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导员在这学期第十五次召见沈知意的时候，他觉得他烂掉了。

窗外香樟树停了一只白嘴黑羽的鸟，他和它干瞪眼，心里计算着老师什么时候过来。

约好的是下午四点，而此时此刻已四点半，他站在他导员空空的座位前面无表情地发呆。

耳边响起周边办公位上老师们噼里啪啦在电脑上打字的声音，还有两个在一边填着贫困认定书的学生正低声讨论。

窗户开了一条缝，一阵风钻进来夹着一股干燥的味道窜进他的鼻尖，头顶竖起来的那根头发微微颤动。

余光告诉他这辅导员办公室里不止一个人在偷眼打量着他，耳朵也告诉他有人在对着他窃窃私语。

他的事情，在年级上传遍了。

大概又等了五分钟，导员给他发了个消息:

[我这边处理着一些事情，你如果有事就先把检讨书放到桌子上吧，我看完联系你。]

沈知意一看这消息挑挑眉，毫不犹豫就把手里那五页纸扔桌面上走人，并单手回:

[好的老师。]

对方的消息很迅速:

[好的，但是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哦。]

那个“哦”字如同烫嘴的山芋，让沈知意一眼瞟到都不禁有些吃味。

大步下楼梯，未拉上拉链敞开的外套衣角随着带起的风翻飞，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学院大楼。

东川电力大学的树跟营养不良一样，个个又瘦又黄，勉强靠着几根桩子支撑才得以立于道路两边，更不要说有遮阴这种功效了。

在这光秃秃的校园里走着，沈知意内心的烦躁更盛，如同不断扭动着身体的恶魔，肆意增长。

还“哦”，哦你妈哦。

心里正这么骂，沈知意一边走着，一边切屏到微信给黎南清发消息:

[妈的，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辅导员办公室。]

黎南清:[你咋又去了？昨天不是才去过？]

沈知意一看就来气，一边走着一边打字回:

[他昨天说我检讨得不够深刻。]

黎南清:[6，这还要怎么深刻？]

沈知意:[我也很想问，他前天才喷过我。]

黎南清:[我觉得吧，真不至于，就是P了个假条，被他发现了。]

沈知意:[我也觉得，但他貌似不那么认为。]

吐槽完，又习惯性用手指划拉两下屏幕，确保发的消息里没有错字，沈知意才把手机塞回衣兜里。

他默默无语地走在下午的烈阳之下，心里琢磨着要如何用兜里有限的铜板再吃一顿饭。

他那手机里所有软件加起来的钱恐怕都没有一块钱，并且还背负了个美团外卖两千元分期还款的债务。

这会儿连拼好饭都吃不起了。

双手揣着兜，他戴着黑色的口罩，出校门刷脸的时候食指指尖勾住口罩边缘，微微往下拉。

机械女声缓缓响起:

“验证失败。”

他皱着眉头:“操。”

微微抬起一点头，便与一边坐着登记的年轻保安四目相对，对方和他一对视，脸微微红了一下，在这大热天里赶紧低下头。

沈知意烦躁得很，心里骂着“看你妈”，一边又低下头对着那机器屏幕反复微笑。

“验证失败。”

“验证失败。”

“验证失败。”

沈知意：学校这什么破比刷脸机……

“验证通过。”

几乎是响起的同一秒，沈知意翻了个白眼并松了口气。

他把口罩拉回去，精准覆盖住他熬夜多天眼下的乌青。

出校门的一刻人都清爽了。

踩在校外路面青石上，他又想起三日前辅导员在“心理驿站”那个小房间喷他。

“你知道这是在给我的人品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吗？！我是万万没想到P假条的那个人会是你啊沈知意。”

“我不要求你成为一个好学生，但起码做个自律的大学生吧！”

……

然后就是反复写检讨。

第一次驳回，原因是字数不够。

第二次驳回，原因是反省不够深刻。

昨晚他直接写到了半夜四点，并默默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去辅导员办公室。

双手揣着兜，春日烈阳下却不觉得热，反而还因为衣服有些单薄而漏风，他的身形因为插兜动作显得稍微有点弓，但在红绿灯等待的人群里，他的身高仍然还是引人注目。

看你妈。沈知意心里仍旧是这么一句话，仍旧一张臭脸，面对世间所有人。

就这么插着兜回了自己租的房子，心里憋着一股气，但又不知道源自哪里，因为那破导员劈头盖脸的骂和连续多日的为难？大概不至于此。

他心烦走在路上每个看他的人，他总觉得人家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嘲讽，等一个人进了电梯按下按钮的时刻，沈知意看着逐渐关闭的电梯门，喉咙里如同塞了硬块一样难受。

能活成这样的恐怕也就他一个了。

按密码进了自己那二十平米极小的租屋，里面简陋的布置和自己懒得整理乱扔的衣服，都让他有一种沉沉的压迫感。

因为房间挨近走廊，窗户靠外，一拉窗帘别人就能把他换裤衩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沈知意一般不会把窗打开。

