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女子碑多是无名碑

“雨骤,你来写。”

玉宙“啊?”了一声。

旁边跟着响起了一声“说我呢”。

她这才反应过来,夏大人叫的是自家弟弟,不是她。

夏风驰掏出一把小巧的纸扇,挺和善地同玉宙解释:“雨骤虽不爱读书,但善仿人字迹,便叫他仿着江姑娘的字迹来写这个冤字吧。”

玉宙有种微妙的记忆闪回感,她想起了爸妈不在家时找同学代签家长名的旧时光,这类同学和夏雨骤就很像,写得一手风格百变的好字,但往往应试成绩却没那么好。

看来个体的能量也守恒,不搞学习,就会有其它方面出类拔萃。

夏雨骤取来鸡血和毛笔,接过夏风驰手里的扇子,就着月色细看起来。

玉宙想了想,又伸手去掏手机,一边掏一边问:“江引儿的笔迹是从哪儿得来的?”

“说来也巧,是月亮黄昏时分去买鸡血时,从纸品铺子外捡回来的。”

“捡回来的?”

“是。这扇面正是江姑娘题的字,她还未出阁时,就在城中的纸品铺子里寄卖纸扇,以赚些体己钱。今日这案子一出,那掌柜嫌不吉利,欲将卖剩的几把扇子给丢了,恰逢月亮路过,便都讨了过来。”

玉宙打开了手电筒,照向夏雨骤手中的扇面,几列龙飞凤舞的墨字映入眼帘。

她虽然认不出字句的含义,但哪怕是以外行的眼光,也能看出笔画的力度与气势。

朗日清风中,玉面粉腮的姑娘独坐于室,一双晶亮的眼专注看着面前铺开的扇面,提笔认真写着或婉约或豪放的诗词歌赋。

胸中翻锦绣,笔下走龙蛇。

那时的她一定不曾料到,短短数月后,她会无声无息地躺在这棺椁里,玉面不再,瘦削灰白,孤独地等待着化为一捧枯骨。

存在将被忘记,留下的也遭遗弃。

玉宙忽而在扇面的角落看见一个红色的章,问道:“那个图章是她的名号吗?写的是什么字?”

“江阴泊客。”

玉宙说不出话来。

这名号,可真有种残忍的贴切。

无晴江之阴,无根泊舟倾。

在她的沉默中,夏雨骤挥毫在棺材板上写下了一个硕大的“冤”字。

写完鸡血还有得剩,玉宙问他:“能在墓碑上也写一个吗?”

“为何?”

“比棺材板上更醒目点,震慑力也更强。”

闻月亮想劝:“还是别了吧?若是擦不掉了,后头还怎么安葬江引儿?”

玉宙撇撇嘴:“连名字都没有的碑,要来何用?等案子破了,我重给她立个更好的。”

“没名字?”闻月亮蹭蹭两步跑到墓碑前,“不是的,这有名字,齐妻江氏之墓……”

玉宙还没说话,夏风驰忽而幽幽来一句:“月亮,玉宙说得没错,女子碑多是无名碑。”

闻月亮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有道理,齐家之妻,江氏之女,若是不明说,谁知道是江引儿呢?”

她又盯着墓碑看了一会儿,很坚定地说道:“我现在就要立下遗志,待我死后,我的墓碑上一定只能写闻月亮之墓,不然我就不保佑我的后代!”

琥珀姑姑轻骂她一声:“不要讲这种不吉利的话!”

等夏雨骤在墓碑上写完“冤”字后,玉宙收起了手机电筒,随口问夏风驰:“你安排好明天怎么闹起来了?”

“嗯,我查过县志,此处叫石棚山,往西走上三四里,有两个村子,咱们去喊人。”

“啊?怎么喊?”

夏风驰神秘一笑:“去了便知晓。”

去就去。

这回是闻月亮牵着玉宙走的,琥珀姑姑还在后边护着。

除了偶尔需要闻勉帮助的柳知澜,其他人都在夜间的山路上行走自如。

玉宙挺佩服:“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夜视能力都这么好?”

“呃……”闻月亮望望头顶的月上正空,犹豫说道,“其实我更不明白,都这么亮堂了,怎么你还看不清路?”

玉宙一时语塞,她是不近视的,所以这算不算是现代人的基因退化?

不过还是要嘴硬一下的:“毕竟读书十九年嘛,眼神差点儿正常。另外也有路况不好的原因,走城里的那种路,我是完全没问题的。”

柳知澜对此表示赞同,所以他怎么都不会让柳映在夜里看书,不止是伤眼,挑灯夜读也特别费灯油。

就这么一路闲聊着走了十几分钟,一行七人到了一处山坳口,很轻易就看到了庄稼地的影子。

“前方大约就是村子了。”夏风驰让大伙儿先止步,指挥夏雨骤,“雨骤,你找个高处看看,哪处人家最集中。”

不到五分钟,夏雨骤去了又回:“过了坳口往西走上百来步,有十二户人家在一处。”

夏风驰点点头:“那就在这里了。”

说罢又转向琥珀姑姑:“劳烦姑姑了。”

琥珀姑姑摆摆手:“嗐,跟姑姑还说这些。”

接下来,夏大人做了简单的安排:

夏雨骤和闻勉陪着琥珀姑姑一道出坳口,找一个不容易暴露但又离村子较近的高地。其余人暂留原地,找阴影处等着。

玉宙大约能猜到县官的打算了,跟着闻月亮钻进了旁边山坡的树影中。

不出十分钟,果然听见高亢的女声从山坳外清晰传来,一下子漫山的虫鸣都噤了声。

“天明来石棚山!”

