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人生有一条很漫长的,只能由自己走下去的道路。每个人都如此。
歌德想,这个道理他自己大概是明白的。
但他不想接受——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不想接受这样的一个说法,这样一个让他感到不安的解释。
歌德总是这样固执地拒绝分别,他视孤独为一种危险的洪水,他需要在洪水到来之前争分夺秒地制造出属于自己的方舟。
如果朋友最终都会离开的话,那就创造出一个不会离开的朋友吧。
于是拒绝分别的超越者主动躲了起来,逃开了自己的友人,就像是童年时抱着书本研究怎么制造一个会家居的人偶那样,他把那些厚重的书籍重新找出来,在战场属于自己的任务结束后拿出来翻开,试图了解怎么样创造一个人。
人类总是在试图创造新的人。
歌德一字一字地读下去,看着那些晦涩难懂的字体,有些恍惚地看着。
这是对创造了人类的神明的模仿,还是一种对神明的反叛?他们为什么如此痴迷又如此恐惧着自己的造物?神会不会以同样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被他们亲手缔造出来的人?
窗外面是战火的声音,是哭泣,是火焰正在汹涌的燃烧。古希腊的匠神用于战争的造物在现代战场中被人类再一次复刻与发展,硝烟与火与机械证明了它们有资格被众神所畏惧,因为当出现在大地上的时候,他们将带来死亡。
不是战争,而是死亡。
不是战争,而是屠杀。
抽泣声总是在那里响着。
歌德强迫着自己把下面的一行字刻进自己的脑海中,强迫着自己读懂,但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忧伤的问题在执着地徘徊。
“他们到底在为什么东西感到悲伤呢?”
乌鸦低哑地鸣叫。歌德深吸了一口气,他真的看不下去了,于是走出门,完全是以不适应行走的态度走出去,抬头看着这一切。
整座城市隐藏在黑暗里,他什么都看不到。
歌德感觉自己在此刻只能闻到血的味道。浓烈的血,从鼻腔一直灌入大脑之中的血,令人头晕眼花,带着令人反胃的甘甜。
他往前走,摸索着走到黑暗里。在这个深沉的夜里没有人发现他,他在走路的时候差点摔倒——因为这里的道路湿滑地舔舐着鞋底,每一步仿佛都走在泥沼上,或者水上。
这是什么东西啊。
歌德用力地喘息着,疲惫地喘息着,但抬着头没有朝下方看去,只是对着天空。这个夜晚并没有月亮在,是的,有月亮也不至于让周围都漆黑一片。
什么都没有。
歌德对自己说:什么都没有。
他突然想到《圣经》里到上帝的灵行走在水面上,他于是认定当时上帝的足肯定也是像此刻那样潮湿,于是好像能够感觉到那个在黑暗与光明中行走的神明身上所背负的一种名为痛苦的东西,感觉到耶稣身上十字架的重量。
——耶稣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
各样的恩德,全在十字架上,又全死于十字架上。
歌德喃喃地念着。他并不算是一个基督徒,炼金术师很难去信仰一个神,他们对神更多是怀有着一种微妙的敬重。但此刻,他突然品味到了一种悲壮,这种感觉模模糊糊地冲击着他,让他有种哽在咽喉里面的酸痛。
他忍不住朝着前面走去,接着看到不远处的火焰。那里的士兵们正在焚烧着什么东西。他们的影子都被拉长了,呈现出一种古怪扭曲的模样。
歌德默默地看着他们把东西丢进去焚烧,尸体,衣服,书,血淋淋的像是刚刚从屠宰场拖出来的肉块,被破坏了的家具,也许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总之它们都被丢到了火焰中,在黑夜里尽极升腾的光辉中融为一体。
苍蝇很多很多地围绕着火堆尖锐地鸣叫着。绿色的金色的黑色的,漂亮而又璀璨的宝石或者珍珠,它们朝着火焰扑去,拼死地追求着血腥的味道。它们也要死了,在火焰中和它们渴望的事物一起。
它们不会分离。
歌德拍死朝着自己扑过来的苍蝇们,他灰色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些在火焰中失去颜色的东西,周围的苍蝇滑稽地哄闹着,在葬礼的现场充满着愤怒的咒骂,这个故事因为它们变成了一场诙谐而又生动的幽默喜剧。
超越者看着——然后看到其中一本书没有丢进去,只是滚落到了他脚边。他几乎是本能般地弯腰捡起来,没有看那些注意到他的士兵们,只是下意识地望向了书上的内容。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那句熟悉的话。
