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小传:费奥多尔

1

很白的雪落在他的眼睫上。

没有撑伞的费奥多尔抬起头,看见黑色的夜空里有星星点点的白色小东西飘落下来。

在从下往上的视角里,它们就如同天上晃动的星,并且悄无声息地亲吻着你。

他摸了摸自己头顶上戴着的微湿的帽子,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走进公司的大楼里,并且在踏上台阶的那一刻被人兴高采烈地抱住,兜头罩过来一条绿色的驯鹿围巾。

费奥多尔脸上的笑容有些无奈地消失了。但微笑守恒定律证明,笑容不会减少,只会从一个人的脸上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上。

比如现在。

“亲爱的费佳——”

熟悉的欢快声音响起,高兴得就像是在晴朗的夜晚放飞了一百只鸽子:“虽然今天不是东正教的圣诞节,但是小丑祝你圣诞节快乐!”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白发的小丑欢天喜地地抱着自己的挚友,亮闪闪的金色眼睛满眼期待地注视着他,声音有着愉悦的上扬。

费奥多尔无奈地把自己脸上的绿色驯鹿围巾拽下来,反手抱住自己的挚友,用有些头疼的眼神看着他。

“尼古莱。”他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心平气和一点,“你怎么有时间到这里来了?”

果戈里非常非常不喜欢这样朝九晚五打卡的工作生活,比起陪他在这里工作,欢快的小丑更喜欢在柏林到处乱跑,以及在街头表演魔术。

不知道是不是北原和枫曾经在圣彼得堡带着他进行过一番顶着“大画家果戈里”名号的街头表演的缘故,果戈里突然喜欢上了这样的活动,经常笑嘻嘻地给路过的人们表演各种各样的魔术,不知道在小孩子们的欢呼声里变过多少兔子。

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先生现在都变成了柏林街头的著名流浪魔术师,随机出没在柏林的各种大街小巷,有时还会兼职扮演小丑或者在电线杆上表演高空飞人。

可以说,他一个人就撑起来了整座马戏团的戏份。

“因为要给费佳过圣诞啊。”

果戈里一甩头发,笑嘻嘻地回答,麻花辫上面的毛绒球晃来晃去的,同时不由分说地拉住了费奥多尔的手。

“走啦走啦,费佳,这可是我们在柏林过的第一个圣诞节诶!今天可是不需要上班的!”

于是还没有踏进公司大门的费奥多尔就被果戈里给拽了出去。

他转过头,看到歌德先生正在和康德站在一起对着窗户口喝咖啡。两个人似乎都看见了他,笑着伸手打了个招呼。

好好过圣诞哟。

歌德笑盈盈地做口型,同时往咖啡杯里丢了几块雪白的方糖。

年轻的俄罗斯人脸上的无奈更浓郁了一点。

是是是,好好过圣诞,回来继续加班是吧?

来到这里之后就被歌德逮着压榨的费奥多尔年纪轻轻就已经明白了资本家的可恶之处,一时间觉得边上挂着圣诞节彩灯的路灯好像都缺了些什么。

果然还是要挂上一张灰狐狸皮才更有圣诞节的气氛。费奥多尔侧过头瞥了眼拽着他跑的果戈里,心态平和地想到。

果戈里这一次没有使用异能,而是一边跑一边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开心。费奥多尔则是拉住对方的手,纵容地叹气。

两个人就这么单纯在雪地上面跑着,和他们在莫斯科的时候那样,一直跑到广场上面他们才停下来。

广场上有着圣诞树,被彩灯包围的喷泉,很多很多的孩子正在玩耍,大人则是陪着他们。街边的商店传来圣诞节动人的歌声。

“费佳!”

果戈里喊了一声。

他张开手,眼睛亮晶晶的,灿金色的眸子在四周场景的晕染下也带上了斑斓的彩色,里面有着对费奥多尔来说显而易见的狡猾:

“我给你变个魔术,怎么样?”

费奥多尔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在冷空气中轻轻地喘了几口气,感觉有雪白的雾气弥漫在他们的周围。

“什么魔术?”他问。

果戈里却不说话了,而是志得意满地一掀披风,转眼就闪现在了三层喷泉的最顶端,脑袋高高地昂起,拍了拍手。

“圣诞快乐,女士们先生们!”

他摸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话筒,在空气中做了一个巨大的拥抱手势,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兴高采烈:

“好久没有来柏林的街头表演了,请问大家有没有想小丑先生呢?”

得益于果戈里这一年来到处乱窜的表演,大家基本上都认识他和他这一身标志性的衣服了。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不少人就发出了惊喜的欢呼声。

还有几个看上去是粉丝的女孩子在人群里面发出尤其尖细的兴奋喊叫。

果戈里优雅地摘下帽子朝着所有人鞠躬,同时俏皮地眨了下眼睛:“今天小丑先生在逛街的时候看到了好多好多的小鸟被关在笼子里,看上去非常非常可怜,小丑都快要哭了——”

他做了个哭泣的鬼脸,但很快又高兴起来,声调重新变得高昂:

“所以!今天伟大的魔术师!尼古莱·果戈里先生!即将为大家带来最有趣的逃生魔术!放飞笼子里的飞鸟!”

