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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高山绵延耸立,明艳的日头照耀下来,映得山头翠绿无比。
天空蓝蓝,好似碧波瀚海,晴朗得万里无云。
山间是一条蜿蜒盘旋的小径,堪堪能容得下二马并行,几匹黑马正在其间穿梭游走。
少顷,伴着参差不一的几声“吁”,毛发乌黑油亮的骏马纷纷停驻。
“琰朝境。”
邬玊执缰立马于界碑前,念着上面的题字,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颜桑策马停在邬玊马侧,同样望向界碑,道:
“辅国公之字铁画银钩,落笔婉转、柔骨丰肌,提笔遒劲、苍茫侠义,简简单单几笔便能书尽义胆、绕弯柔肠,风骨举世无双,不愧当世难求之作。”
颜桑口中的辅国公正是邬玊的曾祖父——邬兰。
这界碑题字便是出自邬兰之手。
但邬玊并未理会他这番对邬家的颂歌赞词。
她目不转睛,快要将那界碑盯出两个大窟窿,而邬家宅邸便从这窟窿里映透了出来。
然而,却不是如今繁盛的样子。
它荒败、萧索,了无生机。
……
“为何?究竟是为何!”
邬玊声嘶力竭质问着,回应她的却只有断在眼前的邬氏牌匾。
猩红粘稠的血液浇灌在牌匾之上,血红被雨水冲刷着漫延四散,很快便铺满了整条街。
哭喊声、嘶叫声荡彻天地,漫天大火随之而来,倾盆落雨竟都无法将之扑灭。
红色的鲜血被火舌蒸腾起血雾,断垣残梁被火焰舔舐着崩塌离析,烧焦的肉骨泛起黑烟,世界刹那坠入炼狱。
一朵浮萍侥幸逃生。
它飘过火海、又荡过血海,坠落在邬玊额心,翠得好似不在人间。
邬玊抬手,捻起指尖轻摘,将其托至眼前,浮萍却化成了一朵红色的秋英,红艳得像是蹚过隔世的炼狱而来。
“此时的秋英开得正盛,倒是把这荒野之地染得美不胜收,也算勉强配得上辅国公这题字了。”
颜桑的声音清澈驯良,涤荡在山谷。
邬玊顺着他的话语眺望山间野花,可是那股血腥气却始终飘摇在回忆里经久不散,她当即泛起一阵干呕。
邬玊攥起的骨节泛出青白,牙关咬紧几道复又松开。
上涌的血气冲昏了头脑,发出阵阵嗡鸣,她终是没忍住,脱口而出:
“你既知晓邬家祖上有着不世之功,便该拎清自己的斤两,我曾祖又岂是你配提及的?”
邬家世代武将出身,邬玊的曾祖父邬兰当年被封为玄武大将军,手握重兵且凭借赫赫战功扬名四海。
只不过,这种种过往再如何风云,也皆为前朝旧事了。
当年,夙国最后一任皇帝昏庸无度,大地之上战乱四起,百姓纷纷流离失所,就连普天之下最为富庶的京都,竟然都有白骨遍地。
邬兰起初还对朝堂抱有诸多期许,他一直坚信着,只要自己能够战胜外敌,夙国的百姓就有朝一日能过上平安喜乐的生活。
直到有一回,他在追击中与下属走散,竟亲眼撞见瘦到皮包骨的一男一女,正在乡野间分食自己的亲生骨肉。
那婴儿被自己的生父生母捆住手脚,扔在锅中生滚着,在尚未牙牙学语的年纪,除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别无他法,但哭声音很快就弱下去,接而消失。
邬兰自那日之后,再未吃过一口肉。
也是在那日过后,他再未寄希望于朝堂,而是选择了另谋他法来救国救民。
机缘巧合之下,他结识了当时还只是一介书生的颜岐,也就当今琰朝的开国皇帝——圣祖皇。
二人一文一武相辅相成,最终将天下平定,归还了百姓安宁。
好景不长,从琰朝建立伊始,邬兰便屡遭弹劾。
朝中之人皆以其为前朝遗官、曾经叛主为名日日与他针锋相对。
颜岐视邬兰为挚友,从不曾搭理这般流言,可邬兰为人刚正最重情义,江山未稳,他不想颜岐作为新皇饱受非议。
于是,干脆一封奏折辞了官,并且殿前立誓,邬家后人永不入朝为官。
这桩陈年旧事从明面上,也就至此了结。
可时至今日,邬家的地位仍居高不衰,皆因一道密诏。
密诏命此后无论世代如何更迭,琰朝的军火制造之权与京城布防之权须得留于邬氏手中。
这是一道来自圣祖皇的密诏,是以皇室至今都不曾将此大权揽回。
也是因着这个不曾揽回,邬家怀璧其罪。
尽管朝廷几次三番师出无名,依旧肆无忌惮地凭借着莫须有的罪责步步紧逼,终将整个邬氏逼上绝路。
而上一世的始作俑者,现如今竟堂而皇之地讨巧卖乖,奉承着她曾祖父邬兰是如何功德圣明、曾拥多少丰功伟绩。
邬玊只觉听得恶心。
但她又知,此时的颜桑的确无错无过。
面对尚未对邬家有过任何恶行歹径的颜桑,邬玊这一口恶气只得残留在她躯壳里四处冲撞着,终是寻不得出口、无处可散。
“少主,怎的停了?”
身后传来张千里浑厚的声音,邬玊的思绪被拉扯着牵回。
她高声应道:“这便走。”
邬玊颓萎地转过脸去,长舒了一口气,再转过来时,神色已恢复如初。
“你夸赞的对,字好,景也佳。”
这句是说给颜桑的,她语气淡然,掩去了先前的愤懑痛恶。
语罢,邬玊没再看颜桑,不知他现下脸色何如,但她此刻并不想过多转圜些什么了,于是只一甩缰绳,提马前行,跨过了界碑。
颜桑并未多言,默默紧随其后,悄然跟着。
一行人方走出界碑半盏茶,山谷两侧传来细微的窸窣异响。
邬玊不假思索当即勒马,拉紧缰绳调转马头,并向身后众人喝道:“快后退!快!”
伴着她的声落,山谷两侧“轰轰隆隆”滚下来几块巨石,正砸在她方才停马的地方。
巨石挡住了狭窄去路的同时,山坡上冲下来了十余名山匪,个个虬髯满面,瞧不囫囵样貌。
为首的一个五大三粗的山匪大敞着前襟,满不在乎地晾着他覆满卷毛的胸膛。
他将大刀扛在肩上,歪歪斜斜坐在跌落的巨石之上,口齿不清含糊道:
“此三思我开,此叔是我宰,要、要想从、从此过,留下买路柴。”
颜桑上前,对邬玊译道:“他说的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邬玊听见他一本正经开口说的话,没忍住气得上眼皮一翻。
“我听得懂琰朝语。”她回道。
这山匪虽在寺澜地界,说得却分明就是琰朝语。
估摸着是平日里没少拦路打劫过往的琰朝人,一来二去干脆学了几句惯用的强盗说辞,方便此后的打劫勾当。
只不过,这种说话拐着弯的别扭腔调,她怎的好似在哪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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