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
“嗯嗯,家庭。”
“我有三个妹妹。”
“嗯嗯,妹妹——哈,三个?听起来还真是可怕……我的意思是好可爱。”
“父母都去世了。”
“全都?”
“我从来没见过父亲。至于母亲,她在两年前就去世了。”
“请原谅我的好奇,但是……”
“是因为我,很抱歉。”
虽然很想吐槽“为什么你要抱歉”,但不能继续问下去了。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刨根究底的话,整个梦境估计就要塌了。
弗洛伊德遗憾地看着周围变幻不定的流光,开始思考自己单刀直入得到的信息,并且顺便相当主观地得出结论:果然做梦的北原和枫比不做梦但还在梦里的北原和枫可爱。
有三个妹妹。这倒是能理解,对于这种孤独的家伙,如果唯一的妹妹留下的全部都是闪闪发光的印象,很难不想多要几个这种类型的同龄人陪伴自己。
没有父亲,这也很好理解。人没有办法在梦里找到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的东西。至于母亲也去世了……
他可以确定,梦境设计出这样的情景,绝对不是出于“憎恨”的动机,死亡只是梦的伪装,不是重点。
弗洛伊德不太相信北原和枫会不喜欢某个人到想要其死去的程度。或者说,他很怀疑北原和枫是否有真的讨厌过除自己以外的人。这个家伙傻乎乎的。
重要的是……
弗洛伊德很不礼貌地把石头踢得到处乱飞。
“她肯定很爱你。”
他突然冷不丁说道,话语里似乎有那么一点安慰的意思,但从语气上讲,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你很努力了,这不是你的错。”
旅行家几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围巾,过了一会儿手指才缓缓松开。
“谢谢。”他说。
猜想得到验证了。弗洛伊德转过头,把石头又踢到前面。
就像是梦境里的“坠落”并不象征着求死,梦境里的死亡背后,往往都是只有借助危险和受伤才能达成的渴望。
而北原和枫想要的东西,大概是来自母亲的爱吧。
是不是每个小孩子都有过这样幼稚的念头:
如果有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如果自己被什么坏蛋绑架了,或者遇到了地震洪水等各种各样的麻烦,那个平时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是糟糕的家长就会突然以超级英雄般的姿态出场,救自己于水火当中,来证明他们的伟大和对孩子的爱。
然后在孩子闪闪发光的惊喜目光里,突然出现的超级英雄家长就会很帅气——或者很温柔地说:“真是没办法,瞒不下去了呢。”
于是呢,普普通通的孩子就会变成大英雄的孩子,以为家长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就会发现爸爸妈妈原来超级爱自己。虽然开头很糟糕,但大家在这种美妙的念头里最终都获得了幸福。
“好幼稚。”
弗洛伊德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嘟哝道。
只有小孩子才会那么天真:就算是在冷漠与暴力里长大的孩子,在某个阶段里,他们也会固执地认为父母是爱自己的。
因为那么多的父母都爱他们的孩子,没有理由他就是例外。只要落入极端的处境里,他们一定也会像所有最好的爸爸妈妈一样,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保护自己。
“但很北原。”他继续嘟哝。
是的,这种傻不拉几的念头放在北原和枫身上竟然意外的合理。毕竟这是一个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开动物园的家伙。
“你在说什么?”
北原和枫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过来。
“我在想你好可爱。”
弗洛伊德面不改色地说。
“诶?”北原和枫的瞳孔茫然地扩散,似乎很不适应这样的夸赞,尽管那张显得比欧洲人年轻很多的东亚面孔的确挺可爱的,“谢谢?”
