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晚舟死了。
葬礼那天,季风由南转北,副热带高压东退,江城终于迎来不见雪却见寒的秋天,短暂的夏天结束了。
那一年是2006年。
比两年前更剧烈的大雨侵袭了整个江城,长江、汉江江城段水位逼|近警戒线,全市启动三级防洪应急响应,加固堤防、疏导排水、转移低洼地区居民,一次教科书式的应急救援,让江城在全国新一线城市的角逐中拔得头筹。
水位线降下去的那会,秋意已浓,乔晚舟变得很瘦,瘦的仿佛骨架无法包容身体,嶙峋的肩,刀削一般突出。
“你看起来真像只刺猬。”顾知微总笑着对她说,“让我摸摸肚子吧。”
乔晚舟不回应一句话,任由顾知微柔软的手掌在自己的锁骨、小.腹上流连。
乔晚舟这两年以来,没对顾知微说过除了“滚”以外的任何一个字。
顾知微也从未真正和乔晚舟争执“为什么你望着我的眼神总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她们小心翼翼维持着虚假的、相安无事的和平。
人面对死亡的来临,起先是恐惧,怕再也看不见繁茂的树木,和热烈的太阳。可当预兆从漫长的警告演变成真实的降临,内心却只剩下平静:
哦,时间到了。
那天天气很冷,顾知微花了很长时间给乔晚舟擦身,暖脚。
疾病的后半程除了剥夺生命,最**的就是剥夺了自尊。
特别是乔晚舟这种神经性肿瘤,生命尽头的一两个月,导尿管、排便袋、营养液,像老年斑一样野蛮滋长的褥疮……
蚕食着她有限的生命,和无尽的才华。
一切的一切只会让人在平静中,对死亡产生急迫的期待。
顾知微给乔晚舟掖上被子,晒过的松松软软的秋被,是乔晚舟生命最后时分对人间的感知。
——和成熟起来的顾知微一样啊,坚韧又柔软,有阳光的气味。
顾知微揉搓乔晚舟的手脚,累的气喘吁吁,最后自己也暖乎乎地趴在乔晚舟的被褥上,咪着了。
乔晚舟看了眼窗台边静止的燕子风铃,今天太阳真好啊
——好像是时候了呢。
她闭了闭眼,垂下眼泪,艰难抬起勉强能动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贴在顾知微的唇边。
她的女孩已经长成一个素净淡雅的成年人,一双眼睛常挂着世故的成熟,但望向她总有着无限的温柔。
这样一个人,软和的呼吸喷洒在她手指尖的,这样一个人。
就要再也不见。
“唔,晚舟,我睡着了吗?”顾知微睡眼惺忪,“想不想上厕所?这会该到时间接乔安乔念了,你要是想,我现在来帮你,一会我走开了护士在,你一定不好意思。”
她自说自话,不等乔晚舟反应便又操劳起来,只是这次乔晚舟拽了拽她的袖子,干涩的嗓音如刀磨石:
“顾、顾知微。”乔晚舟看向她,“我……我想…今天天气很好,你去拿笔和素描纸来吧,我想画画。”
顾知微眼底火光在闪。
“你你……你等我。
晚舟,你等等我。”
她连忙出门,转身轻轻把门合上,两点一线冲去最近的文具店。
等顾知微散着头发,怀里捧着新买的素描本和彩铅,热气冲冲跑回病房时——窗台外秋杏落叶,燕子风铃正在悠悠摇荡。
摇荡。
床边围满了赶来做CPR急救的医生,乔晚舟骨瘦如柴的身体贴上了电极片,胸外按压时那些交错的肋骨翩翩欲飞,像一只终于自由的蝴蝶。
“我们尽力了,节哀顺变。”
显示器上属于乔晚舟的心跳波普静止了。
蝴蝶止飞。
床头的五斗柜上,乔晚舟只留下一张纸笺:
「撒在长江边。」
她们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她不让她见最后一面!
乔安和乔念赶到医院时,看到的就是一张前所未见的,充满怨怼和愤懑的脸。
那个处处体面,照顾着她们的女人,在母亲去世之后,趴在母亲冰凉的尸体上疯闹哭喊,眼泪滚烫。
“晚舟…你就这么恨我吗?”
“晚舟,你再起来陪我说说话。”
“晚舟,刚路过水果店,今年新摘的琵琶好甜。”
“乔晚舟…你尝尝…乔晚舟!”
