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肉蜈蚣

*

直到戌时,邬玊才将路上捡来的颜桑安顿好。

依照府医所言,此人中毒颇深。

若晚上几日,只怕当真回天乏术。

好在邬家府医最擅长的,就是制毒淬毒。

见的毒多了,医治起来也就不算棘手。

至于中的什么毒,邬玊并未多问。

她此生不想再与此人有过多羁绊,自然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如若可以,她根本连救都不想救。

然而,这皇室血脉偏偏倒在邬府门外,又与寺澜牵扯上关系,她很难不多虑。

近来,琰朝与寺澜边境纷争频起,邬家又刚在寺澜边境出了意外。

颜桑出现的时机未免过于巧合。

她暂且参不透其中阴谋,不过,无论幕后之人有何目的,皇族中人都不能在邬府外出事。

她不能让爹爹和邬府因此承受无妄之灾,一如上一世……

是以,她必须救。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屋内已点燃烛火。

邬玊坐在距离床榻不远处,就着摇曳火光仔细打量着床上之人。

此时的颜桑比她记忆中的模样,多出一些少年意气,淡去了常年紧锁的眉头,脸庞看起来甚至有些稚嫩。

邬玊看着他这副好似不谙世事的眉眼,心中升起一丝烦闷。

她呷一口茶,凉透的龙井苦涩愈胜,牵扯着她的味蕾,勾起了一段并不遥远的记忆——

上一世,自她入宫,一日未曾受过恩宠。

但依照律例,皇帝每月朔日需在皇后殿中宿下。

但,颜桑每次到她殿中,都只是彻夜处理公文,从未动她。

可翌日,他又定会雷打不动,命人送一碗避子汤,要她服下。

那汤药苦涩,甚至带着丝铁锈味,比她如今手中凉透的龙井更胜。

她向来怕苦,可他却从未怜惜。

宫闱高深本不是她愿来的地方。

但世人总说,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若能嫁入皇家,更是千年修来的好福气。

如此,她便嫁了,即便她早知那人动心的,不过是她身后邬家的势力。

起初,她本以为如此相敬如宾、相安无事也甚好。

可最终留给她的,却只剩家破人亡……

如今看来,从一开始她就错得无可救药。

口中龙井的苦涩淡去,邬玊也从回忆抽离,她揉捏着眉心,试图挥去那段隔世之痛。

回溯上一世的时间线,此时的颜桑应当正在行宫修养。

传闻中的九皇子颜桑自幼孱弱多病,皇帝怜之爱之,于是将其养在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的行宫。

但已然历经一世的邬玊,自然不会相信此等托词。

真正的颜桑并非体弱多病,而是有着能战千军万马之躯,军中有他坐镇,向来所向披靡。

现在想来,他的常年离宫,只怕与寺澜国脱离不了干系。

可是,堂堂琰朝九皇子怎会无端与寺澜人牵扯上……

伴着一声轻咳,榻上之人长睫簌簌扇动,眉头皱起又舒展开,随后,缓缓睁开了眼。

“醒了?”

邬玊的声音响起,颜桑却似未闻,微张着双目,视线仍凝滞在房梁。

顿了会儿,他才迟缓地转动眼珠,将视线对焦到她身上。

他嘴唇动了动,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声调,拼凑不成一句囫囵的话语。

邬玊没有搭腔,也没上手帮忙。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颜桑脸上,颜桑视线没有回避,也望向她。

二人就如此僵持着。

屋内落针可闻,只剩烛火在“噼里啪啦”作响。

良久,邬玊叹了口气,问道:“要水?”

男人发出一声沙哑的回应。

她没唤人来添热水,将桌上的凉茶倒了一杯,走到床边站定,朝着榻上的人一伸手,道:“自己起来端着喝。”

颜桑很听话,不过显然身上没什么力气。

他慢慢将一只手肘撑稳在床面,颤颤巍巍将上半身立起一截,方抬起另一只手接过茶杯,还不忘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邬玊小声“啧”了一下,搓搓手拂去溅撒在指尖的凉茶。

颜桑手上不稳,茶水喝一半撒一半,茶汤顺着嘴角汩汩留下,直溜溜滑进前胸微散的衣襟,小小一杯茶喝到见底也不过算是过了遍唇。

邬玊看着碍眼,索性坐回桌前,摇起团扇。

颜桑声音依然沙哑,不过已经可以发出声,他道:“多谢。”

说完这话,他又颤颤巍巍躺回床上,两手规规矩矩搭在前胸,手上还攥着那只空茶杯。

入夜的空气退去了燥热,房中又有冰块消暑,邬玊却摇着团扇越来越闷。

她再次走到床边,抽走那人抱在怀里的茶杯。

邬玊将茶杯把玩在手上,居高临下看着颜桑。

这人,是否同她一般,也还记得上一世?记得那些不堪的过往?

邬玊蹙着眉,手掌几度攥紧又松开。

终于,她一手钳制住颜桑的两颊,俯下身子贴近他。

直至两人的距离近到谁都无法偏离视线,邬玊才拖着凉意缓缓开口:

“我姓邬,我叫邬玊。”

“在、在下桑言。”

颜桑嗓音发紧有些轻咳,但脸颊被人钳住避不开,只得抿紧双唇生生忍着,不敢咳出声来,苍白的脸色瞬间憋得泛红,眼尾红润中沁着潮湿。

邬玊盯着他的眸子,片刻,方直起身子放开他。

从怀中取出帕子,擦拭过每一个指尖后,她将帕子随手一掷。

帕子轻飘飘地,恰掷在颜桑脸上。

“捂上嘴再咳。”邬玊声音依旧凉薄。

“谢、咳咳、谢娘子。”

看着颜桑掩着粉帕子拼命忍着咳的模样,邬玊完全无法将之与他上辈子不可一世的嘴脸关联到一起。

于是,这场面显得格外刺眼,她干脆坐回去撑着额头闭目养神。

颜桑……桑言……

早已料到他不会轻易以真面目示人,邬玊对这回答并不意外。

而此时的他,似乎也并不记得前世恩怨。

“大夫说,你只要熬过今夜就可无虞,我至多可再留你一日修整,后日一早,我便命人送你出府,你到时记得早做准备。”

邬玊垂首闭目,直至说完这句撵人的话才睁眼,起身向门边迈步。

“娘子可是厌弃在下?”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邬玊脚步微顿。

她双手抚在门上,并未回身,只应道:“公子多虑了,你我素未谋面,何来厌弃之说?”