“天明来石棚山!”

“天明来石棚山!”

简单直白的表达,一声又一声,响彻山林。

虽然白天就听出琥珀姑姑有一把好嗓子,但这几声的穿透力之强悍还是让玉宙叹为观止。

她微笑着向身旁的夏风驰低语:“说喊人,还真是喊人,夏大人好实诚啊。”

夏风驰也轻笑着自嘲:“做官做到这份上的,怕是没几个。”

“像大人这样的官的确稀罕。”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玉宙还是举起拳头挥了挥,“但我永远支持你哦!”

夏风驰愣了愣,隔了一会儿才轻轻道了一声“多谢”。

山坳外,喊声持续响了十几次,直喊得狗吠、鸡鸣、人吼声跟着此起彼伏,琥珀姑姑才停下。

一片喧闹声中,树影中的四人又安静等了几分钟,那三人便急匆匆回来了。

“成了,有几家已经点灯出了门,咱们得快些离开,我怕他们会找过来。”

夏风驰掏出一张路线图,到月色下看了几眼:“翻过这座山,就是另一个村子,大伙儿辛苦一下赶赶路,可以吗?”

这话很明显不是在问所有人,因为夏大人的视线只落在玉宙的身上。

玉宙实话实说:“我有愿意辛苦的心,但不确定有能够辛苦的体力和视力。”

夏雨骤站出来:“还是我带你走吧。”

跟他走确实挺省力,玉宙也不忸怩:“成。”

这座山草木丛生,没有现成的道路,身手矫健的闻家兄妹提着长棍子在前开路,后方几人一路跟随,上山速度倒也不慢。

而玉宙则几乎是一路被夏雨骤拽上去的,如果不是她努力将步子跨得又大又快,恐怕手臂得脱臼。

后半程下山时,夏雨骤又是拽着她,防止她往下滑。

到了目的地,她龇牙咧嘴地扭扭肩膀连大臂的骨头,拍了拍夏雨骤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虽然后者一脸懵。

在第二个村口,琥珀姑姑又如法炮制喊了一通,引发的效果如前,几人又因害怕被发现而匆匆离开。

玉宙一边跟着快走,一边忍不住赞同夏风驰的前言:做官做到这份上的,真是没几个。

快到县城时,几人分散开来,像来时一样分批而行。

玉宙和夏雨骤又是走在最后,等两人到城门口时,月色已经隐了下去,能看见点天光了,四处也有了零星人类活动的声音,比如邦邦敲锄头,比如老牛哞哞。

朝露也越来越重,沾在外衣和头发上,掺和着走路的汗水,让玉宙觉得浑身黏糊得很。

不过她心情还不坏,抬头望望高高的城墙,想起来之前忽视的一些问题,好奇地问夏雨骤:“这城门晚上都不关的吗?也没有官兵值守吗?而且夜间没有宵禁什么的吗?”

夏雨骤轻叹一口气:“原本都有的,只是这里比较特殊。”

他更进一步介绍了郭西县的地理位置和政治经济背景。

政治上用五个字可以形容:山高皇帝远。

地理和经济用四个字可以形容:穷乡僻壤。

大山深处的贫困县,进也难,出也难,朝廷不重视,朝堂不在乎。

前一任县令如玉宙所料,确实是个大贪官,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使得本地百姓穷上加穷。

但比较离谱的是,这位贪官并非因为朝廷法办而退任,反而是死于山匪之祸。

不是走在路上被山匪杀的,而是躺在自己的豪华大床上,被冲进县衙的山匪给剁了。

他死后,县衙的财产被山匪抢走了一部分,其余能搬走的全被府上的各色人等瓜分一空。

夏风驰来时,这县衙里除了几个混日子的衙役,基本就是个空壳。

更离谱的是,在夏风驰上任之前,这里有整整半年没有地方官。

相当于整半年都处于无政府状态,乱成什么样可以想象,没有宵禁这种小细节根本不值一提。

玉宙听完有那么一点后怕,她居然在这样一个地方独自游走了半个月,没有遭遇不幸实在是太幸运了。

此外,也有那么点为夏风驰生起的担忧,这可不是简单的烂摊子,是全面崩盘的地利人和全不占的天崩开局。

担忧之外还有一点好奇:“夏风驰是状元,为什么会被安排到这种地方?”

夏雨骤轻笑了一下,挺怪挺复杂的笑,一半是自豪,一半又似无奈。

“是夏大人自己请命而来。”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玉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啊,那我更要永远的永远支持夏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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