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呼……”系统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怎么隔三差五就把刀架在人脖子上,呜呜,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

沈今禾抬了抬嘴,想告诉它这世上还有比这苦上千倍万倍的活法。

就拿安乐来说,谁要是倒霉做了她的婢女,那才是真的把刀架在脖子上过活。

近日安乐时不时地还是会来世子府,有时候找好看的婢女出出气,有时候想找她训诫几句,专挑李怀远不在的时候。

好在荷华每每都帮她搪塞过去,一得了安乐要来的消息,就赶紧随便找个外出的差事,让她从后门溜出去。

荷华是府里的女掌事,从小在王府侍奉,后来新建世子府便被派到了这里,算是府里的老人了。

她能帮沈今禾,绝不是因为她多惹人垂怜,而是沈今禾将一本太宗皇帝注释过的《史记》借她看过几回。这本书是她刚到掖庭时偶然得来的,一直小心珍藏着,里面还夹杂了一些沈云期的字帖集。

她说沈今禾祖父的字气势磅礴,写的极好,还特意临摹了好多遍,因此她也算借祖父的光,得荷华另眼相看。

其实她帮沈今禾还有一个原因——世子府苦安乐久矣!人人都想看安乐吃瘪。

不过隐瞒的次数多了,安乐自然能看出来荷华在有意维护她。当安乐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犹如疯狗般上下乱窜,摔东西,打骂贴身奴婢。

沈今禾告诉系统:“看吧,这些人过得比我苦多了。”结果又换来系统的一顿哭泣。

……

有一次,沈今禾从外面办差回来的时候,安乐竟然叫人绑了荷华,让她跪在庭院里示众。

她叫住路过的奴婢一打听,原来是因为荷华侍奉茶水的时间晚了半刻。

沈今禾了然,这肯定只是安乐随便找的一个由头罢了,她一定是觉得世子府一群为奴为婢之人,竟敢与她作对,这叫她如何忍得。

不过她还是不太懂安乐脑子里在想什么,老是跟世子府过不去干嘛?

要说她也是真的蠢,绑了世子府的人,这不就等于是**裸在打李怀远的脸面吗?如今朝局动荡不稳,各党都在拉拢禁军势力,南衙十六卫中,虽说各统领平级,实际却以神策卫为首。

而李怀远掌管的,正是神策卫。要是安乐同他闹翻了,那皇后那儿自然就不好再与他结交。

好在皇后给她的宫人都是灵光的,此刻跪了一地正劝她:“公主三思啊!皇后娘娘要是知道了,怕是您又要受惩罚了。”

不提皇后还好,一提她,就像是点燃了安乐心中之火。

她揪住其中一个宫人的领子,面目狰狞:“皇后娘娘,又是皇后娘娘!你说!她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了?她哪有这闲工夫管我?”

她母后日日忙碌所谓的大事,别说管她,面都很少见到。但谁都不会同情她,这不是她作恶的理由。

“来人,赐鞭刑。”

瞳孔一震,沈今禾心想,她这是疯了不成!平日里她虽然在世子府作威作福,可到底是不敢动真格的。

“本公主身份高贵,岂能让你们这群卑贱之人三番两次地欺负?今日要是不立威,你们怕不是要骑到本公主头上去了。”

看来她不满世子府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往日有李怀远坐镇,她也不敢怎么闹腾,可今日李怀远出了城,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府中便没人能制得住她。

可着实没人想到,她竟然敢公然在世子府用刑。

“啪”地一声,荷华背部便渗出了一道血痕,紧接着又是响彻天际的一道鞭声。

沈今禾紧紧攥着拳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鬼魅,脑海里突然出现一道遥远的声音,犹如吐着信子的黑蛇,慢慢地引诱着她。

“她杀小壶姐姐的时候你就是这么看着,她威逼中书舍人的时候,你还是这么看着,看啊,如今她又要杀荷华了……你拢共也没几个朋友,结果一个个全都被她所害,安乐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头!”