费奥多尔后退一步:他感觉到了一种不太妙的味道。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很正确。

果戈里吹了口口哨,把自己的帽子朝着天空抛去,掀起斗篷消失在了喷泉上方。接下来,便有无数的白鸽从帽子里面涌现出来,一只一只地朝着天空盘旋着飞去。

广场瞬间就变成了鸽子广场。

鸽子们惊慌失措地拍打着翅膀起飞,然后像是在人群里面找到了目标似的,在大家的惊呼声里重新飞下来,如同白色的旋风与海水。

夜色一瞬间被雪白的羽毛照亮。

费奥多尔僵着身子,看着这些鸽子朝自己扑过来,最后无奈地伸出手,看着白色的鸟接二连三地降落在自己的身上,把自己淹没成一个白色的鸽子堆。

身边属于魔术师的笑声肆无忌惮地响起。

“喜不喜欢我这个魔术!”

果戈里开心地说道:“我专门问了北原先生他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场景是什么哦!费佳现在是不是也对这个场景印象深刻?”

费奥多尔:“……”

费奥多尔叹了口气:“真是谢谢您了呢。”

2

别的地方不说,这个魔术倒是真令人感觉到印象深刻。

深刻到许多年后,费奥多尔还是能在梦里看见那一片浩浩荡荡的白色,以及果戈里扑到自己身上把鸽子吓得到处乱飞的场景。

“柏林——尼古莱喜欢柏林。”

果戈里拖长声音说道,金色的眼睛好像在光线下面发光:“这里的人看上去死气沉沉的,但是很有意思诶!”

对此费奥多尔只是静静地凝视。

“你是不是又去烦歌德了?”他问。

果戈里喜欢去招惹歌德,就像是乌鸦喜欢去啄一下狐狸尾巴一样,简直毫无道理,但是看上去有一种莫名的天经地义。

果戈里对此只是嘻嘻哈哈地笑,顺手在跑路的同时把餐盘里的圣女果塞到费奥多尔的咖啡杯里,还配上了“我告诉托尔斯泰先生和北原先生你又熬夜喝咖啡”的声音。

然后他的斗篷就被忍无可忍的费奥多尔扒下来,掏出用来做备用手段的手铐就把人栓在了电脑桌边上。

十分钟后果戈里还在吵吵嚷嚷。

一个小时后果戈里还在抱怨好无聊,并且想要给费奥多尔表演魔术。

三个小时后果戈里锲而不舍地问费奥多尔是不是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五个小时后果戈里已经无聊地打起了哈欠。

下班时间,费奥多尔看着已经靠着桌子睡着的果戈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被弄醒的时候,果戈里睁着一对特别忧郁的眼睛,幽幽地打量费奥多尔。

“提问——小丑最讨厌的人是谁?”

正在收拾自己笔记本电脑的费奥多尔微微挑眉:“我和歌德先生请假了,明天出门吧?”

果戈里的眼睛瞬间亮了。

“好耶!挚友我们明天一起去东边的特雷托普公园,怎么样?”

费奥多尔瞥过一眼:“……”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哄。

他默默地想道,推开窗户去迎接已经暗淡的夜色,看到外面无数璀璨亮着的灯火。

生活在这样无限蔓延的光下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变得慵懒而又漫长,充满着一种意料之外的琐碎。

他静默地看着,任由那些光芒落入自己酒红色的眼睛,突然想起每年圣诞节北原和枫都给自己寄过来的信。

旅行家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风景,很多很多种人。他还说,柏林是在囚笼里散发着光芒的太阳。

费奥多尔关上窗,给办公室的窗户落锁。

“走吧。”他转过头,笑着说。

3

白雪淹没的柏林,铁灰色的柏林。冷硬的柏林,柔软的柏林。居住着蓝色大熊的柏林,开着蓝色勿忘我的柏林。古板的柏林人,脸上涂着油漆彩色的柏林人。

在柏林居住的那段日子,记忆里最清晰的就是那么几个夜晚。也许还有坐在倾颓的城墙上,接着月色和晴朗的风看北原和枫寄过来的书的那些日子。

果戈里在边上专心致志地玩变鸽子变乌鸦,然后突发奇想地冒出一个点子。

“费佳。”

他举着一只乌鸦,突然莫名其妙地兴高采烈起来:“你说我这个异能是不是超级适合做国际大盗,把各种各样珍贵的宝物从囚笼里解救出来,放它们自由的那种?”

