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歌睡着。
这是黎麦第二次来探望,上次她刚做完左腿踝关节上方的截肢手术,昏迷着;
这次她在睡觉不算偶然,护士小姐说医生没有给她用过分剂量的止痛麻醉,可她一天大部分时间都还在睡觉。
黎麦印象里,她是个不会叫苦呼痛的人,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但人的苦痛总要有个排解。
她倾泄情绪的方式也是最安静一种,通过睡梦,她逃开了现实,也逃开了自己。
黎麦在病房外,把额头搁在窗子窄而冰冷的玻璃上看着她。
她睡姿规整,也许是被灰白的枕头衬得,披散的头发本就光泽黯淡,现下更加干枯了。
她表情并不安稳,眉头微蹙,有些紧绷。
她梦见了什么呢?
在梦里也痛吗?
那晚她的左腿一早中弹了,却强行装作无事,期间至少两三次让黎麦免于受重伤,如此勉强的后果,就是她最终自我透支了左踝治愈的可能,导向了截肢这样听起来就残酷的结局。
黎麦问她伤到哪里的时候,弹片已经将她的关节内部的筋络肌肉绞断,变得一塌糊涂、无可挽回。
她摇头否认时咬着的下唇内侧,上次听护士小姐说,也被她几乎咬烂了。
再有一个月,配上假肢做康复训练之前,法院就将开庭。
玛歌作为关键的污点证人必须出席,然后接受属于她的审判。
黎麦请了上次让她帮忙的律师朋友莉迪亚吃饭。莉迪亚了解了大致案情后说:“她的罪行太过骇人,叠加起来,纵使有立功自首和情节,还有我为她辩护,”她是本城数一数二优秀的律师,“也只能保证不判死刑,量刑轻不了。”
法官和陪审团不怜悯她的话,无期徒刑也是可以预想的。
黎麦委托了莉迪亚做玛歌的律师,联系了最好的义肢制作师。
母父留下来了房产和存款,黎麦工作后花销也很少,这些年存了不少钱,支付这些账单不说绰绰有余,也是足够了。莉迪亚还给她打了友情折扣。
工作之余忙完这些,黎麦找到了巫桦的住处。没人应门。
作为警察黎麦不难推理出,巫桦的确不在家,而不是不想给自己开门。
她找到了资料上显示的那所大学,路上有几名学生认出了黎麦,黎麦跟她们打听,结果她们完全不认识巫桦。
还以为以巫桦的聪明、相貌和家世,在大学里不会籍籍无名。
但到了她们系找老师打听,在老师当中却是很有名。
让人印象深刻的有两点,一是爱逃课,课题都还能勉强交上,取得最低B的成绩;二是爱蹭与她本专业无关的文史哲课程,请教那些教课的教授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刁钻角度往往让人哑口无言。
总之老师也不知道她在哪,电话或邮件联系,一般来说巫桦会看,但谁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回。
黎麦目的很明确,有事要巫桦相帮。
那天在佘晴的葬礼上,巫桦也在。而且听玛歌提过,巫桦是个话多热心的人,如果她关心玛歌的话,就有希望帮这个忙。
现下黎麦不是很急着找她,先做一番调查也好。
但这次了解下来,巫桦的为人,和在警局于她父亲面前的表现的沉默冷静也有不同,似乎是颇为反复无常、难以琢磨的孤僻性格。
走在没有车辆的林荫路上,黎麦抬头望去;
天蓝得让人心慌,一片平整均匀毫无挂碍的宝蓝色。
风不再有盛夏那样燥热湿润,拂面仍很怡人。
两侧的梧桐树阔大青翠的叶子,边缘隐隐泛黄。
梧桐树脚下延伸而去诺大一片柔软油绿的草坪,上面是带着小孩在散步嬉戏的教职员家属,不远处有游客似的怀揣着梦想的高中观光团。
旁边的教学楼打响了下课铃。
逆着渐渐稠密的学生人潮,黎麦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大学生活。
怀揣着让整座城市焕然一新的宏愿,满心为将来打算的紧迫感。
精进理论、训练体能,为学分而进行的集体活动倒是交到了不少朋友,但总体来说没有过什么青春……或许那为改写不平现实而奋斗的乐趣寥寥的日子就是青春?
那她的青春真是没浪费。
“黎麦警官?”
她看过去,巫桦单手抱着本大字典走出下课的人群,语调惊讶,眼神和姿态只有警惕和不耐。
“你在这做什么?”
前段时间巫桦没少在报纸新闻上看到她,无感。
佘晴葬礼上远远瞥见她的身影,风姿出众,不得不承认。
这还是头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黎麦本人,巫桦直觉她出现在这与自己有关。
果然,黎麦请她移步到远离人流的梧桐树后详谈。
一听到她的声音和说话的语调,巫桦便想起自己被当做筹码的罗浩与她的那次电话谈判,不悦之感从饥肠辘辘的胃涌上来,她压下这股烦躁跟过去。
黎麦首先谢过巫桦在这件事中给警方和玛歌的帮助。
巫桦的第一感想:还为窝藏包庇玛歌那事套我话吗?就可这么一个把柄捏来捏去?