他跟着前面流转的萤火继续向前走,步伐稍稍加快了些。很快,树木就变得稀疏了起来,更多的阳光漏下,萤火的光芒线逐渐微弱。
弗洛伊德在后面跟上,顺便捉住了一只萤火虫,看到对方的甲壳上的纹路组成了一张笑脸。
作为一个医学生,他的第一反应是:这种憨憨傻傻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像是枢椎的截面。就是脖子上的那节,寰椎下面。
第二反应是:他好像没看到过北原和枫的脖子。
弗洛伊德放走了萤火虫,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动到了北原和枫的脖颈上。他突然意识到,就像是不管在哪个梦境里,北原和枫都是以黑色眼睛的形象出场的一样,不管是哪个梦境,他也都戴着厚厚的围巾。
足够把脖子整个包裹的围巾。
他的手指动了动,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把那个玩意拽下来。
“你好像很喜欢围巾。”弗洛伊德说。
“因为别人送了很多围巾。”
北原和枫用温和的嗓音回答,他看着前方:
“我每次生日都会收到很多。母亲说过,每个人都需要人尽皆知地喜欢一个东西。同时,这个东西最好能有很多花样,而且价格下限低,上限很高。”
“这样,当别人想要送礼物的时候就不会太苦恼。”他摸了摸自己的围巾,“很快就能挑好要送的礼物。”
“所以你不喜欢围巾?”
弗洛伊德沉思了片刻,这么询问。
北原和枫没有回答那个喜不喜欢的问题。他避开了,只是说起了自己有很多围巾的事实。严格来说有些跑题。
“嗯……只是戴久了脖子会有点累。”北原和枫摸了下后脖颈,无所谓地笑了,“其实是我自己的颈椎问题。伏案工作太长就会这样,习惯就好了,对吧?”
弗洛伊德虚起眼睛,他看着对方:“你颈椎还有问题啊……”
这个问题有些微妙。微妙到北原和枫都意识到了自己最好不要回答。他再次拽了拽围巾,带着弗洛伊德转了个弯。
“到了。”他说,“第一次我来这里的时候,人们还在这里做生意。”
面前已经没有多少树,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团石块垒成的巨大废墟。已经废弃的建筑倒塌在森林的边缘,废墟里没有垃圾之外的任何东西。已经干涸的河床长满了青草,灰尘在四面八方扬起和降落,一块倒下的石墙就像是棺材,横亘在最前方。
一片寂静里,只有鸟在周围鸣叫着。
它唱道:“叽——啁——叽?”
弗洛伊德注意到了,北原和枫面对这堆废墟时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庄重的神情。他温柔而怀念地看着这些已经与热闹无关的石块,或许还有点伤感。
心理医生“啊”了声,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反馈或许在接下来梦境的发展当中很重要。他将成为梦境许愿机制中的一个环节,完成这个愿望。
如果中途出了差错,就会像第一次梦境里那样——让梦境的主人意识到其中巨大的违和感,从而醒过来。说不定还会用那种略带困惑的目光看着他,无声地表达为什么他每次都能把梦境破坏得一团糟的疑问。
弗洛伊德的表情严肃起来。
他用上自己和妄想症患者互相折磨的全部演技,十分认真地说道:“确实很热闹。”
北原和枫侧过头。
“我看到了走来走去的人与街道。有马车从路边经过。有个地方正在做饭,人们吵吵嚷嚷地川流不息。还有钟声,从深处传来。”
弗洛伊德继续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还有沿街的叫卖声,有人在街道边上摆了摊子。一大堆人都围了过去,吉卜赛人正在表演——呃,你们那儿有吉卜赛人吗?”
北原和枫再次看向前方,他笑了一下,语气轻快:“没有。不过你可以继续编。”
“不编了,编这种东西挺麻烦的。”
弗洛伊德大大方方地坐在倒下的石头上,向北原和枫淡定地打了个招呼,表情看上去特别真诚和无辜:“呦,你醒啦?”