“去吧,杀了她,杀了她就没事了。”

她好像被一股恶煞的力量所控制,下意识从靴内取出藏着的刀。

小壶姐姐是她在掖庭识得的第一个人,教她规矩,教她怎么跟人打交道,教她如何在宫廷险境中脱身。

但她自己却没能脱身,永远被埋葬在那深宫之中。

那日找到小壶姐姐的时候,她浑身血淋淋的,被随意丢在宫里一处废旧院子的枯井旁。她说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安乐公主,平白遭来了杀身之祸。

“我从小的心愿,就是能好好活着,你知道吗?活着真的很好,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啊……”她用力拽着沈今禾的手说道。

眼泪顺着脖颈往下流去,沈今禾颤抖着说不出半个字来。

“曾经你告诉我,你看过一本书,那里面描绘了一个宏大的世界。芸芸众生,平等而自由。”

“犹如仙鹤,游于高山峡谷,一双羽翼无限自在。”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景致…我做梦都在想,有一天我亦能得此间自由。”

“你说过,志不求易,事不避难。可女子在世间行事,本就如逆风而行,一不注意,就会跌入万壑深谷,我放心不下你,今禾。”

“不要惹上权贵,要好好活着。”

她死的时候连墓志都没有,一把草席匆匆掩埋。

花丛后面的人顿了顿,红着眼把刀收了起来。

系统见沈今禾朝庭院里跑去,“嘶”了一声,大声喊着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没听见。

她本能地扑在荷华的身上挨了几鞭。鞭子落下,抽得后背火辣辣地生疼,像狂野猛兽将皮肤撕扯开来。

荷华挣扎着推了推沈今禾,疼痛得快要发不出声来:“快走,去、去找世子……”说完就撑不住晕了过去。

先不说能不能找见世子,就算找见了,等赶回来时荷华估计已经断了气,此刻沈今禾已顾不得别的,朝着安乐大喊:

“求公主明鉴!奴婢们死不足惜,可若是世子误以为您故意伤他脸面,因此与公主生了嫌隙,难免会影响到静文大公主与世子的交情,您什么时候杀奴婢不是杀,不如待世子回府,千刀万剐,奴婢任凭处置。”

静文公主是她的命门,长姐如母,只有拿静文说事,她才能恢复理智。

果然鞭声停了下来。

其实安乐心里清楚,她要敢杖死奴婢,等世子回了府,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只是方才她在气头上,一时失了理智。

但是她自己开的头,又不能中途叫停,否则有失皇家颜面,所以沈今禾这么说时,无异于给她一个台阶下。

“罢了,本公主嫌脏,今日先不杀你们。”她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迹。

沈今禾死死盯着她离去的背影,指尖深深地掐入掌中,脑海里又浮现出小壶姐姐的身影。

暗道:“你今日不杀我,他日若有机会,我一定亲手杀你!”

朝堂诡谲,时局多变,如今的皇室早已风雨飘摇,皇后恐怕是想效以前的女皇,亲临政务。若东窗事发,一朝变天,杀安乐,也不是不敢想的。

荷华被抬下去上药了,她的气息很弱,还好沈今禾扑上去挨了两鞭,不然只怕她是要抗不过去。今日辰时她做完了差事还在练沈云期的字,如此鲜活的生命,谁能料到这一会儿的功夫,却只剩得一线生机。

蝼蚁的命啊,就是如此轻贱脆弱,沈今禾如此想罢。

管家心善,见她可怜不已,也让人给她取了一盒膏药。沈今禾摇了摇头,拖着残破的身子在府里游荡,这些年来,心里的麻木让她忘了背上的疼痛。

不知怎么又想起掖庭的那位玄衣公子了。

他是内廷教习女工和宫女们礼教学识的舍人,舍人没有官职,一般都是宫内读过些书的老人来任课,但他是唯一一个年纪轻轻学识却十分渊博的人。

小壶姐姐死的那日,她第一次遇见他。当时他看自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蹲在井边耐心地安慰,还送给她喜欢的书看,可惜后来他,他啊……

背部突然传来一阵疼痛。

一抬头,沈今禾发觉自己竟不知怎么来到了藏书楼,这是老凌安王也就是李怀远的祖父所设,里面藏书众多,有各朝各代的典籍孤本。

因而时有一些闲云野鹤之辈前来借书,那些人大多都与老凌安王是故交,李怀远自是不会说什么。

就像此时,墙根正站着个穿粗布麻衣的老者,边翻阅一本破旧的古书,边自言自语。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他抓了抓胡须点头,“然也。”

沈今禾一直都不大喜欢儒家主张,上位不仁,下行效之。平时憋在心里惯了,不知今日怎么了,就总想驳一驳。

“老者见笑。”她鞠了一礼,道:“人性本恶,其善者伪。如今天下方乱,为政以德未免没有大用。”

对安乐那种人,德行教导是没有用的,要么绳之以法,要么杀了了事。

老者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她笑回:“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您说的仁政,束君子而不束小人。”

仁政能教化安乐那一类人吗?能诛尽世间恶贼吗?

