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罗曼·罗兰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法布尔的时候。
他是在法布尔之后才加入巴黎公社的,当时他的搭档就是他。这位头发有着一深一浅两种绿色的年轻人正在阳光下面出神地望着远方,脸上是对现实漠不关心的神情。他正在注视着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如此认真,以至于罗曼·罗兰自己都忍不住看了过去。
但他只看到城市钢筋混凝土笔直而又僵硬的架构,道路上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绿化带投下几片零星吝啬的影子。身后大厦的玻璃倒影出他浅淡的身影,宽松的长衣在风中起伏着,就像是一种振翅欲飞的生物。
“你是……让-亨利·卡西里尔·法布尔?”
罗曼·罗兰有些犹豫地问道。
他不得不承认在看到自己的搭档是这样一个人时感到了惊讶:对方身上的神秘气息让他看了之后忍不住要肃然起敬,一种单纯的对神秘的敬畏。
那个年轻人终于把目光转移了回来,罗曼·罗兰这才发现对方的眼睛是那种近似于粉红的颜色,看上去和绿色调的头发格格不入。
异能者眨了眨眼睛,目光就像是被虚化了那样,落在人身上时给人的感觉轮廓柔和,只能带来一种模糊的触感。
“很高兴见到你,锦燕蛾先生——”
他的声音也显得很轻,完全没有着力点,有一种风一吹就能被吹跑的气质:“接下来我们就是搭档了。”
罗曼·罗兰愣了一下,“Alcides”这个单词一瞬间没有让他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指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说道:
“我叫罗曼·罗兰,是不是记错……”
“没有错哦。”法布尔轻轻地歪过脑袋,黄绿色的弯曲头发垂落下来,看上去认真而又无辜,他似乎正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最后肯定地点了点头,“是锦燕蛾先生。”
他把手指伸入头发中,稍微停顿一下,然后微微拨开兜帽,从头发上拿下来一个闪烁着灰蓝色光辉的小玻璃珠子装饰品,握在手心。
当再次张开的时候,他的掌心里已经没有那个小珠子了,而是一只美丽的、巨大的飞蛾——身躯修长,两条丝带般的触角,纯黑色的翅膀上面有着一宽一细的两条淡蓝色弧形彩带,色泽动人而辉煌。
光线流淌在上面,让这只飞蛾呈现出一种天鹅绒的质感,显得柔软而又温柔。
“飞吧。”法布尔轻声地说,“下面有一个温室。门是半开着的。”
这只飞蛾用褐色的眼睛看着法布尔,就像是听懂了那样,触角抬起,碰了碰他的手指。接着翅膀微微振动,朝着远处腾空而去,在太阳下留下一个光辉熠熠的剪影。
法布尔收回手,继续用那对近似于粉红色的眼睛看着罗曼·罗曼,看上去专注又认真。罗曼·罗兰甚至能读出对方脸上的意思:你看,就是这个锦燕蛾。
他感觉自己的牙好像有点疼。
他这下算是终于明白雨果在给他们两个安排搭档的时候,为什么要特意问他一句,你能不能接受昆虫了。
而且他哪里和这只蛾子像啊?难道是配色方面吗?指身上同样有蓝灰色?
罗曼·罗兰欲言又止地看着满脸无辜的法布尔,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思考,把注意力放在了工作上:“走吧,今天我们还有任务需要完成。”
法布尔没有动,他抬头看着罗曼·罗兰,认真地重复道:“很高兴认识你。”
罗曼·罗兰知道他的意思,于是叹了口气,朝对方伸出手:“嗯,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少年模样的异能者笑了,他伸手握住对方伸出来的手,一触即分,就像是蜻蜓在水面上的一点那样轻盈。
然后他从口袋中递过来一个盒子,两只认认真真地推给罗曼·罗兰,眼睛眨了眨。
“这是法布尔。”他用十分认真的语气说道,“这是西班牙月蛾。”
罗曼·罗兰接过来,透过表面的玻璃看到上面有一个张开翅膀的飞蛾的标本。翅膀呈现出一种很漂亮的绿,黄绿色的底上有着翠绿色和棕色的花纹,形成叶脉般的纹路。四个眼斑各自分布在一只翅膀上,如同满月时的月亮。
“很漂亮。”他轻声说道。
法布尔又笑了,他大概觉得夸这只飞蛾就是在夸他自己。
“锦燕蛾先生更漂亮!”他说,“法布尔喜欢锦燕蛾先生!”