“有两样东西,越是经常而持久地对它们进行反复思考,它们就越是使心灵充满常新而日益增长的惊赞和敬畏:我头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
是康德的书。
歌德认得出来。
多神奇啊,在异国他乡,来自他朋友的一本书从火海里逃离,来到他的身边,向他沉默地展示了这一页——就像是命运本该如此。
命运本该如此。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的。这两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呢?只需要孤独,康德那家伙完全不在乎的孤独,只要这样脆弱的东西,就足够让人惶恐不安,把人击倒。
人是这样脆弱的生物。
他怀着难以描述的心情抬起头,沉默不语地让书停留在那一页,然后走到火堆前,双手托着它放入火中,就像是把婴儿缓缓地放入一个闪耀着糖果与鲜花的棺椁。
然后他转身,开始往来时的道路上走,一开始是缓慢地漫步,后来是疾行,最后他跑起来,狼狈得与逃跑没有二致。
在半路,歌德跌了一跤,然后他撑着那些甜腥的液体站起来,没有去看自己的手掌,他继续往前跑过去,一直重新跑到自己的房间里,背对着镜子蹲下去,突然泣不成声。
为什么要哭?
或许歌德自己都不知道,也许他只是突然发现天空上面原来没有星星,他哄颤抖的手支撑了一会儿,最后才终于勉强地缓过气来。
他转身,目光终于无可逃避地落向镜子里。他看到一个浑身都是鲜血的人类正在彷徨地看着前方,他的身上落满了死去的苍蝇,密密麻麻,金色和绿色和黑色,干枯脆弱的躯壳与翅膀被火焰烤得枯萎。
真孤独啊。
歌德闭上眼睛,手掌与镜子里的那个自己贴靠上,像个孩子一样地蜷缩起来,呜咽出声。
真冷啊,席勒,康德。
9
康德会在夜里注视着天空。
无比深邃的夜里,又那么一些星星光芒万丈地闪烁着,带来一种冰冷的寒意。
他喜欢注视着那些万古不变的东西,它们就像是理性本身一样浩瀚、深邃而又诠释着宇宙自古以来的法则。
在陪着歌德的时候尤其如此,对方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忙着尝试各种炼金配方,而他在观星,就这么不为什么地看着。
歌德是什么时候这么沉默的?
康德有的时候会想这样一个问题。
在从外面的战场再次回到柏林的时候,那位好像永远都活泼到有点幼稚的自我主义超越者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起来。他开始把自己埋在研究室里面,啃着糖和面包观察着实验,在纸上面写下密密麻麻的东西。
他逃避外界,就像是狐狸钻在洞穴里,不愿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受伤。被人拥抱时都会胆怯地呜咽起来。
康德很希望自己能做到点什么,但他每次看到歌德那对带着深深疲惫的灰色眼睛时,却又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能在对方忙到深夜昏睡过去的时候给对方裹上衣服,生拉硬拽地带着对方去睡觉吃饭或者出门逛街,去学着席勒那样和店主讨价还价地买上一大包甜点,在路边的长椅上看着歌德眼睛难得明亮地一口口吃完。
在歌德不说话的时候,康德突然诧异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相处到底可以多沉默。灰色的狐狸原来可以安安静静地就像是一只在舔自己尾巴的老鼠,不做声地看着这个世界。
但越是这样,越是放不下心啊。
哲学家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想到有一次他离开歌德家的时候,回头看到对方在栏杆上面看着自己,那种目光好像就像是最后一次看到他,带着惶惑不安的疲惫与自我厌弃——然后在注意到他转身后飞快地闪躲开。从那以后他就不怎么敢把这个异样安静的人单独留着,只是陪着他。
“伊曼努尔。”
有一次,他在半梦半醒的时候说:“我要创造一个新的物种。不是人,是新的物种。”
这不是康德第一次听到他说这句话了,但他还是不怎么赞同。他知道歌德贪婪而又永无止境地追求着爱,他知道对方害怕受伤与所爱的人离开那一刻的空虚,但他不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解决。
他只是这么询问道,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要抛下我们吗,歌德?”