“嗯。”

当时费奥多尔是这么回答的:“建议先从冬宫偷起。”

嗯,那是因为冬宫的保护者是屠格涅夫。

俄罗斯老鼠可是很记仇的。

然后果戈里就真的去做了——不过那是在许多年后的事情。

很多年后。

那个时候费奥多尔已经开始写书了。果戈里呢,他得意洋洋地宣布自己是一个“偷走拘束自由的枷锁”的国际大盗,差点把蒙娜丽莎的画像抱走烧掉,赋予她真正的自由。

但喜欢他的人不少,导致他每次出场都伴随着人山人海与欢呼声,果戈里还专门抱怨过这种事情。

后来据说他的业务范围拓展了,这还是北原和枫路过莫斯科的时候告诉费奥多尔的。

“事情是这样的:我当时问他能不能偷走一个人身上的枷锁。”

带着围巾喝茶的北原和枫笑眯眯地说道,同时在看费奥多尔刚刚截稿的那本书:“然后他就斗志昂然地去做了——小心他的第一个实验对象就是你,费佳。”

“如果尼古莱真的打算这么做的话。”

费奥多尔好脾气地说道:“我这里正好还有多余的手铐可以拷人呢。”

旅行家橘金色的眼睛弯了起来,“噗嗤”一声就笑着和边上的托尔斯泰靠在了一起。托尔斯泰也没有忍住,嘴角翘了起来。

费奥多尔把窗户打开来通通气,顺便看着这两个大人像是依偎在一起的鸟雀一样互相对着彼此好声好气地“啁啾”着,摇摇头,继续在窗前写作,感觉这样气氛自己待在房间里有些多余。

直到北原和枫兴高采烈地聊到他“童年”时期的各种照片。

费奥多尔:“……”

他默默走了出去,然后关上了门。

4

“有时候会后悔吗?”

北原和枫问过费奥多尔这么一个问题,有些莫名地在一个夜晚里。

费奥多尔关于那个夜晚的记忆有些模糊,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情,但他依旧当时他们之间发生的对话。

“为什么会这么问?”他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反问了过去。

“因为你的理想没有在自己的手中完成——不管是在哪种意义上都一样。你本来跌宕起伏又精彩纷呈的人生现在变得平平淡淡。”

北原和枫撑起自己的下巴,橘金色的眼睛中倒映出雪的白色,好像这不是夜晚,而是光亮的白昼。他很认真地问:“这会让你后悔吗?”

“如果这么说的话,我大概对此会感到相当的遗憾。至少,书上面的那一句话应该是由我来写的。”

费奥多尔侧过头,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北原先生,我理解你不想让人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心情,但你不应该在耶稣躺在十字架前就把十字架背跑了。”

北原和枫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看上去表情相当的遗憾。

“对不起。”他很内疚地挪过自己的脑袋,小声地坦诚道,“我承认我的保护欲显得有点糟糕和没必要。”

但他做不到要让对方去承担这样的责任:好吧,有的时候他自己都没有办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费奥多尔看着他。

“……但这样的生活并不算是太糟糕。”他叹了口气,然后说,“作为一个作家并不是什么很坏的选择。”

他不再用上天赋予给自己的异能去审判人类的生命,但他可以用文字来去审判人类的内心。他同样可以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费奥多尔的作品总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情节的掌控上比他的家人托尔斯泰要糟糕一点,但与之相对的是,他对人类的解剖要更尖锐也更加深刻。他的作品是为了那些思想服务的,以至于别的成分会为这种思想而让步,产生变形。

不过他对于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还算是满意:尤其是看到许多人被他写出来的文字吓一跳的时候,心情总是最好的。

北原和枫眨眨眼睛,用一种有点不太自信的目光看着他。

费奥多尔想了想。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还会回莫斯科。”

他认真地说:“但我离开莫斯科的日子里有想过他。”

学校的日子,和果戈里走在街道上的日子,和托尔斯泰一起出门的日子,还有东正教的圣诞节。无聊琐碎,但是偶尔会想起。

就像是柏林最后沉淀在脑海中最为难以忘怀的记忆就是那些可有可无的时光一样。

那些日子里,夜晚是白色的,各种各样的轻飘飘的东西像是鸟一样乱飘。

就像当费奥多尔在某个莫斯科的夜晚打开窗户的时候,他发现今晚的夜是雪白的一样。

无边无际的白鸟遮盖住了天空,像是上帝的帷幕那样深深地垂入水波流淌的夜里。城市里无比璀璨的光芒像是歌声一样波澜起伏,有什么正在夜色的保护下发出轻轻的呼吸声。

这种雪白的夜晚说不上是否是一种幻觉。

他看着那样雪白的夜,就像是看到了许许多多个过往的日子从上而下地堆叠,天使的羽毛纷纷扬扬地吹落,又或者过于琐碎无聊的日子把建筑潮水般地淹没过来。

作家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脸上浮现出很淡的笑容,然后拿起笔在纸上沙沙地写下故事。

在他写字时,有一只鸟咕咕地飞过窗台。

主要是纪念陀的《白夜》

(默默溜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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