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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戌时,邬玊才将路上捡来的颜桑安顿好。
依照府医所言,此人中毒颇深。
若晚上几日,只怕当真回天乏术。
好在邬家府医最擅长的,就是制毒淬毒。
见的毒多了,医治起来也就不算棘手。
至于中的什么毒,邬玊并未多问。
她此生不想再与此人有过多羁绊,自然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如若可以,她根本连救都不想救。
然而,这皇室血脉偏偏倒在邬府门外,又与寺澜牵扯上关系,她很难不多虑。
近来,琰朝与寺澜边境纷争频起,邬家又刚在寺澜边境出了意外。
颜桑出现的时机未免过于巧合。
她暂且参不透其中阴谋,不过,无论幕后之人有何目的,皇族中人都不能在邬府外出事。
她不能让爹爹和邬府因此承受无妄之灾,一如上一世……
是以,她必须救。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屋内已点燃烛火。
邬玊坐在距离床榻不远处,就着摇曳火光仔细打量着床上之人。
此时的颜桑比她记忆中的模样,多出一些少年意气,淡去了常年紧锁的眉头,脸庞看起来甚至有些稚嫩。
邬玊看着他这副好似不谙世事的眉眼,心中升起一丝烦闷。
她呷一口茶,凉透的龙井苦涩愈胜,牵扯着她的味蕾,勾起了一段并不遥远的记忆——
上一世,自她入宫,一日未曾受过恩宠。
但依照律例,皇帝每月朔日需在皇后殿中宿下。
但,颜桑每次到她殿中,都只是彻夜处理公文,从未动她。
可翌日,他又定会雷打不动,命人送一碗避子汤,要她服下。
那汤药苦涩,甚至带着丝铁锈味,比她如今手中凉透的龙井更胜。
她向来怕苦,可他却从未怜惜。
宫闱高深本不是她愿来的地方。
但世人总说,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若能嫁入皇家,更是千年修来的好福气。
如此,她便嫁了,即便她早知那人动心的,不过是她身后邬家的势力。
起初,她本以为如此相敬如宾、相安无事也甚好。
可最终留给她的,却只剩家破人亡……
如今看来,从一开始她就错得无可救药。
口中龙井的苦涩淡去,邬玊也从回忆抽离,她揉捏着眉心,试图挥去那段隔世之痛。
回溯上一世的时间线,此时的颜桑应当正在行宫修养。
传闻中的九皇子颜桑自幼孱弱多病,皇帝怜之爱之,于是将其养在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的行宫。
但已然历经一世的邬玊,自然不会相信此等托词。
真正的颜桑并非体弱多病,而是有着能战千军万马之躯,军中有他坐镇,向来所向披靡。
现在想来,他的常年离宫,只怕与寺澜国脱离不了干系。
可是,堂堂琰朝九皇子怎会无端与寺澜人牵扯上……
伴着一声轻咳,榻上之人长睫簌簌扇动,眉头皱起又舒展开,随后,缓缓睁开了眼。
“醒了?”
邬玊的声音响起,颜桑却似未闻,微张着双目,视线仍凝滞在房梁。
顿了会儿,他才迟缓地转动眼珠,将视线对焦到她身上。
他嘴唇动了动,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声调,拼凑不成一句囫囵的话语。
邬玊没有搭腔,也没上手帮忙。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颜桑脸上,颜桑视线没有回避,也望向她。
二人就如此僵持着。
屋内落针可闻,只剩烛火在“噼里啪啦”作响。
良久,邬玊叹了口气,问道:“要水?”
男人发出一声沙哑的回应。
她没唤人来添热水,将桌上的凉茶倒了一杯,走到床边站定,朝着榻上的人一伸手,道:“自己起来端着喝。”
颜桑很听话,不过显然身上没什么力气。
他慢慢将一只手肘撑稳在床面,颤颤巍巍将上半身立起一截,方抬起另一只手接过茶杯,还不忘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邬玊小声“啧”了一下,搓搓手拂去溅撒在指尖的凉茶。
颜桑手上不稳,茶水喝一半撒一半,茶汤顺着嘴角汩汩留下,直溜溜滑进前胸微散的衣襟,小小一杯茶喝到见底也不过算是过了遍唇。
邬玊看着碍眼,索性坐回桌前,摇起团扇。
颜桑声音依然沙哑,不过已经可以发出声,他道:“多谢。”
说完这话,他又颤颤巍巍躺回床上,两手规规矩矩搭在前胸,手上还攥着那只空茶杯。
入夜的空气退去了燥热,房中又有冰块消暑,邬玊却摇着团扇越来越闷。
她再次走到床边,抽走那人抱在怀里的茶杯。
邬玊将茶杯把玩在手上,居高临下看着颜桑。
这人,是否同她一般,也还记得上一世?记得那些不堪的过往?
邬玊蹙着眉,手掌几度攥紧又松开。
终于,她一手钳制住颜桑的两颊,俯下身子贴近他。
直至两人的距离近到谁都无法偏离视线,邬玊才拖着凉意缓缓开口:
“我姓邬,我叫邬玊。”
“在、在下桑言。”
颜桑嗓音发紧有些轻咳,但脸颊被人钳住避不开,只得抿紧双唇生生忍着,不敢咳出声来,苍白的脸色瞬间憋得泛红,眼尾红润中沁着潮湿。
邬玊盯着他的眸子,片刻,方直起身子放开他。
从怀中取出帕子,擦拭过每一个指尖后,她将帕子随手一掷。
帕子轻飘飘地,恰掷在颜桑脸上。
“捂上嘴再咳。”邬玊声音依旧凉薄。
“谢、咳咳、谢娘子。”
看着颜桑掩着粉帕子拼命忍着咳的模样,邬玊完全无法将之与他上辈子不可一世的嘴脸关联到一起。
于是,这场面显得格外刺眼,她干脆坐回去撑着额头闭目养神。
颜桑……桑言……
早已料到他不会轻易以真面目示人,邬玊对这回答并不意外。
而此时的他,似乎也并不记得前世恩怨。
“大夫说,你只要熬过今夜就可无虞,我至多可再留你一日修整,后日一早,我便命人送你出府,你到时记得早做准备。”
邬玊垂首闭目,直至说完这句撵人的话才睁眼,起身向门边迈步。
“娘子可是厌弃在下?”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邬玊脚步微顿。
她双手抚在门上,并未回身,只应道:“公子多虑了,你我素未谋面,何来厌弃之说?”
