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歌德是一个有很多朋友的超越者。
全欧洲的异能者都知道这一点。
但很少有人知道,那也是一只害怕寂寞的、贪婪的狐狸。
也许歌德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是本能般地渴望着有什么东西可以填补起自己的内心,本能地去寻求认同,本能地和自己的同类靠拢在一起——只是这样而已。
“也许就是这样,你才会保持这么天真的快乐。”席勒打了个哈欠,注视着从天空中落下来的雪花,在边上呛了一声。
“什么?约翰你刚刚说什么了?”
刚刚正在看鸽子的歌德没有听清楚这句话,于是抱着他那一大堆沉重的、用各种各样的包装纸与带子装饰着的圣诞礼物,好奇地追问道。
席勒深吸一口气,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缓缓侧过头去看他。
歌德的头上带着麋鹿耳罩,脸颊被一大圈衣服领口的绒毛包围着,被冻得稍微有点红,显得意外的年轻。
这位超越者转过头看着自己的朋友,灰色的眼睛在落雪中折射出一种近乎辉煌的银白,灯光在里面闪烁着,自身却显得干干净净,如同一只幼兽清澈的眼神。
他拉扯了一下嘴角。
“我早就想问了。”席勒没好气地说道,“你和我的名字都是约翰,你天天这么喊我,自己都不会感觉到奇怪吗?”
“那喊什么?”歌德晃了晃脑袋,毛茸茸的麋鹿角也跟着晃了晃,一脸天真地这么询问道。
席勒没有回答,他一甩头,头发上薄薄的一层雪就这样落下,身子在圣诞节的灯光下瘦削得就像是一道剪影。
歌德脸上浮现出胜利般的狡黠表情。
“所以,还是喊约翰吧!”
他高兴地这么宣布道,跟在席勒的身边,声音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音乐声里轻快地扬起:“这样才能说明我们两个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搭档嘛。”
席勒“哦?”了一声:“你前几天把我家里的苹果丢出去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指正一下,那不是苹果,是烂苹果。”
歌德抱着礼物,义正辞严地说道:“今年圣诞节我可是要到你家里过的,所以绝对绝对不可以出现这种东西!”
席勒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到我这里。”
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好吧,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和那些人一直聊关于人工智能的话题一直到圣诞节过完呢。”
“这种事情什么时候都可以聊。”
歌德把下巴靠在礼物盒子上面,侧过眼睛去看席勒,然后将眼眸在灯光下弯起:“但圣诞节的话——和你和康德一起过就好了。”
席勒没有回答。
他只是在路灯下面停住了,抬头看了看在空中飞舞的雪,最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歌德等了一会儿,但在回到席勒所在的小公寓之前,他都没有等到对方的任何话。
他本来以为对方会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康德”或者别的什么,席勒向来是这样的,柏林不管下了多少场雪都掩盖不住这个人身上锋锐的气质。这个人性格里的柔软只在很少见的时候表现出来。
——而不久之前,他才干了一件很让席勒生气的事情。他本来以为对方绝对不会想要和自己一起过圣诞节的。
“康德应该是整点来吧。”
席勒打开门,走过被歌德整理得还算整齐的客厅,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的食物,从冰箱顶端的盒子里扯出两条彩带,敷衍地挂起来——这就是圣诞节的装饰,唯一的。
没有圣诞树,没有彩灯,没有暖烘烘的壁炉与铃铛,连让圣诞老人进来的烟囱都没有:谁叫这里是一个简陋得不行的公寓?今年的白胡子老头可要从窗户口爬进来了。
歌德把自己埋在沙发上面,抬头看着对方在问了这个问题后安静地忙忙碌碌的样子,手指在冷僵的关节上面揉动着,肩膀抖了抖。
这个公寓里面几乎是和外面一样的温度:甚至可能还要更冷一点。
歌德有点怕冷。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他有点小心地问,同时用灰色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友人,希望对方能够稍微正常一些:与这个比起来,被呛几下也不是不能接受。
席勒停下来,勉强分给歌德一个目光,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只耳朵委屈巴巴趴下来的狐狸,软蓬蓬的尾巴在后面摇着。
“我一直都没有生气。”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缓缓说道:“一直都没有,歌德。”
歌德很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席勒向来对人工智能不感兴趣,甚至不怎么喜欢他在这方面的研究。上周对方知道他和玛丽·雪莱、马拉美搞了一个人造人研究协会后,怎么想都应该被气炸了。
但他很明智地没有在这个时候说话,他只是看着席勒,看着他那带着深深疲惫与倦怠意味的眉眼,尾端微微泛着绿色的蓝色长发,看着他莫名令人感到漫长的目光。
——就像是生活在漫漫黑夜里的生物,眼睛中却始终有正在蔓延的火焰,以坚决而又缓慢的姿态把自己燃烧到尽头。
歌德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心脏里有某种恐慌的感觉蔓延上来,转变成一种急迫地想要拉住对方的冲动。
太远了。他们中间不应该有着这么漫长的距离,长到伸手的时候都没有办法碰到对方。
“歌德,你就是个骄傲又古板的家伙。”
席勒突然开口,并且用那种温和且缓慢的声音说道:“真是抱歉,我一开始想说‘女人’,可女性倒也罪不至此。可如果你是个女人的话,被弄出个孩子然后在别人面前丢人现眼,想想倒也挺让人解气的。*”
什么女人?什么孩子?
