难道不是二师兄……你们也认识?”
岑玉山点点头:“彼时年少,第一次踏足红尘,便是在这小小的云城。……其实,瑛泽对我有恩。”
“岑兄,不必多言。”陈瑛泽自嘲一笑,“我也是咎由自取。你……不必自责。珍重。”
岑玉山垂眸,点点头:“瑛泽……后会无期。”
后来两人到了陈瑛泽的房里找,才发现他竟还挖了个坑留给他们。
那暗格有锁。
“不想给就不想给,这算什么意思?”寻北气道,“师兄,我们还是回去罢。这剑我不要也罢!”
岑玉山却看着那暗格的形状,思忖道:“瑛泽的发妻,曾与他一同打造过一枚铜钱,一式两份,一人一半……似乎,就是这样形状。”
那暗格锁上的形状正是一朵桃花。
寻北气闷道:“我又怎知他那个东西放在哪里?”
岑玉山会意的笑起来:“我明白了。——所以,瑛泽,这是你的遗愿么?”
那枚铜钱被分为了两半。
一半就放在陈瑛泽平日里打铁的台子边,而牧寄的那一半,则是在那把泽寄剑的剑柄里面嵌着。
寻北正要接过来打开那木匣子,却被岑玉山将匣子拿了去。
他不看她,低着头打开匣子,取出里面那把锋利、泛着蓝色光芒的剑,郑重的递给她:“北北,这是我送你的剑。”
寻北疑惑道:“当然了。难不成还能算作是那陈……”说到此处,寻北噤声,接过剑,“多谢师兄。”
“北北,喜欢这把剑么?”
上个世界线她因为他的事情没有看,而这一次他亲手替她打开:里面是一把水蓝色的长剑,剑身很细,却意料之外的重,无论哪一个角度都泛着银光,剑柄结识,形状美好。
上上品的剑。
但寻北仍然不服气的撇嘴:“陈瑛泽那样忘记初衷的人,铸出来的剑,又能怎样好呢?”
“但唯独这一把,你可以信他一回。”
因为这一把剑,他珍而重之的放在这里,一定是留给某个人的。
只可惜那人不在了,于是便只得算作还他的一个承诺罢了。
“北北,‘赠剑’在你们师门是什么意思?”
寻北抬起头瞪他一眼,脸上一热,闷着头加快步子往前走:“那是我瞎说的!”
“哈哈哈哈哈……”
……
归有光《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句真的好哭。后面两句来自网络2333但也很好哭T 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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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人南渡·读档(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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