2
法布尔是一个非常奇怪、非常奇怪的人。
罗曼·罗兰天生就对人类有些好奇,他几乎是以法布尔观察珍惜昆虫的姿态观察着自己的这位搭档。最开始他们的任务是维持某些地区的治安,和一些充满危害性的异能者打交道。法布尔却总是对此没什么兴趣。他的注意力经常被路过的昆虫分走。
“你之前是干什么的?”罗曼·罗兰有一次忍不住询问道。
那时候法布尔正蹲着身子,温柔地看一只艳红色飞蛾,他用理所应当的语气回答道:
“看管尸体。”
罗曼·罗兰用力地咳嗽了一声:这个回答对于他来说还是太过于超前了。他觉得这件事情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没有我做搭档之前,你是负责这个的吗?”
法布尔歪了下脑袋,他不再看飞蛾了,而是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搭档,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表现得这么惊讶:“是啊,很漂亮的。”
在一般人眼中,尸体怎么都和漂亮这个单词联系在一起吧?
罗曼·罗兰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有一瞬间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孩子气的法布尔,而是不知道被哪个异能者变换了样貌、跑到自己面前装神弄鬼的波德莱尔……当然,也有可能是隔壁英国的狄更斯。
于是他明智地没有问为什么尸体很漂亮,生怕遇到什么更让他难以评价的答案。法布尔倒是对这个话题一副完全正常的样子,他继续心满意足地看着这只飞蛾,直到它离开了这片草丛。
接下来的任务环节中,这位有着过分热情的昆虫爱好者就开始给罗曼·罗兰讲他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知识,吵闹得很,但偏偏语调又很柔和轻盈,和夜晚的纺织娘一个样。
“锦燕蛾先生,你知道吗?蝴蝶有时候被人认为是腐食性的昆虫,因为人们经常在动物的尸体和血液边看到大批大批蝴蝶的身影。”
法布尔的声音轻快,一点也没考虑到这种画面到底有多恐怖:“尤其是蛱蝶和弄蝶。它们成群结队地落在尸体上面,色彩斑斓地为那些动物们披上华丽的葬衣——但其实不是这样,大多数蝴蝶都是蜜食性的。但它们从花蜜中无法得到生命必须的盐分,于是它们为了得到活下去必须的盐,会去吮吸生物身上的汗液与血液……”
罗曼·罗兰感觉自己的眼角跳了跳,感觉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因为法布尔而变成昆虫恐惧症患者中的一员。
“就像是现在这样。”
法布尔轻声说。
他蹲下去,看到了一只死去的鸟儿。它的羽毛凌乱,头颅不知所踪,身躯被一只白钩蛱蝶占据着。褐黄色的身躯上面排布着艺术感极强的斑点,翅膀的轮廓呈现出一种纸被撕开后的波浪形状,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的艳丽。
法布尔用手指点了点蝴蝶的触角,但那只蝴蝶也没有走,只是安闲地微微合上翅膀,就像是在对这位昆虫学家致意。
罗曼·罗兰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看着这只蝴蝶终于在补充完盐分后飞走,看着法布尔用周围的树叶与泥土撒在这只可能是被猫咬掉脑袋的鸟儿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自己最开始想要问的是什么。那时候他们已经重新上路了,但是离任务地点还有一段路程。
所以他还是问了。
“我当时其实问的是,你在来到巴黎公社之前是干什么的。”他说。
法布尔一边踮起脚用目光捕捉一只昏头昏脑的蜻蜓,一边发出了茫然的“唔?”,看样子没有搞懂这句话的意思。
但他仔细思考了几秒,香苹果色的眼睛看着罗兰,给出了尽职尽责的回答:“捕捉昆虫,然后上学?”