正盯着席勒的眼睛看的歌德睁大了自己灰色的眼睛,感觉大脑有点处理不过来这么多信息:“等……?”
“但我爱您。”
席勒轻飘飘地说了后半句。
这句话真的很轻,可以被很清楚地看出是被嗓子间一个漫长的吐气连带着飘出来的,轻到缺乏实感的地步。
一直用直球打击别人的歌德这回终于被直球打到了:而且还是被约翰·克里斯托弗·弗里德里希·冯·席勒。
这个大多数时候只会一边抱怨、一边和他在夜里一起去找甜品店里新口味蛋糕的人,虽然感情坦率地表现在行动上,但很少说出的人。
“正因为我知道您骄傲又古板,所以我知道这样一点……”
席勒侧过头,他看着墙壁上面的钟表。
整点快要到了。
“你会后悔的。”能够拨动命运的超越者说,“你会因为这个决定非常痛苦,足够痛苦到你宁愿所谓的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喜欢蜷缩起来的胆小鬼。”
歌德终于感觉自己缓过来了,但也许他根本没有缓过来,只是条件反射般地下意识反驳:
“可你在承认我们是朋友的时候也这么说。”
“是的。我现在也这么想。”
席勒只是平静地回答:“你迟早会因为我们是朋友而感觉到痛苦的,歌德。”
门外准时地响起了敲门声。
于是席勒走过去给康德开门,在路过沙发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外套解开,盖在歌德的身上,手指在他微冷的关节轻轻一握。
“暖气刚开,很快会就暖和了。”
歌德攥紧对方身上带着冷意的衣服,好像席勒没有在上面残留下任何温度。
那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可你会后悔吗,约翰?”
席勒并没有回答。
在那个异能大战前一年的圣诞节,这位超越者表现得异常沉默……与安静。
5
康德是一个被很多群体喜欢,但是没有什么朋友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在歌德面前经常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很喜欢笑的。
可以说,康德最尖锐的时候大概就是厌蠢症或者强迫症犯了的时候,其余的时间都透着一种脉脉无声的平和感。
在到好吃的食物时表现得尤其平和。
康德就在这种心平气和的状态下接受了来自歌德长达五分钟的目不转睛的注视,优雅地解决了最后的一枚圣女果,用餐巾擦了擦嘴。
“今天的牛肉酱料有点多了,把牛肉本身的口感破坏了些许。”他说。
“记住了,下次改。”歌德飞快地回答道,然后继续看着自己面前的康德,表情中的暗示意味简直显而易见。
康德挑了下眉,用餐巾继续擦着自己的手指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怀表:“你是想要问我什么问题?”
“我——约翰,我是说约翰·席勒。”
歌德咳嗽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天空:“你觉得他在乎我吗?我感觉这几天他真的很古怪,对吧?”