不过巫桦不露声色,撇了下嘴,算做回应。等着听黎麦接下来能说出什么。
“剿灭组织的关键性证据是玛歌为我们提供的,她已虔心悔改,积极协助我们的抓捕行动,甚至为此失去了左脚……”
巫桦眯起眼睛,这她也在新闻上看到了。
“所以呢?”
巫桦态度之冷漠出乎黎麦预料,但就组织一事,黎麦跟仪华的交易已然到此为止,不容置疑。
要想再度借用她们家的力量,还是用于法界,即使巫桦配合,黎麦也感到困难和不确定,何况她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样子。
“我想说的是,即使有这样的情况,法官不会判她死刑,但也不多留情面的话,她的余生就要在监狱度过了……玛歌有跟你提过她之前的事吧?”
黎麦应该留意巫桦的神情,但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别处。
“她至今以来的人生都受人控制,终于由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却让她余生的岁月都要在监狱的高墙之中度过,这已经远超了她应当承受的份际……她整个的一生都太难过了……”
巫桦笑了一声,黎麦转回目光,她漆黑如镜的眼睛毫无波动:“所以,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或许你有办法帮玛歌。”
“啊!原来你是说……”巫桦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忘了吧,我被那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挟持了将近四十天,”特地咬住挟持二字的重音,“还差点因为包庇罪入狱,你要我帮她?”
“关于那些天的事,玛歌已经跟我说了。”
都告诉玛歌谁都别提……巫桦笑笑,不装这个糊涂了:“可是黎麦警长,杀人犯就是杀人犯,身为远近闻名的正义警探,你为了给那个杀人犯求情竟然来找我,意图干扰司法审理公正……”
“是的。”
黎麦不是没察觉巫桦话里的冷嘲热讽,但她回答得不卑不亢,又十足真诚坦荡。
“我请求你。”
巫桦抱臂凝视黎麦良久,抬了抬眉毛,应许地点着头笑道:“明明说的是走后门的事,还这么一身正气。”
倏尔又一歪头。
“要我帮忙当然是有条件的。”
“请说。”
巫桦仿佛是一早想好,等待并享受黎麦的这副俯耳听命的姿态,她扬了扬下巴,黎麦随之转过头去,看到远处草坪上的一对母女。
孩子约莫四五岁,拿着小风车在草坪上绕着妈妈在跑,在母亲慈爱的目光中快乐地笑着。她跑累了就扑进妈妈怀里休息,然后再去玩。
“绊倒她。”
如果是杀人放火这种大恶,黎麦一定头也不回就走。但像这种小恶,应该会被放到她的取舍天平上。
如果她做了,巫桦在相当一段时间都有了难得的笑料。与之相对的,黎麦只要想起来就难免会恶心到。
至少在巫桦面前,她也再端不住这副善良警官的架子了。
黎麦看着那对亲密幸福的母女,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明显是她的恶趣味和低俗取乐。
她很好奇遭到这种羞辱时黎麦的反应,对自己又会表露出什么态度。
而黎麦没说什么,甚至没再看一眼巫桦,径直朝那位母亲走去。
她比预想的果断,巫桦有些意外,随之兴致勃勃地眺望那处。
黎麦同她说了什么,距离远听不清,她还背对巫桦。
然后那黎麦拦住了那孩子,蹲在她面前说了几句话。说完站起,和女孩各后退几步,在黎麦的发令下齐齐小跑起来,两人像垂直的线段即将交汇。
即将相撞时,女孩紧张地伸出小脚,黎麦的脚尖停在她鞋前,像被她绊倒了一样狠摔在女孩面前,女孩也被她的身体绊倒,摔在了她的背上。
女孩母亲转过头来,笑看这一幕。
小孩子尖细的笑声刺进了巫桦的耳膜。
“是啊……是能这样……”
她喃喃,死盯着微笑着同女孩母亲打过招呼后,朝这边走来,立即收敛了笑容的黎麦。
及至近前,双方只是对视,谁都没有开口,黎麦从怀中拿出一张东西递过来。
巫桦瞟见那纸片的色彩,一把拿了过来。
确是巫琳在邻近城市召开的演唱会的门票。非常前排,很难抢。
巫桦一直没有勇气,也落不下面子去看母亲的演唱会。
草坪上有不少孩子,之所以选中那对母女,提出那种满含恶意的要求,某种程度上,黎麦理解巫桦。
“如果冒犯了我道歉,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不喜欢就扔掉吧。”
黎麦态度从一而终的平和诚恳,说完并不追问别的,准备离开了。
巫桦一把抓住黎麦的手肘。黎麦并不挣脱,却也不回头。
“你、我、玛歌,我们三个里际遇最惨的无疑是玛歌,但你猜猜,我们中谁活得最不折磨?”
她另一只手抓着那张票,将其捏皱。
“还是玛歌!”
她胸廓起伏,不知是怒火还是什么,让她的话带着颤抖。
“那家伙了不起得很,就是下十八层地狱每天被魔鬼叉着脊梁骨在油锅里滚个千百回,她都会适应的。区区监狱,区区自由,你以为她会在乎吗?就她那种人?”
“我在乎。”
轻而淡的陈述,没有一点反驳或证明什么的意味。
巫桦骤然松了手。
黎麦兀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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