语罢,邬玊径直推门而出。
一开门,正巧撞见苑儿,手中端着药迎面走来。
邬玊反手闭紧房门,将苑儿拦在门外,压低声音道:“今晚这副药的药性极烈,不知他药效发作可否能忍住,但只要熬过去了,余毒也就清了,你好生看着他把药喝完,今夜你就留在这外屋候着。”
“可小姐房中……”
“无妨,我不需夜里伺候,”邬玊声音又压低些许,几乎只有送气,“无论如何,断不可让此人在邬府出事,今夜若有任何事一定要及时告知我,可记得了?”
***
夜间的蝉儿分外喧嚣,加之颜桑那边也安危未定,邬玊着实无法安然入眠。
四更时分,东厢房处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本就合衣斜靠在贵妃榻上,听见动静抬手拍拍脸,即刻推门而出。
见到苑儿正在院中奔忙,邬玊心中一紧,当即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待走近,她才趁着月光看见苑儿手中的铜盆。
盆底是近乎漆黑的液体在其中晃荡,还夹杂着不少碎屑状黑块。
浓烈的血腥气直窜鼻腔,邬玊以袖覆面,嗡着鼻音询道:“怎么回事?”
“小姐,”苑儿看看一盆黑血,抖着哭腔道,“是屋里那位公子的血,那公子服下药后不久就开始昏睡,直到方才奴婢才听见内屋传来动静,一进去就见到那公子吐血不止,还都是如此混着血块的黑血……”
“小姐嘱咐过的,这位公子的安危很是紧要,奴婢若是不这么贪睡,再早些进去瞧瞧,可能就不会如此了,都怪奴婢。”
苑儿的声音越说越抖,尾音已快要吐不清,泪水糊了满眼。
邬玊替她擦去脸颊上的落泪,安抚道:“不必责怪自己,我又没怪你,倒是今夜辛苦你了。”
她接着问道:“可请过府医了?”
话音刚落,邬玊就瞧见李府医挎着木箱来了。
她嘱咐苑儿两句便迎了上去,“李伯,这状况可是先前说过的清毒?”
李知庸一咂嘴,捋着胡须道:“这毒虽说用得阴狠,可终究只剩些余毒,清毒再痛也断不该呕血至此。难不成……”
听到此处,邬玊已然知晓,这是出了意外。
时间紧迫,她顾不上多言,直截了当道:“李伯,这人的命务必要救下。”
甫一进屋,邬玊就被浓烈的血腥气熏得呼吸不畅。
颜桑侧躺在床上,发丝四处散落着,发梢浸了血显得越发乌黑。
他嘴唇抿着,上齿紧紧咬住下唇,原本被鲜血染红的嘴唇生生被咬至泛白。
“疼成这般也不肯吭一声,是条汉子啊,要不等医好了就留府上干活得了,你说是不,少主?”
李知庸一手捋着胡子,一手竖个大拇哥,结果一扭头撞上邬玊如若寒冰的脸色。
纵使是伏天,老李被“寒冰”一瞪也没能架住一哆嗦。
他干笑两声,立马将大拇哥缩进拳头收了回去。
李知庸收拾起笑脸乖乖上前号脉,这一号却是霎时变了脸色。
邬玊对他的医术是了解的,世上之毒若有他都无法解的,那即便是去求观音佛祖都无救。
见他神色凝重,她顾不上血腥带来的不适,上前一步问道:“如何?”
老李没吭声,继续闭目在脉上把了片刻,忽地一睁眼,拉过颜桑的衣袖就向上撸。
“嘶。”
邬玊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颜桑的手臂上层层叠叠密布着交错的刀疤,少说也有十数道。
伤痕有新有旧,甚至有的刀伤明显是在旧疤之上的叠加。
条条疤痕凸起盘错,如同一条条肉身蜈蚣覆在手臂攀爬,残忍又狰狞。
“看不出,年纪不大,心倒是够狠的。”李知庸看着颜桑的手臂说道。
床上的颜桑失血过多陷入昏迷,自然没能听见这句“称赞”。
视觉刺激混合着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邬玊当即泛起一阵干呕。
李知庸正在解颜桑的衣襟,没有回头看她,只道:“老夫要为此人脱衣行针,少主与他男女有别,不妨暂且出去避避。”
邬玊微微一颔首,准备转身间视线正好扫过床榻。
刹那间,心跳一滞,她整个人如同石化般被定在原地。
颜桑平躺在床上,前胸袒·露着,一段紫藤纹诡异地盘踞在他腹部,花瓣要开未开地向四周延展着,穿过他沟壑起伏的小腹向上缠绕生长,就快要延伸至胸口。
邬玊猛然低头看向自己小腹,满脸愕然圆瞪着双目。
她讶然失声:“他、他怎么会也有……”
李知庸手上动作未停,只出声打断道:“看来少主已经猜到几分,不过还请少主暂且回避,他已容不得耽误了。”
颜桑日记:今天天气晴,美人姐姐掐我了,耶!
某咕:邬玊,你为什么要奖励他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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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肉蜈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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