他的声音变得小心且心虚起来了:“我不太知道他正在想什么。但我觉得你们两个之间好像有很多共同话题……”
康德安安静静地看了歌德一会儿,他的表情有一瞬间让歌德感觉自己是一个还没有被任何人解答过的哲学难题:只有这种东西才会格外引起这个哲学家的兴趣。
“他当然很在乎你。”
良久之后,康德收回了目光,语气听上去没有什么起伏:“想想吧,当一个生物想要晒太阳的时候,你理都没理会对方,任由他在黑暗里发酵。然后他终于决定和黑暗对抗一辈子了,你又突然跑出来,非要把他拖到太阳底下。”
“——他没把你咬死就够在乎你了,我亲爱的约翰·歌德先生。”
“席勒肯定不会把我咬死的。”
歌德举起手,表情认真地试图反驳这一点,他觉得席勒没把自己咬死就像是他喜欢席勒一样顺理成章:“我们是互相吸引的,我们的思想天然地互相共鸣。我们互相弥合彼此的缺憾,我们彼此沟通,我们的思想彼此契合,我们写出的是对方灵魂中存在的句子……”
“是的。甚至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间比你早得多,骄傲到傲慢的歌德先生。”
康德淡淡地说:“然后他被你拒绝了。”
歌德咳嗽了一声。
“因为太热烈了啊。”他嘟囔道。
那个时候的席勒连同他的文字都是热烈又滚烫的,一只浑身火焰沸腾的火鸟。
那时候的歌德并不喜欢这样炽热的文字,所以拒绝了这封信连同他身后的人——是的,就像是席勒和康德说的一样,歌德是一个太过骄傲和傲慢的家伙。
即使大多数时候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只可以被捏来捏去的好脾气狐狸,但陌生人走上去也只会被他警惕地盯着,说不定还要挠几爪子。
康德并不是很意外地抬眸看着他,用不知道是不是敷衍的安慰语气说道:“往好的方面想,就算是这样,他也会和你在一起讨论各种文学问题,会与你一人一句地写同一首诗,会因为你认识整个魏玛的甜品店。”
“是的,我知道。”
歌德安安静静地听着,然后轻声回答:“但我想要更多的东西,我渴求的不仅于此。”
他注视着康德,那对灰色的眼睛中有着不加以掩饰的贪心,但看不出占有欲,只有一片几乎可以说是执拗的哀伤。
“我想要他不要再往前面走了,我想要他为我停下来。”
歌德的声音微微垂落:“那里会淹死他的,康德。我经常做梦,梦见我失去他……”
在一般情况下,席勒总是很安静。可能是因为在他人生中大多数的时间段里,他的身边并没有什么人,也不需要说什么。
只有歌德在他身边时,席勒说的话才会多出来——毕竟他要回答叽叽喳喳的歌德,要关心自己身边打滚的灰狐狸,要拉着对方的手朝着街道前方走去,一步步地踩过柏林厚重的积雪。
但更多时候,他安静到如同身处于可以把声音全部都吸走的深渊中。
“可每次看到他把自己淹没在正在发酵和腐烂的苹果的气味里的时候,每次看到他把房间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下来的时候,每次看到他把自己的脸按在冰冷的水里的时候,每次看到他把自己藏在夜色里书写着什么的时候……”
“我好痛苦啊,康德。”
歌德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偏偏在这种时候拉不住他?”