“你当时还在上学?”罗兰重复道。
“还在上学啦。兰波他也是还在上学就进政府工作的,很正常。不过我好像来的时候比他还要更小一点。”
法布尔说着说着,突然眼睛就亮了起来,扑到罗兰的怀里,踮起脚在对方的头发上面一模,拿到了一个他很喜欢的小东西——
“是小瓢虫耶!”
“……能拿远一点吗?”
“你看,不需要拿远,自己会飞的。”法布尔炫耀般地说道,看着这只小虫子飞走,接着又看着罗曼·罗兰,眼中是满满的清澈和无辜。
“锦燕蛾先生?你不喜欢和别人接触吗?好奇怪,别的人都不介意诶。”
身子僵住了的罗曼·罗兰差点一口气没有喘上来,他没好气地按住法布尔的肩膀,对着自己这位眼睛中透着清澈无辜的愚蠢的搭档,掷地有声、一字一顿地、微笑着说道:
“亲爱的法布尔先生。我,不,是,那,群,巴,黎,的,男,同,懂吗?”
法布尔继续眨眨眼睛。
“懂了,大概。”
他继续说道:“ 不过说到同性恋,锦燕蛾先生,你知道有一种臭虫的雄性会采用一种创伤□□配的方式吗?而且它们在发情的时候往往会尝试和任何对象进行□□,不管对方是否具有怀孕的能力。这种□□对象甚至包括了族群里的幼虫和其他雄性。有的时候,它们甚至会通过把精子注入其余雄性的精囊中,通过这种方式让更多雌□□配后产下它的后代……”
罗曼·罗兰:“……”
“法布尔。”他深吸了一口气,没好气地说。
“嗯?”
“你为什么不是一只纺织娘?我觉得它更适合你,真的。”
法布尔看了看自己,最后摇摇头。
“纺织娘没有那么毛茸茸的啦……”
3
法国的南部是被阳光眷顾的国土,法国的普罗旺斯是被阳光眷顾的王冠——薰衣草颜色的王冠。
向日葵巨大的花盘对着太阳,接住来自天体的每一分光线。日光如此浓郁,以至于它们的花瓣都变成了一般无二的金黄。
一只扮演男高音的蝉在树干上嘹亮地为夏日鸣叫着。一只蟋蟀柔和地“嘀哩嘀哩”,拉它优雅的提琴。仿佛由光线汇聚成的金色蜜蜂“嗡嗡”飞翔,在暖和的空气中跳着轻盈的八字舞。彩色的蝴蝶懒洋洋地倒挂在宽阔的叶子下面,翅膀上的磷粉闪闪发光。
有着艳丽花色的湛蓝色天牛起飞,蜻蜓在空中互相碰撞着玩耍。法布尔掀开叶子,看到了惊慌失措的萤火虫。
亮闪闪的小灯一下子亮起,然后朝着远处逃去。法布尔也没有拿出手中的捕虫网,只是睁大着眼睛,看着这些胆小的生物重新躲到茂密的草中,然后笑,眼睛很可爱地弯起。
“你又在逗这些虫子玩了,小心吓到他们。”
罗曼·罗兰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
法布尔抬起头,欢呼着一声扑到了这位友人的怀里,眼睛愉快地眯起来,想要去靠靠脸颊,但被眼疾手快地躲开——谁知道法布尔的兜帽或者头巾里面藏了多少虫子?
“锦燕蛾先生!”
法布尔也不在意,他拉住对方的手:“你怎么到这里了?”
“过来看看你,现在异能战争正在激烈的时刻,不过按照雨果先生的说法,这场世界大战很快就要结束了。”
罗曼·罗兰环顾一圈周围的杂草,最后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抱怨道:“你说来这里进行昆虫学研究,推开战争任务的时候,我就应该和你一起来的。”
法布尔侧过头看着罗兰,接着又把脑袋歪到了另外一个方向上,有点惊讶的样子,紧接着就打了个喷嚏:“啊湫!”
