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关于减字木兰的大幕终于落下帷幕。
来看热闹的江湖友人们有些不敢趟这趟浑水,找了个借口散了。
有些本着江湖义气,留下来帮忙,跟着追了出去。
刺客们行动有素,有的制造干扰,有的用障眼法阻挠他们的判断,再者人多嘴杂,诸人追了一段,追到傍晚时分,终于不幸失去了元天珏的踪迹。
风长老追得最远,可惜追到后来气力不济,同那几个刺客交了几招手,被一掌打昏晕在路旁。
好在林霜寒等人及时跟了上来,妥善安置了风长老。
一时间放眼四望,蒙蒙暮色弥漫开来,却也不知往何处去追,只好生了火把,打算暂且先歇息一会。
等待的间隙里,林霜寒到底是忍不住,问月长老道:“当年小青峰一案,姑母她到底……”
她也不瞒月长老,将自己在楼梯口听见二人对话以及找苏子玉求证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辉之不是个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的性子,他既然说我姑母并非恶人,想必我姑母一定、一定并非此事的罪魁祸首。”
“可你们那日的语言又止,以及今日姑母的反应,实在让我无法不去想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月长老叹出了一口气。
“这件事本也不该瞒你。只是这十年你在京城,养在她的膝下,知道这件事,于你无益。”
林霜寒一刹那间,心被狠狠吊了起来。
“我姑母她、她到底……”
月长老似乎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他摇了摇头:“事情还没有到那样不可挽回的地步。减字木兰的毒,并非是你姑母下的。”
林霜寒背后不知何时浮上来层层冷汗,此刻经风一吹,凉凉地贴在她的背心,激起来她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
随着月长老的话语,她紧绷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还好、还好不是姑母。
“那为什么,为什么方才那人要说我恨错了人?”
除了昏睡的风长老,其余三位长老都微微叹出一口气来。
显然是四位长老当年都知道这件事。
“那是因为……”
月长老缓缓道,“那是因为这减字木兰的毒,正是你姑母带去小青峰的!”
“那时她在前往小青峰之前,特来千丝门拜访,半是请求,半是威胁,从商随大哥手中……强行拿走了那枚药丸。”
林霜寒脑子“嗡”的一声,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月长老,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月长老道:“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索性也就说清楚了。那时你姑母是急行军赶回京城,带的人马虽是精锐,数量上却难以与禁军与阉党抗衡。她是对这皇位志在必得的,故而为了求稳,从商随大哥手中抢走了减字木兰。”
“她的本意是想在斗争失败的时候,用此毒毒杀对方的首领。但不知为何那毒却……”
这后面的话月长老没有再说下去。
林霜寒的表情显然是变了,她喃喃道:“我姑母怎么就能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呢?”
月长老默了默:“……她自来是这样气盛,总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林霜寒扯着嘴角笑了一声。
默然无语地抱着膝盖坐在一边。
事情的确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这减字木兰,也的的确确是她姑母带上小青峰的。
她姑母有鸿鹄之志,要成就经世之人。
功成之前,要数不尽的枯骨为那条康庄大道铺路。
从她的立场来看,没有任何错。
她不过是想留一招后手制裁她的政敌,她也从未料想到减字木兰的毒竟然会没有控制住,流传了出去。
这十年来,她也在为当年的事日夜愧疚。
于是林霜寒无从恨起。
恨只能恨小青峰运气太差,成为被波及的一环。
商云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侧。
林霜寒抱着腿,脸埋在双腿之间,一声不吭。
商云弯着腰,从下往上,从她抱膝的空隙里去看她。
“你哭啦?”
“没有。”
林霜寒的声音闷闷的。
天色已经黑了,林霜寒又遮着脸。
商云道:“我不信。你给我看看。”
他伸手去扯林霜寒的手。
林霜寒很是倔强,费劲收着力,不让商云扒拉开。
商云扯了两下没扯开,忽而倒嘶一口凉气:“疼,好疼。”
林霜寒记着他方才试了毒,受了伤。
听他叫痛,以为是他用了太大力气,扯到了伤口,着急抬起来脸看他:“你怎么了?”
商云笑嘻嘻的:“林姑娘力气真大,都扯不开。”
林霜寒气得在他肩上狠狠拍了一下。
这一下真给商云拍痛了,脸都白了下去:“要死了,真要死了。”
林霜寒鼓着嘴瞪他:“你才不会死,你是祸害遗千年。”
商云一下子笑出来。
这话他记得,是小时候在千丝门闯祸气月长老的时候,月长老揪着他耳朵说过的。
那时林霜寒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事后还抓着他问:“什么叫祸害遗千年?”
他烦不胜烦,怀疑这厮是故意蹬鼻子上脸,没搭理她。
这么些年,她还把这句话记得呢。
林霜寒又把脸转了回去。
这回不再捂着脸了,她默然无语地看着远处,半晌,轻声道:“其实这也不是姑母的错,她也不想这样的。我该恨的,是那个下毒的人。”
商云凝着她。
林霜寒什么都好,就是太爱为别人着想。
这件事归根到底的确说不上是皇帝的错,可就算怪她一会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像当年,这减字木兰的毒是从他的千丝门流传出去的。
她也合该恨他。
否则这经年的痛与恨,又该如何安置?
可他说到底也没资格说什么。
在这件事,他们千丝门与元天珏,都是一样的过错。
等了大概一个时辰,风长老终于悠悠醒转。
醒后先骂了那帮龟孙好几句,这才道:“不急,还有个法子。”
“花花,花花,把你虫拿出来闻闻诶。”
花无艳跟着追在后面,乍一听这称呼,脸上露出一种惊恐中夹杂着嫌弃的表情。
好在不是喊她,是喊她那个便宜妹妹。
花重锦拿出虫蛊:“你还埋了什么后手?”