康德看着自己的朋友,看着这只突然学会了患得患失的狐狸,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偏过头,望着外面的钟表。
“是啊。”他说,“我们都是一样的。”
歌德,你知道吗?席勒也想要拉住你,我也想要拉住你。但真幸运,你不知道。
康德突然想到了在某个夜晚,自己和席勒一起聊起歌德的时候。
那时,席勒把自己藏在距离光线有一段距离的昏暗中,看着外面的眼神遥远而又柔和,就像是注视着一口黑色的、足以把他淹没的深井。
“歌德就是一个混蛋。”
当时他们也许都喝了一点酒,在有些朦胧的记忆里,他听到席勒语气平静的陈述:“他总是自顾自地闯进别人的生活,然后呢,自信地认为别人有了自己后会活得更好,于是把他们原有的生活都破坏得乱七八糟——最糟糕的是,他好像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过自己干了什么。”
“实际上我很讨厌别人来打扰我,我烦得要命。尤其是在我尝试着做些什么的时候,我觉得那个时候的我会把所有尝试闯进我私人空间的家伙丢出去……而歌德。”
席勒笑了一声,他看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的酒,它在灯下旋转着很灿烂的光:“哈,歌德总喜欢这么干。不过我都快要习惯了,不过仅限于他。”
康德在边上撑着脸,很认同地点了点头。
他又想到歌德少年时那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不管不顾地拽住他的手,以没法拒绝的姿态把他的人生拽到了另一个轨道里。
但歌德好像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过,提起的时候也只会露出茫然的眼神:那种纯粹的、动物般的茫然。
真残忍啊。康德想。
“而且他还那么贪心。”
“啊,贪心,没错。”
席勒附和了一句,声音听上去疲惫又柔和:“他不想失去自己的朋友,他害怕分别,他不断地寻找东西来填补内心那个孤独的黑洞……但我们总有一天会分开。”
他沉默了一会儿,重复道:“总有一天。”
“所以我一开始不太想要他和你做朋友。”
康德继续说道:“他会很痛苦。”
歌德那个笨蛋会很痛苦。
那个天真的家伙会意识到失去,意识到患得患失,意识到身边有什么如同命运般地、无可挽回地抽离,再也回不到那种天真的欢快里——但康德宁愿对方一直是那只在朋友身边就能高兴地傻乎乎的狐狸。
“哈哈,这也是我不想要他和那群家伙做朋友的原因。”
席勒站起身来,带着疲惫感的声音被寒夜拖长:“他们迟早会分道扬镳的,我发誓。”
窗外有风雪呼啸,寒风猎猎。
“不过,不管怎么样,那个笨蛋狐狸的身边至少还有你。这样……我离开的时候也能稍微安心一点。”
他侧过头,像是想要说服自己那样地喃喃:
“大概吧。”
——大概吧。
“你也是这样吗?”歌德的声音打断了康德对于那个日子的回忆,“康德?”
“是啊,我拉不住他,也拦不住你。但好在我知道,这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康德看着他:“凑过来一下,歌德。你的头发有点乱了。”
于是歌德凑过来,乖乖地任由对方把自己的头发重新整理好。
哲学家在灯光帮自己的朋友整理着仪容,声音依旧不紧不慢:“我们每个人最后都要走向不同的那条路的,歌德。席勒是圣方济各身边的那只狼,终身庄严地行走在苦难的荒野上。我是阿乔马维的郊狼,要去西方寻找可以把这个世界点亮的火种……”
“那我是什么?”歌德抬头问道,还没有整理完的头发又乱了一点。
“斯库尔。”
康德没有不耐烦,他只是把那缕头发别到对方的耳后,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也许你更像是它。”
那只在北欧神话里追逐着太阳之车轮的魔狼之子,那永远不停下追逐的脚步的生物。它的足迹踩在太阳的车辙上,期待着把那天空中燃烧着的明亮、炽烈的滚烫吞入自己的腹中。
它的眼瞳中是永不停歇的贪婪,永无止境的渴望——以及永远的不安。
斯库尔。
在神话里,这只魔狼的意思名为“猜忌”。
终有一天,你将无法安定,你将心生怀疑,你将因为害怕结局而拒绝开始,你将痛苦于那颗永远没有办法停下猜测的心。
我不想你变成这样,但我又能拿什么来阻止你呢,我亲爱的、骄傲又固执的朋友?
