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失衡天平

COFFEE ZEPP在江城江滩边上酒吧街的正中心,整条街可谓五光十色,黄金遍地。

银色的帕拉梅拉,铅灰色的克尔维特,数不胜数的宝马奔驰和各色花哨的新能源汽车,在霓虹夜灯下匍匐闪烁。

Model X的鸥翼门徐徐升起,光鲜亮丽走下来一对来夜场买醉的情侣。

顾知微迷迷糊糊被乔念拖着走了一段路,小的手心全是汗,沾的她手心热乎乎的。

明明和乔安差不多的一张脸,两姐妹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明眼人一看便知大的那个四体不勤,虚的很。而小的这个个子更高些,笑起来光风霁月的。

顾知微看过乔安的作文,写妹妹的时候很少,要写也就小学快毕业那会考命题记叙文《我的兄弟姐妹》,简短的两个字:明朗。

看见她,你会想「今天天气真好啊」,那样清冽的感觉。

这会乔念应该是刚结束在卡塔尔多哈的世锦赛,马不停蹄赶回了中国,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吧。

卡塔尔挺热的,小的身上一件很短的热裤,水溶的细吊带,露出大片水嫩的肌肤,年轻的,鲜活的,看了扎眼。

顾知微嫌弃地捏着乔念的几个指节,只感受到了来自沙漠的,炽热的温差。

烦得很,太烫了啊,这个人。

“上车,坐后面吧,抱紧我。”乔念扔来一个看起来很专业的赛用摩托头盔,却跨在一辆二八制式的自行车上。

顾知微真的很想甩乔念一句“脱线”。

这里是整座城市的销金窟,是只为了夜生活而沸腾的心脏,乔念骑着格格不入的自行车过来,现在又要骑着自行车带着顾知微格格不入地离开。

不合群的,好像变成了两个人。

但母亲最终什么也没说。

顾知微上了自行车,戴好头盔,她们离经叛道,是即将冲出夜场的两个异类。

乔念来接她那会,顾知微的意识短暂回流,清醒了点。

又或者是意识到乔念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这件事本身,足够让顾知微变得清醒。

世锦赛远远没有完赛,截止日期理应远在乔安和乔念的生日之后,乔念出现在这,出现在顾知微面前,一句轻飘飘的“我输了啊。”意味着这整个赛季,她所有的训练和汗水都会白费。

运动员的失利非常沉重。

即便乔念不说,但顾知微知道,从泳池**灰溜溜起水那一刻,乔念的整个世界都在下坠。

顾知微攥了攥乔念的衣角,小的这个还真把自行车蹬出个虎虎生风的姿态。

风惊惶地掠过沿江的常绿伴生树,在速度的失重感中,她们跃过了一盏又一盏沉默的路灯。

“左拐,对,上那边的坡,拐过去有个自行车绿道,上长江大桥。”

“知道了,顾知微~”

母亲指挥了一条比自己选的更僻静的路,城市的高压钠路灯渐渐消失了。

接近凌晨,江城二桥上只有时不时呼啸着消失的赶路夜车,没有行人,乔念仿佛能在失速的风声水汽中听见母亲的呼吸。

很安心,就像过去的十几年里,每次潜到水底,看见深蓝色的泳池那样安心。

“乔念。”顾知微摘下自己的头盔,也摘下乔念的,扔进自行车篓里。

小的又出去了一两个月,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

“嗯?”

“停下来,让我载载你。”

像你的小时候那样。

乔念的自行车那会远没有现在蹬得自如,是顾知微连哄带骗,乔念才终于学会的。

「“我不会放手的,我给你把着车后座。你学会了,可以去教姐姐。”」

「“你只需要往前走,我给你把着方向。”」

「“姐姐还不会骑自行车啊…那我要学。”」

「“反正你别松手,你答应我的。”」

「“啊~~~妈,你看你看!」

「哈哈,顾知微!我这直线骑得很好,自行车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欸欸欸”」

顾知微应该是一开始就放手了。

母亲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在孩子独自成长的每个时分,用浓烈的视线注视着乔念前行的背影。