“这位小友啊,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者亲戚畔之,时日一久,则无小人立足之地。”

真是好笑,等到那一日,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无辜者。

沈今禾说道:“法者,治之端也。若以刑罚……”

话没说完,突然有人气势汹汹打断了她:“住口,你胆子还真是不小!”

隔着葱葱郁郁的树木间隙,李怀远正风尘仆仆而来,他先是脸色极不好看地暗示她休要再说,紧接着又对那老者客客气气,拱了拱手道:

“庄老夫子见笑,府里的奴婢不懂规矩,冒犯了。”

那老者倒无甚在意,只说论道而已,不必在意尊卑,说着便拱拱手离府了。

而李怀远的怒气并没有消散多少,冷着脸看向眼前的人:“进来!”

四周奴仆齐刷刷看过来,有同情的,有看戏的,见沈今禾跟在世子后头进了书房,皆以为她要遭殃,都开始窃窃私语。

沈今禾亦是胆战心惊,谁能想到那破烂麻衣之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天子之师,庄贤达。她要是知道,打死也不会上前搭话。

据说他如今虽已致仕,却仍然会受天子之邀进宫,时而秉烛夜谈。故而李怀远开口之前,她立即跪下:“奴婢该死。”

“怎么?方才论道都论错了?”

沈今禾低头不语。

见她如此,李怀远直接气笑了:“怎么还不服气?你还想说什么?”

许是鞭伤开始发作,沉重的身体开始变得轻飘飘的。她有些头脑昏涨,看眼前的人影模糊成双:“奴婢有一事不解。”

“说。”

“不知您为何允许安乐公主三番五次来府里闹?”

应该没想到一个奴婢会问这个,李怀远一愣,随即走向窗前,静默了片刻才说:“当年静文公主临走前,托我照顾安乐。念在昔日情分,我虽不喜,却也没有推脱。”

什么情份?她在心里想了想。真佩服自己明明都快晕倒了,八卦精神却还是屹立不倒。

“安乐深知我的脾性,每次来都是小打小闹,从不敢真的动府里人。她之所以来闹,实则是怨恨我,怨我没有护住她长姐。”

“她母后从生她之后,就不太管她。静文虽不是皇后所出,安乐却算是静文公主一手拉扯大的,因此这世上,她只听静文一个人的话。”

生而不养,实为大过。安乐变成如今这样,皇后难辞其咎,她野心太大,整日与太子斗法,党争不断,从未把心思放在安乐身上过。

“我以前只当她任性了些,今日看来,是我小瞧了皇家血脉,她竟然变得如此狠厉而没有人性,敢把人活活往死里打。”李怀远眼眸渐暗。

沈今禾在心里冷笑,她可不是变成这样,她从一开始就如此,只不过是你不知道罢了。

“安乐的事我会报给陛下,从此她休想再踏入世子府大门半步。”这在普通人看来好像没什么,可对于安乐那种自持高贵的人来说,无异于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样解决已经很好了,她默默劝说自己。

可一想到安乐鱼肉百姓,而陛下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报告了又能如何呢?他只管炼制他的长生不老之药,却不管百姓横死街巷。

沈今禾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上苍不忍,必择仁君取而代之!”

“放肆!你疯了不成?这话要是传出去,你可想过后果?”朝堂诡辩,这完全可以成为谋反的言论。

可这里又没有别人,李怀远总不会自己上告自己府里的人有谋逆之心。

他的神色复杂难辨,用一种几近怪异的眼光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大概不明白一介奴婢,怎么会有如此大不敬之言论。

她确实是疯了,被安乐刺激得没了章法。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可她也是人,有众生该有的喜怒哀乐,有一瞬间沈今禾甚至在想,就到这里吧,人生就走到这里吧。

活着实在太累了。

上位者搅弄风云,可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时间仿佛停驻了一瞬,李怀远闭了闭眼,不知在想什么。倏而,他突兀地指了指软塌:“躺上去,把外衣脱掉。”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沈今禾的脑袋瞬间清醒了几分,内心如有大风刮过密林,波澜起伏。他这是要做什么?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

半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屋内:“大人是要我…侍寝吗?”

“咚”地一声,他的暗卫从房梁上掉了下来。

“……”

[1]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出自《论语·为政第二》

[2]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出自《论语·为政篇》

[3] 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出自《孟子·离娄上》

[4]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出自《荀子·性恶》

[5]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出自《孟子·公孙丑章句下》

[6]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出自《孟子·离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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