就像是我们都没有办法拉住席勒,我们也都没有办法拉住你。
正如命运。
正如命运……
6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异能,席勒在预言当面有着相当独到的天赋。
就像是他所说的那样,那一天还是来了。当他拆开一封从康德那里寄过来的信,上面简短地说明了马拉美从事人体实验被曝光出来的事情,他就意识到了什么。
其实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席勒想,但他还是立刻订了车票,匆匆忙忙地从魏玛赶赴到了柏林。
那时候的柏林究竟是什么季节,他大概已经忘却了。他只记得当时没有下雨,可歌德却湿漉漉得就像是从雨里打捞出来的一样,坐在车站的靠椅上,在康德身边裹着衣服瑟缩成了一团。
席勒叹了口气,然后抱住他。
他们之间有着将近二十厘米的身高差,席勒刚好能够将对方抱在怀里,下巴还能枕在对方的脑袋上面。
“我和伊曼努尔都在呢。”
他把口袋里的糖递给对方,目光柔和:“我们现在都在这里,歌德。”
但这一次,歌德没有像是往常那样高高兴兴地接过来,他只是用力地抱着席勒,像是快要被淹死那样地深深地呼吸着,透着一种筋疲力尽的悲伤。
“不要走。”他用急促的、可同时缓慢又虚弱的声音说,“别走,约翰。”
那只骄傲的、喜欢粘着人撒娇的狐狸看上去真的要哭了,不是平时那种“嘤嘤嘤”假装出的样子,而是真的呜咽出声。
席勒抱着他,能够感觉到面前这个人内心的惶恐、疲惫与恍惚,就像是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现在的心跳。
他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看向康德。这位哲学家安然地坐在长椅上,抬头注视着席勒的眼神带着平静的叹息。
“嗯。”他说,“我不走,我在这里陪你。”
“真的?”
“嗯,不信你问伊曼努尔。”
康德抬起头,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很想参与这个更像是谎言的文字游戏里,但最后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
“我们都在,约翰。”
席勒松开手,看着歌德脸上湿漉漉的头发垂落下来,那对眼睛中透着一种玻璃破碎后又重新拼合起来的茫然。
“至少也要陪你到夏天。”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你太怕冷了,不好好照顾你说不定又要感冒。”
德国的超越者抬起眼眸,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眼睛中有一种抓不住的情绪。
“他们走了。”歌德用一种缓慢而忧伤的语气说道,“他们走了,约翰。”
地域上的分别,价值选择上的分别,甚至是人生的分别——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学会应对的。但是事实证明,和席勒说的那样一样,他是一个受到伤害之后会想要缩起来的人。
席勒只是用手盖住他的额头,在歌德还想要继续说什么的时候打断了他。
“走吧,我们回去。”他说,一深一浅的红色眼瞳认真地看着歌德,“再待下去你会感冒的。”
最后歌德几乎是被席勒绑上床的,在睡觉之前还被席勒强硬地喂了安眠药与热汤。这位从魏玛匆匆忙忙赶赴柏林的异能者一点听歌德倾诉的想法都没有,只是强势地通过行为表达出了自己的关心。
但这样或许真的有点作用。至少歌德看上去稍微缓过来一点了。
“果然还是你在这方面比较擅长。”
坐在沙发上的康德看着席勒关上门,稍微松了一口气:“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只要表现的够强硬就可以了,不要听这只内心敏感的狐狸丧气的话。”
席勒呼出一口气,侧过头看着康德:“只要告诉他,他是被需要的,是生命中不可分离的组成部分就可以了——不过我还以为哲学家在说服人的时候会格外擅长呢。”
“如果是理性的辩论,那我的确很擅长。”
康德在沙发上面挪了挪,给走过来的席勒让了个位置:“但很显然,歌德他现在需要的并不是理性的分析……他需要来自朋友的安慰,而我并不擅长表达这些东西。”
哲学家笑了笑,举起手:“所以在面对他的时候,我也就只能投降了。”
席勒压了压唇角,但最后还是笑了起来。
在漆黑的夜里,他认真地注视着房间里黑暗的角落,然后轻声说道:“那你可得在夏天之前学会这种本领。”
因为在夏天之后,他就要走了。
而且有可能一走就是好几年。
康德“啊”了一声,抬眸看去,似乎有点惊讶:“比我想象得要快。”
“战争的预兆已经频频显现出来,很可能今年就要彻底爆发。我……是知道自己的,战争爆发后两个月内,我肯定就要上路了。歌德作为德国官方的超越者,必须留下来。但我不一样,我可以离开。”
席勒侧了一下脑袋,看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空间,缓慢地、断断续续地说着,更像是在对自己脑海内思路进行的整理:
“我可能会和其他超越者走到一起,然后尝试着在这场战争中做点什么。虽然可能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我大概不会允许我什么都不做的。就是这样吧。”
“就这样。”他重复道,然后便陷入沉默。康德也没有接过话茬,一直到席勒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起身给自己倒咖啡的时候,他才说话。
“不要随便用你的异能。”
哲学家轻声道:“活着回来,席勒。”
“很抱歉,这种事情完全没有办法保证。”
席勒给自己灌下一阵杯咖啡,晃晃脑袋,好想在这种习惯性地对自己的压榨中稍微清醒了一点,微笑着说道:“但我努力。”
命运啊。
这样足够拯救无数人的异能力,在战争中他怎么可能不用呢?即使篡改这样量级的命运,所要付出的代价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生命。
如果没有歌德和康德的话,他大概是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脖子放在命运的绞索里面的。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他还有两个朋友。
在柏林等他回来的两个人,他绝对不会后悔认识的人。
所以席勒认真地、微笑着承诺:
“我想活着回来,然后看你们。”
“你也别喝咖啡了。”
康德看着席勒空空荡荡的咖啡杯:“明明就不是一个能够熬夜的人,还天天用咖啡强行提神到三五点,一直在写你的那些东西。如果你去世的原因是咖啡.因摄入过量,那我可是会在你的葬礼上狠狠嘲笑你的。”
“这不是没有办法么——晚上写作的话,遇到来访者来打扰我工作的概率要小得多。所以我努力用把脸埋到冷水里替代一下?”