乔念的运动天赋在那个时候已经相当敏锐,回头正向母亲得意邀功的时候,车轮刹了一个圈儿,但很快又在吱吱呀呀的摇晃声中走上正轨。

这个时代什么东西都代谢得很快。

划过的短视频,看过的小说,玩过的电子游戏。

顾知微希望人类对复杂感情的代谢速率也再快一些,不是像小的这样,做一株分裂的寄生植物,平时粘在藤上,向阳生长,万物生长。而挨了打、淋了雨,自我保护机制开启,对糟糕的情绪处理不了就宕机,处理不了就回避。

说实在的,那句“我输了啊”,在乔念轻松的语气下,听起来实在是让人生气。

装货。

顾知微可以是寄生植物的藤,但她更希望已经长大的乔念,做一柄能保护好自己的刀鞘。

“你要来一杯吗?”顾知微眼睛亮亮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纯粮酒递给乔念。

“啊……啊嗯。”

乔念睁大眼睛,看清楚那是扁瓶装的红星二锅头,五十六度。

顾知微口袋里有这个并不奇怪,公司里的Emily最近迷上了便利店调酒,时不时这酒鬼就往顾知微兜里塞瓶分装的汾酒或者百利甜。

「下班了就是要脱离地球表面,醉醺醺的才好啊」

Emily立志把这样的人生信条植入成为每个中女的思想钢印。

要是世界都这样多好啊,反正她打一个月工也买不起SKP里的任何东西。

清醒干嘛,难得糊涂。

顾知微决定破天荒带孩子坏一回,清醒干嘛,难得糊涂。

欢迎来到大人的世界。

乔念难以置信,母亲已经强迫她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乔念过长的腿在后座上憋屈地弯折,踩着后座轮轴上两个小小的踏板,就像回到小时候顾知微偶尔送她去上学时那样。

只不过那个时候喝的是旺仔牛奶,现在二锅头含在嘴里,烧得像刀子燎。

顾知微一边吃力地瞪着自行车,一边回头在江风中冲她大喊:“不准吐,咽下去。”

运动员对饮食具有极为严苛的要求。

搁小时候顾知微甚至连低度数的格瓦斯和菠萝啤都不让乔念喝,但今天不一样,母亲的一切,在今天或许都会变得不一样。

在卡塔尔的赛场上,乔念游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哭过了,眼泪融进同样成分的水里,哭也没有声音。

上赛场前一天夜里,她看见姐姐的朋友圈,也许是仅乔念可见——

乔安发了张自己装扮得像安室奈美惠,坐在立凳上打架子鼓的照片。

「第十四年,生日礼物。想把自己送给你。」

「希望你会喜欢这样的惊喜。」

乔念心知肚明,姐姐的“你”指的是谁,又为什么要发给自己看。

姐姐那个性格,想要什么,从来是徐徐图之,细水长流的窃夺。

就像过去乔安决定接受顾知微成为母亲,决定考上清大研究具身机器人一样。

姐姐的决定,乔念害怕自己没有任何能力改变。

这种忧虑远远超过了对比赛结果的憧憬,上赛场前乔念就已经做好了放弃这个赛季的准备,她可以短暂失去一时的骄傲,显然这让她痛不欲生。

但她决不允许——她那用克己复礼小心校准的天平,只要望向母亲就摇摇欲坠的**天平,因为姐姐的引力彻底倒向失衡的深渊。

她已学会和那些以母亲为圆心的肮脏念头共处,绝不容许任何人,尤其是姐姐,来打破这岌岌可危的平衡。

戴好面具,姐姐,不要和我抢。

最好我们谁都不争。

因为害怕捅破后窗户纸后可以预见的伤痕,所以乔念从某个夹着腿,潮湿着醒来的深夜,就决定试着讨厌顾知微,或者被顾知微讨厌。

她不敢爱她。

她可能不会爱她。

但她又不可能不靠近她。

母亲。

“累死我了,你腿长,从后面抻过来蹬会儿。”顾知微随意地向后靠,手里还紧紧把着自行车的金属龙头,她不知道乔念从哪儿搞来了这架老东西,居然有她们都还年轻时的味道,和现在的自行车气质都不太一样。