他恶人先告状:“真是的,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每次我选出最好的那个答案时,你都不怎么买账。”
对于弗洛伊德来说,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自带好感度系统的游戏。他清楚地知道哪个选项能增加多少好感度,也能够看得到大家的好感度面板。他明白人类。
虽然他并不是个喜欢刷好感的玩家。
但在面对北原和枫时,他就算敢每次都往好感度增加最多的那个选项选,NPC先生也只是会微笑着看你,就差把“我知道你选那一项是为了骗我好感”直接说出来了。
清醒得有些过分。不,太过分了。
“因为我以前经常这么干啊。”
北原和枫笑着摇了摇头,他也坐了下来,声音有点无奈:“所以我很清楚,在人际交流这场游戏里,能够依靠本能、一直选出最高好感选项的玩家是不存在的。”
单纯的爱从来不能让人选出每个最正确的选项,人类就是这样有着巨大隔阂的物种。这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不要丢锅。”
弗洛伊德振振有词:“退一万步说,虽然的确有我太刻意的缘故,但北原你这么悲观难道就没有错吗?不过看在你的原生家庭糟糕得一塌糊涂的份上,我就勉强原谅你好啦。反正现在最后一片拼图也被我找到了。”
他快进到下一步:“诶,你妈是不是当初根本没有去治你的心脏病?”
北原和枫抬眸看着他,没说话。
“她是不是还控制了你和周围人的交往?”
弗洛伊德笑嘻嘻的:“我想想啊——把小孩子关在阁楼上是非常坏的行为,教小孩子在交往过程中勾心斗角也是。别告诉我‘你以前经常这么干’是出于自愿。我看你都对交往过程中的最优解有心理阴影了。”
“是她教你的,对吧?你的母亲想要你一直依靠着她。她在这种过程中确认自己的价值,她需要你。”
弗洛伊德掰着手指开始算,语气听上去活活泼泼的:“哦对了,她还害怕你离开。而她想,如果有可能离开的话,你一定会走。因为这个家太糟糕了,糟糕到不值得留恋。天呐,她能有这种想法一定是太蠢了。”
“如果她告诉你,这种行为都是出自对你无法割舍的‘爱’的话。”
在“爱”上,弗洛伊德讽刺性地加重了语气,脸上却笑意盎然地眯起眼睛:“你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原谅她,然后乖乖在她身边待上一辈子。你只要得到这个东西,什么都可以放弃。”
他歪过脑袋,求证般地看向身边的人:“你会原谅吗?你肯定会原谅的,是吧,北原?”
“……我做过很多梦。”
旅行家说,他的声音很轻,就像云雾。
“梦里,我经常能够遇到她。其中很多次都是噩梦一样的开始,然后她保护了我,让我活下去。或者是,她不再对我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了,轮到我保护她。”
“后来我意识到,这种场景大概只会在梦里出现了。我愿意相信她爱我,但我实在有点没法说服我自己。后来,她去世的时候我没有赶上。但她在遗嘱里告诉我其实从来都没有做过手术的病,还告诉我她爱我。”
稍微一停顿,但弗洛伊德没有插话。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啊,我好像做过这样的梦。紧接着,我开始思考为什么还没有醒过来。直到妹妹告诉我,现在不是梦。事情就是这样。”
……
最后的最后,北原和枫说:“你说得对,我早就原谅她了。”
他的目光坦然,没有任何对此感到后悔的意愿,让弗洛伊德心头一梗:好久没有见过纯度这么高的傻子了。上次见还是上次给儿童认诊的时候。
“我有一个问题:如果你有一天,对别人做出了这种性质的事情。”
弗洛伊德盯着他,看上去有点被逗乐了,但最后还是采取了个比较委婉的说法:“你会原谅自己吗?”
“我没有资格替受害者原谅。”北原和枫说,他垂下眼眸,听着树林外的风声。
“哦。如果受害者也原谅了你呢,你会原谅自己吗?”
