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安念的我,连明珠豪生的大门也进不去。
原来名贵和华丽,是有钱人给宠物穿上的袈裟。
那些往日点头哈腰帮安念挪车、驾着手臂让安念搁置羊绒外套的车童和保安们,以往拦的是代客泊车的司机,江滩对面酒吧街里喝多了闹事的不良男女——
今天拦的是我,我乔晚舟,一颗画坛即将冉冉上升的新星。
狗屁新星。
我在酒店大堂里,发疯一样和平时那些最殷勤的保安打架,原本行色匆匆的上流阶层通通驻足停留,赏味我这个下流的八卦。
她们都看着我啊……都看见我了吗?
好可惜。每个光鲜亮丽的女人都不是她。
安念……!
即使我心底已经清楚安念的遗体早就被家族送去火化。可我只是想再去一次三十五楼啊……
玻璃窗上的雾融化了吗?
这个女人凭什么就这样死了?!
起来啊,醒过来啊,再和我说说话吧安念。
用再细的高跟踩我,疼我也不会再骂你,对你说一句重话。
不要不理我,醒过来,让我杀了你也好啊。
这个骗子,她好狠的心,这些年来,除了钱,真的什么也没留下。
我翻开钱夹,这是飞跃莱茵河的航班降落在德国机场后,安念为答谢我在飞机上的解围,在免税店买给我的礼物。那个时候我尚不知她就是买下《秋蝉》,一手为我才名造势的金主。
当时看着眼前华贵的奢侈品,工艺精湛的头层牛皮,触感柔顺。
感叹只剩下:顺风顺水遇贵人。
我拧巴地收下了。
下飞机前一阵闲谈,发现她也同去艺术展,我绞尽脑汁回忆那本德国三千句上的德旅风光,最后状似无意问她,艺术展在晚上,下午要不要一起逛逛,打发时间?
她笑着说好,又说:乔,但是我们需要晚点见,下午四点,科隆大教堂。我要换身衣服,正式赴约。
我在心里嘲笑有钱人的仪式感,但面上雅致称好。
下午四点,她准时出现。
真漂亮啊,那种体面和精致,皮肤茭白,身段窈窕。连带科隆的秋风婉转路过她身旁,也不舍流连,惊讶于她那种与生俱来的贵小姐气度。
我提前好几小时到那里,点了最贵的地陪解说导游,把风土人情背的滚瓜烂熟。
领着她从圣彼得钟,到哥特教堂,最后我们在礼拜的钟声里合照。
即洗照片,一张20欧,她洗了两张,自留一张,送一张给我。我欣然接受。
我已经对她的大方脱敏,甚至想让这种矜贵的慷慨在我身上停留地更久一些。
20欧,换算成人民币,以往我需要洗一周盘子,给至少两百个娃娃贴眼睛。
告别时分,司机来接,她说临时有晚宴安排,恕不能共去展会。我借故留她的联系方式,她笑了笑,说乔,把照片递给我。
她从精致的手包里拿出一管价格不菲的钢笔,工整写下:
「乔,记得call我
86 159316425583,安念」
那就是我所拥有她唯一的遗物。
……
“晚舟,你之前一直顺风顺水,突然沉寂了好几年,生活有没有遇见什么困难?我在学校教书,你有需要,我可以帮你内推。
对自己好一点吧晚舟,作为一个年轻人,你现在看起来真的很糟糕。”
这是小张离开早点店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付了两人份的馄饨,还有我那超量的早酒钱,看着我醉晕在餐桌的固定座位上,摇了摇头,还想说些什么,被熟识我的老板劝走:
烂人,心病,没得救。
那声晚舟之前,我的世界是滔天的恨,是汹涌的浪潮,是被放逐的,一个又一个闭上眼就会重复上演的,和安念纵情声色的愚蠢梦。
梦里我们拥抱彼此的方式逐渐变得越来越虔诚,我甚至好多次跪下来哭着求她再多一点,能不能就这样全部……。
那声晚舟之后,我才发现这是爱。
多么荒谬,这是爱。
可这世间已无我的爱人。
小张说了什么来着啊…?
「学校」「年轻」「教书」。
可这世间已无我的爱人。
年轻的生命……
但要是如果…我可以…再把她生出来呢…
孕育。
把她好好的生出来,让她生长在我的身体里,从她小的时候开始,再重新养一遍。
这次她是自由的。
没有家族的锁链,没有成长的镣铐。没有强制的婚约,也没有不负责任的爱人。
再养一遍我的安念。
……我花光大部分安念给我的钱,到美国做试管,在基因库里找最像安念的女人。
达必佳20天,20针,促排12天,每天四针,48针,□□86天,每天两针,172针,一共240针。
很痛。
针管注射的液体很冷,打完针身体很痛,肚子也很痛。安念你疼吗?我不敢想。
你放心,妈妈不会再让你疼了。
孩子们出生那天是八月二十二号,狮子座的最后一天,安念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
为了提高成功率,移植时一般会选中两个优质胚胎,很幸运,她们都成功着床,我相信是安念受到感应,拼尽全力奔我而来。
她们皱巴巴的,小手小脚软软的,还看不出半点安念的眉眼,但我好开心。握住手时,抱在掌心时,那种奇妙的生命相连的感觉
——让我晃然间觉得她又活了一遍。
孩子们渐渐长大了,也长开了。
大的取名乔安,小的取名乔念。
狭长的眼睛,挺翘的鼻梁,寡淡的嘴唇。剔透的眼睛像琉璃,对着镜子忽闪忽闪,但我却只能透过她们,看见——我的轮廓,我的痕迹,我的人生。
安念呢?安念在哪里?!