乔念从纷杂的思绪中短暂抽身,二锅头不知不觉喝了好几大口,身体从没遇见过这么高浓度的酒精,整个人烫呼呼的,身体发软。

乔念蹬得很吃力,顾知微选择了一种Z世代人类甚至都没见过的骑车方式来雕琢她。

每蹬一脚,乔念就觉得自己在缺氧。神经失序,她无法控制自己,主宰理智和决策的那部分乔安在慢慢窒息。

——那些对母亲来说远超过冒犯的念头一个个在心底涌现。

她是因为怕摔下车去,才抱住母亲的,一定是的。

不然她怎么敢。

横着的手臂,贴得好紧。

勒住母亲呼吸时起伏的柔软腹部。

如果我是顾知微的孩子,那我应该来自这里。

这个想法让乔念不可遏制地深深喘气。

顾知微觉得小的这个一定是太荒废训练了,不然以乔念的水准,怎么会输?

自个儿蹬车的时候牛劲使不完,这会让她在后面踹两脚,喘的跟什么似的,在自己耳朵旁边拱来拱去的,真像只狗啊。

“乔念!”母亲的声音透过鼓膜,被风刮散了——

顾知微温声说:“你只需要往前走,我给你把着方向。”

车辙比前半段顾知微自己骑的时候还要平稳,不再吱吱呀呀地叫唤。

一时风也静寞,一时风也烂漫。

“喝到吐吧,哭出来就好了。”

顾知微拽过酒瓶,利落地灌了两口,才递回给乔念。

是挺辣的。

乔念眼底潮红,她好像听懂了母亲的安慰。

顾知微兜了很大一个圈,只是为了笨拙地安抚乔念无法坦诚的一次叛逆:

「好孩子,你要开心。」

乔念蹬不动车了,她们在大桥的中心停下来。

时间停下来,夜色也停下来。

顾知微拍拍手,晃晃悠悠地停好自行车。

“喏,生日快乐。”母亲递来一个很小的袋子,打开是一个黑帽子的、紧握枪杆的独腿锡兵。

“去丹麦谈艺术家的合作时看到的,小小的很可爱,想着买来送给你。”

“它来自安徒生讲给孩子们的童话——没有腿的锡兵,即使被扔进火炉,也仍然扛着枪,沉默却坚定,它融化后,有一颗金子一样的锡心。”

“搞运动啊,对于我而言太难了,像童话。挺遥远的不是。”

“但我相信童话,你也可以相信。

即使燃烧,即使破碎,你被允许熔化,被允许流泪。

柔软的锡即使千锤百炼也不会分解,相反,它很坚硬,永远坚硬。”

所谓禁忌,就是当你亲手把心绑上绞刑架时,发现绞索另一端攥在血脉相连的人手里。

乔安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上面还残留顾知微腹部的触感。

我不是从那里出生的……太好了。

现在顾知微拽绳子了。

于是那些沉重的也不再沉重了,乔念知道:

她无法抗拒,她无法逃避。

母亲伸出的手,她必须回应。

乔念拢住手掌合在嘴边,她恣意地、大声地喊道:

“去你的——世锦赛——”

顾知微盯着乔念的眼睛看,这里长得和大的不太一样。

乔念狭长的眼尾不像乔安那样习惯性低垂,而是略微上挑,看起来生气旺盛,草木萌芽。

今天天气真好啊。顾知微这么想到。

她于是也爽快地喊出声:“去你的——”

江风传来鼓噪的、令人心悸的回音。

乔念感到母亲终于真正开心,她不动声色地把酒递过去,声音很低:

“知微,喝醉了,就不会再难过了,是吗?”

顾知微的唇色很红,乔念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

多喝点…再喝点吧,母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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