风长老贼兮兮一笑:“那天就看有人鬼鬼祟祟的,不像好人,这不送了壶酒出去。酒里放了点你之前给我的东西嘿嘿!但愿那日他们把酒拿回去了!”
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花重锦打开盒子,将里面一只蜈蚣放了出来。
这蜈蚣她是用各类药酒精心养着的,对她的药引最是熟悉。
但没想到这一撞竟然也撞对了,那虫蛊真有了反应!
诸人再出发前,林霜寒犹豫是否要让商云先回去休息。
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件事是难以跨过的毕生大恨,故而林霜寒最终没有说出口。
只是在两人起身的时候,林霜寒扶住了商云。
本来看商云似乎还能照顾自己的模样,没料到这一扶,商云整个人都靠在了林霜寒身上。
林霜寒狐疑地看着他,商云脸不红心不跳道:“我身上疼,靠着你会好一些。”
林霜寒:“……”
行吧,不和这种厚脸皮的人计较。
一路又追了半个时辰,天色已完全擦黑。远处隐隐约约渐渐浮现出几个火堆,格外引人瞩目。
“找到了找到了!”花长老兴奋道,“就在前面!”
一行人加快脚步,待到近处的时候打算隐匿踪迹悄悄靠近,但风长老眼尖,很快就发现了:“人都逃了!”
果然如此。
所有人不由都露出失望的神情。
火堆想来是走的匆忙之际,来不及熄灭。
但其余家伙用具,都被运走,只留下凌乱的脚印以及驻扎过的痕迹。
追着一起来的江湖友人们帮着在这些被剩下的物事里翻找,看看是否有可用的线索,但可惜的是,什么也没发现。
线索到此又断了。
追了一日,诸人也觉劳累。
林霜寒及商云都不好意思再让这些好汉们跟着奔波,便由月长老出面,诚挚感谢,再教暮烟及顾鹤音领着这些好汉们先回千丝门休整,只说往后要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可以来寻千丝门。
自商云任门主以来,千丝门在江湖上的名声就不错。
更何况千丝门擅长药理毒理,也确实是这些江湖人的想要的倚仗。故而得了月长老的承诺,心中也高兴。
就这样,人群三三两两散去。
便只剩下林霜寒、商云并千丝门四大长老,另还有个不说话,但却始终跟在队伍里的花无艳。
商云扫出来一片空地,又铺了一层尚且算干净的毯子,这才来喊四大长老落座。
风长老愁眉苦脸,花长老唉声叹气。
商云一个个安慰:“天无绝人之路呢,先坐会儿去。”
雪长老在这间隙,还跟林霜寒比划剑术。
商云凑到两人跟前:“雪姑姑,方才激斗中你没有受伤罢?学剑不差这几个时辰,先歇会儿去。”
同样把林霜寒按到了火堆旁。
他还记着林霜寒在千丝门受的伤呢,虽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但也得好好静养,赶这蹚口练什么剑术。
安顿好这些人,商云又来寻月长老。
虽然这些年月长老跟着门内弟子坚持强身健体,但到底并非自小打下的根基,故而跟着诸人尚有些吃力。
商云道:“待会儿叫个弟子来接您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就行了。”
月长老摇头:“我不放心。”
商云道:“少□□那点心罢,我如今过了弱冠也好几年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月长老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并非不放心你的能力。就当人年纪大了,总容易多思多虑,我非得亲眼看着你们才安心。”
商云哼笑了一声:“当真天生操劳的命。”
最后他的目光转向了他的母亲,苗寨的圣女花无艳。
即便他与这个母亲之间没什么特别的情谊,但也感谢她今日一直跟到了现在。而且在前三日的试毒过程中,这位苗寨的圣女也替他仔细检查过那些药物。
他向花无艳做了一个揖:“商某多谢圣女这些天的帮助,往后圣女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来千丝门。”
花无艳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商云自回了火堆旁,坐在了林霜寒身边。非得去拉她的手,要去看伤口。
林霜寒皱着眉,道:“小伤有什么好看的。”
商云道:“我偏偏喜欢看小伤口,不是小伤口我还不看呢。”
林霜寒最近每有感觉,商云好像有几分不太一样了。
她刚到千丝门那会儿,还觉得过了这么十年,商云有了一门之主的威严与气质,与从前跳脱的青年截然不同了。
但近些日子,与商云的相处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这家伙还是总说些让她又好笑又好气的话。
而且比之那时更不一样的是。
那时他还只是说,现在每每说了,还要动手。
譬如现在,就非得要把她的手拉过去仔细看。
林霜寒想抽回。
商云就很不要脸地说:“我现在身上还疼着呢。顾不上自己却先来看你的伤,你难道忍心拒绝?”
火光下,青年的侧脸被镀上一层暖色。
那双桃花眼更是好像洒落了星点。
好罢。
林霜寒心想,她的确不忍心拒绝。
重新上了药,又包扎好,商云终于满意了。
又起身给几位长老分发吃的喝的。
一径的忙忙碌碌,将诸人照顾得妥帖。
月长老正同花无艳寒暄,客气道:“圣女,不若您也先回千丝门歇息。”他叹了口气,“此事还不定何时能够解决呢。”
花无艳的目光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走来走去忙碌的商云。
她默了会儿,忽而开口道:“你们将他教得很好。”
月长老一怔,跟着看过去,笑了笑:“他本来也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们也没有费过什么心力。”
正要继续说话。
花无艳忽而打了一个激灵,只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疼痛从心口传来。
她整个人都不由蜷缩了起来,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月长老惊道:“凌言,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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