罗曼·罗兰一副“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用手抵在对方的额头上,服气地看着这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小孩子:
“有点发烧,我们先回去再说。”
“可下午要去参加葬礼诶。”
法布尔甩了甩脑袋,嘟囔着说道:“答应好了呢……驻扎在这里的军队中有一个人死了,他之前来我这里,问过我蟋蟀是怎么唱歌的,还提着笼子给我捉了只。”
罗曼·罗兰又叹了口气:
“你怎么总是这样?”
法布尔“嗯?”了一声,一副没搞懂的懵懂样子,但很快就搞定起来,大声地喊道:“我喜欢锦燕蛾先生!”
“都说了,叫我罗兰。”
罗曼·罗兰沉默了几秒,双手抱胸着转过身子,再次提醒自己的前搭档。法布尔“诶”了声,急忙再次跑到对方的面前。
“为什么呢?”
他仰着脸,表情几乎有点难过了:“锦燕蛾先生比罗兰这个名字明明要更特殊……”
罗曼·罗兰:“……随便吧你。”
葬礼上来的人很少。所有人都为法布尔让开了一条道,没有人哭泣,但有人红着眼眶,法布尔带着罗曼·罗兰走到棺材前。
这位异能者弯下腰,香苹果色的眼睛专注而又温柔地看着这具尸体。他的手指在自己的心脏部位按了一下,点头示意。罗曼·罗兰注意到周围所有的人都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他们的目光悲伤而虔诚。
“愿你回到天堂,愿你再看一眼家乡,愿你安息。”法布尔如是说道,“很高兴见到你,碧凤蝶先生。”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没有关上的棺材内,那具尸体一点点地崩解,然后变成一只只漆黑的碧凤蝶,毫不犹豫地朝天空飞去。翠绿色的亮鳞和紫灰暗蓝的斑纹在漆黑的体翅上一闪而过,漆黑的潮水从地上向天空涌去,形成一道倒悬的瀑布。
它们飞翔,并且永不止息地飞翔。
终于有人哭泣起来,热泪盈眶。人们开始低声地祈祷,握着自己带来的花。
最后,棺材里只剩下了空荡荡的衣物。人们接二连三地为这个空荡荡的狭长黑盒献上花朵,一个人合上棺椁。法布尔再次按住自己心脏的位置,点头示意,接着才带着罗曼·罗兰离开。
“尸体是很美的。”
法布尔轻声地这么说道:“锦燕蛾先生,你知道吗?人类都是会飞的虫子,但只有在死去之后,他们才知道怎么飞……”
他好像又走神了,完全是自顾自地说道:
“以前我在巴黎公社看管尸体的时候,每天都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虫子从我打开的窗户口飞出去。里面有蜉蝣,有蜻蜓,有豆娘,有旌蛉,有蜂,还有飞蛾与蝴蝶……什么样的都有,不过飞蛾和蝴蝶最多。锦燕蛾先生,现在的战场上肯定也飞满了蝴蝶吧?”
罗曼·罗兰安安静静地听着,这次他没有说法布尔像是纺织娘。他只是和对方一起走到荒石园里面,里面的各种虫子飞来飞去。
事实上战场上并没有多少蝴蝶。他看着那些满地的鲜血时从来都没有看到哪怕一只蝶飞过来补充盐分。当然,更没有尸体变成的蝴蝶。
“所以我死后会变成锦燕蛾?”所以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着问法布尔,像是想要让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地消失在对话里。
“锦燕蛾先生当然是锦燕蛾!”
法布尔理直气壮地抬起头,这么说道:“我最喜欢锦燕蛾先生了——”
无法理解什么是又吵又语气柔和的,可以去搜一下纺织娘的视频(乐)一种叫起来很好听但吵到几乎没有人会养的虫子。
法布尔可爱捏
标题来自鲁米的诗歌:
你生而不可限量。
你生而诚信善良。
你生而胸怀理想。
你生而伟大。
你生而有翼。
你本不应匍匐而行。
你能展翅,
那就学会飞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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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小传:法布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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