她们都不是安念。
她们从来就不算安念!
我的安念是矜贵的,不是那种吃晚饭要人喂还会脏兮兮弄到身上的小孩。
我的安念是湿软的,不是那种犯了错用倔强的眼神盯着我一直看,把妹妹护在身后的叛逆小孩。
我的安念是不渴求的,是看着我的眼睛不会主动呼唤爱的,是会垂下眼睫等待我亲吻的,不是要争要抢,把玩具摔在地上的小孩!
怎么办啊。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她们都不是她…
她们一、点、也、不、像、她。
……
养小孩太费钱了。
安念留给我的那些钱很快捉襟见肘,我在同学录上翻出小张的电话,经由她内推,到崇礼中学任教。
崇礼是江城九大名高里最优质最老牌的名校,领导层对于艺术班的建设始终畏手畏脚,我乐得清闲,主动递台阶说愿意代美术和校本,校长说好啊好啊,留我在崇礼混饭打杂。
她需要我的名声当牌坊,我需要她提供温饱,各取所需,互利互惠。
乔安和乔念顺利长大了。
孩子们好像也能慢慢读懂我的个性,我不是一个愿意和她们太过于亲近的母亲,每当靠的太近就会心生埋怨,为什么她们不像她?但我知道孩子们没有任何错,错的只是我。我不该在任何人身上找安念的影子。
…安念的影子。
2003年,8月22日,晴。
我到招生办帮忙整理学生档案。
今年雨水特别多。
很炎热的夏天。
我昏昏沉沉工作了一下午,忙着手抄分班表,给学生信息归档,把一张一张青春的相片塞进厚厚的牛皮纸封中。
「顾知微,县一中,女。」
「个人成绩单……」无数个第一。
「个人履历:青创杯绘画赛第一,作品《蝉》……」这幅凑巧的作品…
我还记得那是我第一次主评省内竞赛,给这张如此卓然的油画打出了历届比赛中唯一一个满分。
那张脸……。
天底下怎么会有轮廓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饱’胀的,无法形容的悸动和酸涩窜过脊椎,心脏在胸腔狂跳,我竟一时不敢看那张相片。
…是她吗?
是我的安念回来了吗?
验证这件事情急不来。
人不可能二次涉入同样一条错误的河流。
投入太多心血,求而不得的感觉,这辈子我不想再经历一遍。
我会慢慢靠近她,触碰她,发现她,再探索她。
开学那天我在校门口旁的榕树下远远观她。
第一周我成为她的科任老师。
我不断创造独处的机会。
堵她在校长室,心理咨询室和保健室。
她为了生存放弃了艺术。
她真倔。但也容易低头。
她渴望自由。却被折断羽翼。
她骄傲…也会露出柔软湿热的眼神。
她朗诵时,陷入热爱的声音,美的就像科隆大教堂前祷告的福音和礼拜的晚钟。
世界上怎么能有如此完美的人?
我的天赋,安念的面容。
如果她是我的孩子…
第二周,我做了一整周的愚蠢梦。
梦里安念跨‖坐在身上湿’软的喘’气。
……爽快到令人落泪。
我哭了,但安念在笑。
转瞬间却恍惚变成顾知微的脸。
我陡然惊醒,一场噩梦,浑身热汗淋漓。
……怎么会这样?
第三周,我似乎又能画出点东西,顾知微也理应要画出点东西。我不能辜负她的长才,我引导她在美术室里画《燃烧》,她的色彩调配竟然比我想象中的更卓越。
第四周…第五周…
这种感觉太神奇。
看一种富有生命力的天赋在一个人身体内部慢慢苏醒,她自由的样子,真的很动人。
我开始做不了梦。
即使我很努力的每晚都将安念的照片放在心口,祈祷她来,可是她不入梦。
我重新拿起画笔,丝毫不顾忌偶尔来袭的剧烈头痛,我坐在画布前,一画一整天。线条勾勒,颜料涂抹,画布上是一张越来越清晰的脸。
年轻的,鲜活的,笑起来娇软的,有两个细小的梨涡的。
…不对,这根本就不对!
她很像,但她根本不是安念!
不对!不对!一切都不对!
我真是个烂人啊。
明明蓄谋已久只做戏。
最后却分不清是真心掺杂假意,还是假意里全是真心。
顾知微也发现我是个烂人了吧?
她开始躲我。
垂下的手腕,回避的眼神。
那些燥热的念头冷冻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那张画缝缝补补,增添了无数刮刀留下的时间的伤痕。
那张画上的脸却越来越清晰……
终于等来一场雨。
诱她回家,留她过夜。
我提供她最需要的「家」的温馨,换来雨伞下,她主动的一个轻吻。
她眼睛很亮,咬我,像小猫挠。
回程路上,我骑了很久自行车。
发疯一样踩脚蹬,直到蹬不动,我才停在雨里,好久好久,滚烫的心跳也未静止。
……我又开始做那些愚蠢梦了。
在梦里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交缠。
和那个我想孕育出来的孩子。
用绳缚住她,看她湿亮的嘴唇。
完了。
安念,怎么办?
……我就要死了啊,却再次爱上一个人。
她又该怎么办?
对啊,你教过我的,你是我最好的老师。
让她恨我。
她是恨我的,就是自由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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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疯子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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