“那你不如深夜把自己泡在冰水里面,对着那些烂苹果构思你的诗歌去。”
康德挑了下眉,这么说道。
“这还是算了吧,那样歌德会先一步把我杀了的……”
席勒想了想,笑着回答道,但眼中始终都有着一种浅淡的忧伤。
“遇到我做朋友,是不是特别不幸?”他问。
康德抬起头:“我和歌德都不会后悔的。”
“是吗。”席勒轻轻地说,“如果你们后悔就好了。这样如果能够重新回到那一年,我一定不会去参加那次讲座。”
“我以为你也不会后悔。”
“是不会后悔啦。”
席勒把声音一节一节地放缓:“但我有时会觉得这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非要说,差不多就是那种‘如果没有我,那大家肯定会更幸福’的蠢念头吧。”
“真让人难以想象。”
他沉默了一会,就像是隔着一层梦似的:“我走了之后,歌德到底会怎么样呢?”
7
“致席勒:
好的,约翰,我们现在来讲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昨天你走之后不到三分钟,我就发现了你留在我这里的发带。下次记得带走。
说实在的,我其实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你每次走的时候都没有办法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走?我现在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你是故意的,为的是下次好理直气壮地闯到我家里来。但事实上我完全不介意这一点,只要你不是从我家二楼的窗户口突然出现的就行。
今天去菩提树下大街逛了逛,夏天柏林的景色看上去真的很漂亮。就像是你走之前劝告我的那样,我现在应该和自然多相处相处,再多写几首诗,只有文字不会突然离我而去。所以不久之前我又开始想着写诗,但还没有想好到底该写些什么。不过我感觉我已经从之前喘不过气来的痛苦里面缓过来了,好多了。
倒是康德还在写他的著作,而且一版比一版晦涩难懂,我们德国搞哲学的人都是这么擅长不说人话的吗?不过他最近有关于优美与崇高的话题很有意思,或许我们可以在接下来的信件里面一起讨论。
我翻译了一首法国小诗,附在信后。收到之后请尽快回信,我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歌德”
*
“致歌德:
我说为什么少了一条发带,原来是还在你这里。所以你为什么不直接把发带放在信封里一起寄给我?这种行为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在邀请我去你家。但恕我直言,你直接把这种话说出口也不是第一次了,大可不必这么委婉。
不过说到夏天,魏玛的夏天也很可爱,在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蟋蟀正在晚风里特别优美地歌唱着,一首相当漂亮的小夜曲。我觉得这样的夜晚正适合写一个童话故事,如果你实在没有关于诗歌的灵感,可以尝试着写一篇童话。在这样的夜晚,我想我会很乐意读到那种色彩斑斓的童话故事的。
顺便一提,在走的时候,你还答应要给我读古诺《浮士德》歌剧的前三幕,我真诚地希望你不要忘记这件事情。
法国小诗的翻译非常好,我相当喜欢。也许今天我会尝试着给他续上一部分,如果你不嫌弃我对你作品的改动的话。
席勒”
*
“致席勒:
本来我还想要把你的发带还给你的,但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可就相当不乐意了,除非你愿意在下一份信里给我寄魏玛某家甜品店的优惠券。不过你要是想要来我家也可以,到时候我一定会在家里把发带双手缝上。
不过童话故事可真的是一个好主意,接下来我有可能要在这方面投入一下我的精力。以及我真诚地希望你不要熬夜,以及在白天写完给我的回信和补充好的诗歌,并且在白天给我寄过来。
对了,别让我闻到信件上面烂苹果的味道。
关于你上封信提到的《浮士德》歌剧前三幕的朗诵,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留到下一次见面再说。如果可以,分期付款是最好的形式,如果你不想收获一个嗓子彻底哑掉的朋友。
歌德”
*
“致歌德:
首先申明,我其实并不介意有一个哑掉的朋友,尤其是我发现他嗓子哑掉之后连想要骂我都做不到的时候。