语罢,邬玊径直推门而出。

一开门,正巧撞见苑儿,手中端着药迎面走来。

邬玊反手闭紧房门,将苑儿拦在门外,压低声音道:“今晚这副药的药性极烈,不知他药效发作可否能忍住,但只要熬过去了,余毒也就清了,你好生看着他把药喝完,今夜你就留在这外屋候着。”

“可小姐房中……”

“无妨,我不需夜里伺候,”邬玊声音又压低些许,几乎只有送气,“无论如何,断不可让此人在邬府出事,今夜若有任何事一定要及时告知我,可记得了?”

***

夜间的蝉儿分外喧嚣,加之颜桑那边也安危未定,邬玊着实无法安然入眠。

四更时分,东厢房处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本就合衣斜靠在贵妃榻上,听见动静抬手拍拍脸,即刻推门而出。

见到苑儿正在院中奔忙,邬玊心中一紧,当即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待走近,她才趁着月光看见苑儿手中的铜盆。

盆底是近乎漆黑的液体在其中晃荡,还夹杂着不少碎屑状黑块。

浓烈的血腥气直窜鼻腔,邬玊以袖覆面,嗡着鼻音询道:“怎么回事?”

“小姐,”苑儿看看一盆黑血,抖着哭腔道,“是屋里那位公子的血,那公子服下药后不久就开始昏睡,直到方才奴婢才听见内屋传来动静,一进去就见到那公子吐血不止,还都是如此混着血块的黑血……”

“小姐嘱咐过的,这位公子的安危很是紧要,奴婢若是不这么贪睡,再早些进去瞧瞧,可能就不会如此了,都怪奴婢。”

苑儿的声音越说越抖,尾音已快要吐不清,泪水糊了满眼。

邬玊替她擦去脸颊上的落泪,安抚道:“不必责怪自己,我又没怪你,倒是今夜辛苦你了。”

她接着问道:“可请过府医了?”

话音刚落,邬玊就瞧见李府医挎着木箱来了。

她嘱咐苑儿两句便迎了上去,“李伯,这状况可是先前说过的清毒?”

李知庸一咂嘴,捋着胡须道:“这毒虽说用得阴狠,可终究只剩些余毒,清毒再痛也断不该呕血至此。难不成……”

听到此处,邬玊已然知晓,这是出了意外。

时间紧迫,她顾不上多言,直截了当道:“李伯,这人的命务必要救下。”

甫一进屋,邬玊就被浓烈的血腥气熏得呼吸不畅。

颜桑侧躺在床上,发丝四处散落着,发梢浸了血显得越发乌黑。

他嘴唇抿着,上齿紧紧咬住下唇,原本被鲜血染红的嘴唇生生被咬至泛白。

“疼成这般也不肯吭一声,是条汉子啊,要不等医好了就留府上干活得了,你说是不,少主?”

李知庸一手捋着胡子,一手竖个大拇哥,结果一扭头撞上邬玊如若寒冰的脸色。

纵使是伏天,老李被“寒冰”一瞪也没能架住一哆嗦。

他干笑两声,立马将大拇哥缩进拳头收了回去。

李知庸收拾起笑脸乖乖上前号脉,这一号却是霎时变了脸色。

邬玊对他的医术是了解的,世上之毒若有他都无法解的,那即便是去求观音佛祖都无救。

见他神色凝重,她顾不上血腥带来的不适,上前一步问道:“如何?”

老李没吭声,继续闭目在脉上把了片刻,忽地一睁眼,拉过颜桑的衣袖就向上撸。

“嘶。”

邬玊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颜桑的手臂上层层叠叠密布着交错的刀疤,少说也有十数道。

伤痕有新有旧,甚至有的刀伤明显是在旧疤之上的叠加。

条条疤痕凸起盘错,如同一条条肉身蜈蚣覆在手臂攀爬,残忍又狰狞。

“看不出,年纪不大,心倒是够狠的。”李知庸看着颜桑的手臂说道。

床上的颜桑失血过多陷入昏迷,自然没能听见这句“称赞”。

视觉刺激混合着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邬玊当即泛起一阵干呕。

李知庸正在解颜桑的衣襟,没有回头看她,只道:“老夫要为此人脱衣行针,少主与他男女有别,不妨暂且出去避避。”

邬玊微微一颔首,准备转身间视线正好扫过床榻。

刹那间,心跳一滞,她整个人如同石化般被定在原地。

颜桑平躺在床上,前胸袒·露着,一段紫藤纹诡异地盘踞在他腹部,花瓣要开未开地向四周延展着,穿过他沟壑起伏的小腹向上缠绕生长,就快要延伸至胸口。

邬玊猛然低头看向自己小腹,满脸愕然圆瞪着双目。

她讶然失声:“他、他怎么会也有……”

李知庸手上动作未停,只出声打断道:“看来少主已经猜到几分,不过还请少主暂且回避,他已容不得耽误了。”

颜桑日记:今天天气晴,美人姐姐掐我了,耶!

某咕:邬玊,你为什么要奖励他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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