“不会。”
沉默了几秒。弗洛伊德看着北原和枫,意识到对方不打算收回自己之前的任何一句话。
“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吗?”他用力地戳对方的脊椎骨,“你这种行为是——”
“双重标准的混蛋。”被戳脊梁骨的那位诚恳地抢答,“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回答错误,你就是块奶油。”
弗洛伊德面无表情地说道:“别人惹到你可是惹对人了,他们算是惹到方圆几百里内最好打发的东西了。因为你毫无还手的意愿,心甘情愿地被一群人折腾来折腾去。真是好一团柔软的奶油啊。”
“我算是看出来,这些东西也估计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换而言之,现在这件事情算是烂在我手上了。”
弗洛伊德用一种遇到大麻烦的郁闷眼神盯着他,但实际上他正在思考怎么打发面前这块软绵绵的奶油:“所以我必须要对你负责。”
这家伙脾气这么好,一副什么都能原谅的样子,看上去就特别好忽悠。
“……”北原和枫尝试着捋清楚这句话的内部逻辑,几秒后,他缓缓地意识到了弗洛伊德的小心思,于是叹了口气。
弗洛伊德满意地点头:不说话就是默认,他很高兴北原和枫的服从态度。
“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他说,“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糟糕的记忆全都告诉我,然后把它们全都忘光。”
“你不想忘记它们,是因为如果连你都忘记了,那就没有人能够证明它们真的存在了吧?真是笨蛋。”
还没有等到北原和枫开口,弗洛伊德就抢先进行发言,趾高气昂得就像是一只猫:
“所以交给我好啦,我会把这些东西详尽地记录下来。伟大的弗洛伊德先生的医学记录,说不定存在的时间比你还要长。就连你死了,人们都还会知道这些无聊的小故事。虽然出于**的考虑,你的名字不会出现在上面,但你还是大赚特赚了,知道吗?”
他已经想好该怎么编写这份记录了:他要恶狠狠地在里面掺入他的大肆批判,从头到尾。原因就是他看这个病人不爽。
这下他不仅能够理直气壮地轻松了解到对方更详细的过去,而且还能满足自己内心满满的控诉欲。而且对方也不用一直自己背负着那个大担子了。
这一波啊,是三赢,他赢两次。合理。
北原和枫眨了下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把围巾卷起,随后松开。他的目光停留在弗洛伊德的身上,短暂的警惕缓缓消散。
原来并不是同情,是在骂自己啊。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心情轻松起来。
“知道吗?”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弗洛伊德随口再次问道。他现在已经在脑海里迅速地构思出了一大堆骂人的话,并且逐渐想入翩翩。
接下来该怎么骂呢——要不要直接说对方是小狗?只会摇尾巴的小狗?被夸了会摇尾巴,被骂了也只知道摇尾巴,感觉被揍一顿也只会可怜兮兮地摇尾巴。
啊,感觉被骂是狗了。
北原和枫看着对方游离的目光,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于是没忍住,轻声笑了起来,那对漆黑的眼眸一下弯了起来,周围色彩绚烂明亮的风景在瞳孔中晃动。
“谢谢。”他说,“你可以直接说出来的。”
“直接说出来的话,我担心我那为数不多的良心会痛。果然还是背后编排人比较好。”
沉浸于幻想的弗洛伊德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回复,紧接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赶紧转移了话题。
“所以,为什么有那么多企鹅?”
心理医生问道,表情严肃。
虽然在北原和枫那垃圾场一样的潜意识里,别的东西也有很多,但企鹅!数量是最多的!
多到他完全被黑白色的东西淹没了!
企鹅,哦,那个。
旅行家愣了一下,接着可疑地挪开了目光,声音因为心虚而逐渐降低:“因为……”
“好像之前不知道听到谁讲过,潜意识就像是冰山,绝大多部分都藏在水面下?”
冰山。
企鹅。
一切都是那么不言而喻。
短暂的沉默一秒后,弗洛伊德愤怒的声音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大声的咆哮在整个梦境里面回响着:
“冰山理论的意思才不是让你在潜意识里面养企鹅啊,混蛋——!”
#北原是什么样的人#
弗洛伊德:是很讨厌的奶油小狗(即答)
PS:再写一章墓志铭就完结!我一定要完结!(爬来爬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4章 梦境寓言集(4)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