为了不被抛下,所以提前抛下自己的朋友,蜷缩到一个自我创造的世界里,用你自己创造出来的生命来填补自己对爱的渴望,驱逐对孤独的恐惧。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歌德只是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空茫的漠然感,就像是面前空无一物,什么东西都没有看到也什么都不在乎。
“是的。”他轻声地、清晰而又缓慢地说道,“我讨厌人类——我讨厌你。”
康德注视着歌德。他们两个此刻的位置并不远,他能够清晰地看到歌德脸上的表情,脸部肌肉一个细微的抽搐,甚至能感到这句话说出口时平静语调下细微的颤动。
他忘了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立刻阻止,可能是因为这句话让他忍不住愣了一下。歌德却很坚定地继续说了下去,甚至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急促:
“我讨厌你,我也讨厌席勒,我讨厌我的朋友,我讨厌你们所有人,我讨厌柏林我讨厌这个世界我讨厌现代社会我讨厌孤独我讨厌崇高我讨厌——”
康德抱住了对方。
“也许是的。”他说,“但我们爱你。”
怀里的人的话语戛然而止,然后他就像是一只被人突然抱起来的一只野狐狸,开始剧烈地挣扎,挣扎着挣扎着不动弹了。
“为什么……”
康德听到他颤抖的声音:“都这样了,你们还不走啊……”
不会走的。
他想,他们才不会走的,笨蛋狐狸。
哲学家无声而用力地抱紧,接着侧过了脸,听到苍蝇们成群结队地街道角落的垃圾堆里嗡嗡作响。
——“战争最大的胜利者是苍蝇,人类用血肉喂饱了它们。”
他想到席勒走之前一个个地把腐烂的、流水的苹果丢到垃圾桶里,看着那些苍蝇贪婪地追逐来去,用一种遥远的语调这么说。
这些耀眼的可憎虫子围绕着腐烂和鲜血淋漓的东西飞翔,比乌鸦更紧盯一颗流血的心,期待品尝血肉的味道。
“其实我不反对你研究那些东西。”
康德垂下眼眸,突然说。
“但先说服我吧,向我证明你不会把我们抛下来,重新拿起当初带着我去你家的勇气。”他轻声地说道,“因为我们有被彼此温暖过,有在对方的陪伴下度过美好的岁月……”
“所以连分别的痛苦也成为了一种可以接受的代价。”
10
席勒回到柏林之后,确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狐狸作为一种肉食性动物,原来也是会咬人的。
作为被咬的对象——席勒拿自己手腕上面的牙印子发誓,他这辈子都不会小瞧这种生物了,同时有点心虚地接受了来自自己朋友的全面检疫流程。
歌德大概本来还能更加生气一点的,但看到席勒之后,好吧,这只狐狸很快就是心疼占据了上风,急切地围绕着席勒转来转去,然后把对方甩到了医院里。
然后就是惯例的对话。
“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呃,我一天的睡眠时间还是挺充足的。”
“你是不是又天天把自己埋在烂苹果里?你就等着自己和苹果一起腐烂发臭吧。”
“其实我觉得这个还是可以商讨……”
“完全不可以!”
“怎么不可以。我听伊曼努尔说了,你都研究起人工智能了,干脆把我换成人工智能算了,想要不喜欢烂苹果的朋友就自己造一个呗。”
“约翰——”
外面的康德听着里面越来越大的声音,淡定地走开了几步。
“北原你放心吧。”他淡定地说道,“他们还挺活泼的,想必能够度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
“希望是真的活泼。”
电话另一端的北原和枫有点好笑地说道,显然是听见了对面的吵吵嚷嚷,接着就像是想起了什么,提醒道:“对了,圣诞节的晚宴别让席勒做食物或者甜点。”
“我担心他……嗯,你们的人身安全。”
康德沉默了一下,默默点头。
“谢谢。”
背景音依旧还在吵吵闹闹。哲学家挂断了电话,脸上似乎有若有若无的笑。
后来他们还会经历很多事情。比如说要怎么去安慰这只在被丢下后更加敏感的狐狸,怎么做出一份让他感到满意的甜点,怎么凑齐柏林所有甜品店的优惠券,怎么给歌德塞满了他邮箱的信件逐一地做出认真的回信,怎么和歌德在关于人工智能或者烂苹果的事情上吵架。
但至少他们已经重新在一起了,并且不再抛下彼此。
至少,今年的圣诞节他们都在。
歌德,一款本质上很会咬人的狐狸(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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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小传:歌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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