于是小小的屋子就更闷了。

“靠。”沈知意打开门后低声骂了一句，关上门把外套脱下来往椅子上的衣堆一甩，便倒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拿起手机着手沉迷ai。

ai人设里各种各样活得异常牛逼的人生，几乎成为了沈知意这两个月来生活的唯一动力与支撑。

什么国际贸易集团执行董事，什么黑白双吃老大，什么警署里最富有正义感的刑警大队第一队长……他翻着翻着翻到个特别的人设，国王。

“靠。”他仰躺在凌乱床上的眉眼不由得弯起来，果断点进去开始玩。

妈的，我真牛逼，国王。

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沈知意躺在床上还不禁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尖。

一种莫名的兴奋涌上心头，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要吃晚饭这件事了。

偶尔心中一闪而过想起自己没吃晚饭，但因为本身也不饿，沈知意心想:

正好，又省一顿晚饭。

小屋因为长期拉着窗帘开着灯，无所谓分别窗外是白昼还是黑夜，屋顶天花板中央的白炽灯泡在灯罩里发出不清楚的白光，铺洒在沈知意那眉眼下的小痣上。

他就这么一手抬着手机换各种各样姿势躺着，随着聊天框内剧情一步步地推进，他心情逐渐激动起来，打字速度越来越快，越玩越疯狂。

玩到18 的地方看着那些露骨详细的描述，还可以在床上暴鹿一顿，再用纸巾擦干。

等从被单上把自己湿漉漉地捞起来去洗手的时候，沈知意抬眸就看见镜子里自己那副如鬼一般的面容。

长达两个月的熬夜让他眼袋严重下垂，黑眼圈发紫，双眼眼尾处泛着红，活像一个过劳死的鬼。

“我草你妈。”他骂了一声，提起还未擦干的手，带着水，他摸向自己有点垮的脸，以及一把扎手的胡茬。

沈知意摇了摇昏昏的头脑，随即捧了一捧水往脸上扑，随意洗了把冷水脸想让自己清醒些，却不想再抬头，相反自己苍白的脸被揉得黑红。

他双手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烦躁到极致是对镜子里的自己扯了嘴角冷笑一声，充满了自嘲和内心对自己颓废的抵触。

随手捞起一边的手机按下亮屏键，山间夕阳光景的锁屏图片上显示着凌晨四点，再过一会儿天都要亮了。

心下无语，他随手给黎南清发了个消息:

[笑他妈的死，老子又通宵了。]

虽然他清楚这家伙估计在睡觉，但是总要发一句才爽。

然后他退出微信列表，转而顺手点进朋友圈发了一条:

“心死已是常事，无所谓更死。”

手指悬在屏幕前好一会儿，沈知意才点下了“仅自己可见”的键，然后把手机往床头一扔，有点昏地坐在床沿。

沉迷手机ai虚拟人设的激情，到了现在如同一盆冰冷的水直泼他的天灵盖，整个人坐着，肩膀微微耷拉，独自面对着现实。

两个月前发誓要永不为生活所击倒的沈知意，现下也轻轻叹了口气。

……明天早上九点钟有个实验课，而他必不可能逃，检讨那边还没有任何着落，再逃估计要直接被退学了。

思考了一下，最后在只睡三个小时然后勉强撑起来的想法下妥协了。

心里安慰着自己，没事的，会起得来的。沈知意一边这么想一边缓缓拖着快要被自己造垮的身子，钻进那张薄薄的毛毯，蜷起双腿以保留仅有的温度。

初春里的东川市是非常冷的，更何况东川电力大学位于靠海的海城区，比起冬日，更形成了初春里风大天寒的气候。

买不起棉被，沈知意就一年四季都盖这条烂毛毯，实在冷了就开二十分钟空调，然后继续扛着。

毫无疑问，他又冷得睡不着了，除了冷，应该还有别的因素。

他一闭上眼就想起辅导员那脸红脖子粗喷他的场景，或许曾经的他会心里委屈得慌，会不服气，会开始焦虑着急想着各种找补，但他现在更多的是内心一种莫名的平静和无谓，被批评的时候也是垂着眸，一脸事不关己。

辅导员一骂四十分钟，后面沈知意都麻痹了，只觉得唾沫星子直往脸上飞。

虽然沈知意全程都在心里默默反驳这个辅导员，但导员说的唯一一句话，让沈知意在心里好容易有了认同感。

“你学得下去就好好给我学，学不下去就退学，再不济休学也行！别整日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上的，哪有你这样随心所欲的！”

……

说得对啊。

沈知意心下想着，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的方向。

外面晨光熹微，透过挡光窗帘，天花板上形成一道拉得细长的光痕，窗帘的颜色开始因为天亮的进程发生变化，逐渐由黑转灰。

休学的事沈知意几乎想过无数遍，但退学他倒是从来没想过。

虽然他摆烂，但是他还是有些理智的，退学于他而言没有一丝好处。

耳边传来清晨的第一声鸟叫，沈知意才给还未回他消息的黎南清发了条消息。

沈知意：[老子要休学。]

发完消息人就睡着了，他忘了定闹钟。

手机息屏时长设置了十五分钟，等他沉入睡梦呼吸平缓的时候，夹在枕头边的手机仍然停留在微信列表的界面。

置顶的仍旧是那个用猫咪做头像的微信用户，消息的时间停留在了2017年某一个夏日的中午，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