听说有的人在嗓子哑了后,最具有攻击性的行为就是用他自以为恶狠狠的样子瞪人,我倒是挺期待的。到时候我一定会喊上你所有的朋友,相信大家都会看着这一幕笑得特别大声。
——好的,我知道你在生气了。不过你也别急着气,我知道我你等了我那么多天的信不是为了看到前面的两段话的。放心,我肯定会好好地照顾自己。这几天有点忙,所以信来得晚了,抱歉。
不过这几天在街道上走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首诗,不过只有第一句话:
当今年的月亮落下的时候
不知道你会怎么补充这一首诗。不用急着给我寄信,我说了,这些日子有点忙,大概是因为战争已经开始了吧,我听说你也要上战场了?在路上照顾好自己,多穿点衣服。
战争结束之后一起喝酒吧。随信有魏玛的甜品店的打折券,你最喜欢的那家。
席勒”
*
“致席勒:
你还是那个混蛋,我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不过看在打折券的份上,短暂地原谅你一下也不是不行。
不过战争的确已经开始了,我一想到在战场上很有可能遇到我认识的那些人,我就……有一种不太好的心情。
但我会回来的。最近我和康德正在讨论一些有关于文学品类的话题,我觉得你肯定也会对此感到兴趣。只要你说一声,我肯定会答应你。
最后,关于诗歌的话题,我觉得补上这样一句话倒是很不错的:
当今年的月亮落下时,
海水褪去,裸露出我们一起注视的那颗星
歌德”
*
“致席勒:
很久都没有受到过你的信了。你是去做什么了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要去做什么的话,提前和我说一声。
我很担心你。
歌德”
*
“致席勒:
康德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事情,但我还是打算给你写信……你这个不告而别的混蛋,我真的很想让你尝一尝回家一打开邮箱,发现里面全部都是塞不下的信的感觉。我在这方面完全是认真的,你最好留心一点。
今天早上我和莎士比亚那家伙打了一架,不过放心,我们两个都没有认真,更多的时候是在打假赛。可以看得出来,大家都不怎么乐意参加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
快要到秋天了,夏天的末尾战场上爆发了一次瘟疫,但战争好像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今年的气温降得似乎有点早。
我有点冷了,约翰。
歌德”
*
“致席勒:
本来我打算去魏玛用你给我的打折券买点甜品的,但好像已经过期了……对不起。
歌德”
*
“致席勒:
今天我和康德讨论了一下关于人工智能的想法,他看起来很不认同。我发现了,想要说服他是一个非常艰巨的工程。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战争中会突然捡起这个计划。可能是我实在想要找个人陪我说一说话?
在以前,我会去找更多的朋友,但现在呢,我是个不敢继续向人类索求爱的胆小鬼……总而言之,我不想麻烦更多的人了,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吧。
我现在特别想要被一个人抱着。如果你回来这么做的话,我可以尝试着原谅你。这句话真的没有在骗你。
歌德”
*
“致席勒:
过年了。
(一团涂污的痕迹)
我好想你。
歌德”
*席勒的原话是,歌德是“一个既骄傲而又古板的女人,得跟她弄出个孩子来,让她在世人面前丢人现眼才解气”
你们这两个人,真让我大开眼界.jpg
PS:晚更主要是因为三次事情太多了,而且7号到11号我要连着发五篇文学评论,要提前准备……不过我也忙得心甘情愿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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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小传:歌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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