那些哭声摇摇欲坠。
乔安啧声,心想母亲果然预判的很对,让自己早早藏起那副母亲画给“那个女人”的画,是对那副画最好的保护。
以这女人的疯劲,她难保会摧残母亲最后的遗物。
只是那个女人…她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呢?
母亲把自己叫过去单独谈话的时候,连说过好几遍“一定要瞒住顾知微”。
乔安因此记忆深刻,仿佛继承了乔晚舟对顾知微的洁癖。
她有时会迷茫在顾知微对乔晚舟竭尽所能的照看里,有时看见母亲的态度,又不断劝自己,一定要清醒。
“那个女人”不是好人。
是辜负了母亲的女人,是迟来的朋友,是故作的情深,不能轻易被她迷惑。
漂亮女人的眼泪,是鳄鱼的眼泪。
乔念远没有姐姐心思复杂,她脑中片刻划过课本上描写伤感的句子,但最终一片空白,只哭到晕厥。因为她知道
——叶子落了,她也再没有妈妈了。
-
葬礼那天,一个爽利的晴天。
顾知微素净面容,穿着一身干练的女士套装,纯黑且肃穆,俨然是一个得体的大人。
如果不哭得那么像小孩子的话。
这是顾知微参加的第二个关于“母亲”的葬礼,那些在乔晚舟身上体会到的温柔,仿佛成为了另类的催熟剂,让她在乔晚舟离开后,超前成长为另一个乔晚舟。
丧葬仪式一切从简,从火化厂里领了骨灰,几个人直行江滩,顾知微和乔安乔念两姐妹坐张老师的车,一路向北,停在杨泗港大桥下离长江最近的浅滩。
张老师点了支烟:
“人死如灯灭,节哀顺变。”
她吐出口浓愁,深深叹气:
“晚舟在江城也没有什么别的亲人,我也没能力再帮衬她些什么。以往这边办丧礼讲究排场,都是一行至少八辆车组成车队,可今天就我这一辆破破烂烂的高尔夫,有些苛待她了。我对她不住。”
她看向顾知微,眼神深邃:
“你是个…你是个好孩子,不枉晚舟教你一场。”
“认识晚舟也是一个这样的季节啊…我和她一起学画画,她第一,我第二,永远学不过她。我就老使坏,嘲笑她穿得破破烂烂,和她作对,来掩饰我能力上的自卑。直到有一天发现她高中放学后还会去三四个地方打零工。”
她的眼神陷入某种回忆:
“我说她衣服怎么总晒不干,有股潮湿的气味……后来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我放弃画画了,我也经常帮她给布娃娃贴眼睛。”
张老师吸了口烟,烟灰烫到手背也没发现,她四下比划:
“就差不多这么大的形状的玩偶吧,缝一个眼睛两毛钱。她贴一百个,我贴五十个,哈哈,又输给她。”
“只可惜……
只可惜…再也没见过那样有朝气的晚舟。”
她呵出一口长气,搓搓手,眼睛湿的很彻底。
“张老师……”顾知微愣神,张老师的那种眼神……
“我要离开江城了。”
张老师一边说,一边看向乔安和乔念。她蹲下身,摸摸乔念圆圆的脑袋,感受小孩柔软的脸颊和滚烫的眼泪,话递给乔安:
“乔安,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妹妹。”
“张老师,我会的。”乔安阴郁点头。
“张老师,我们不能再住在你家了吗……”乔念的眼泪汹涌,更加剧烈。
张老师哂笑道,似是打趣,只是忍不住盯着两个孩子和乔晚舟…如出一辙的狭长眼睛出神:
“是啊……总是被晚舟比下去,输了一辈子呢。连当老师也输了,我可教不出像你们顾姐姐这样知心的学生。
这个城市不再适合我,我要去一个更自由的,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乔晚舟影子的城市。”
说到「影子」二字,她看向那两个和乔晚舟如此相似的孩子,叹了口气。
她只是无法生活在失去乔晚舟的阴影里。
张老师点燃另一支香烟,江风助燃,白色的烟灰在一闪一闪的火光中快速失重、下坠。
“顾知微,你小姨的案子,判了吗?”
“上个月刚判,职务侵占,贪污,金额巨大,数罪并罚,判了无期。”
“这也是笔糊涂账,我听说你去监狱看她了?”
“是。小姨还是坚持说她是被人陷害的,是衡大房产为批地找了土建局的干部行贿,和她做文宣的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这局棋里最小的棋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顾知微一时思绪万千。
直到东窗事发,小姨也仍旧坚持自己一点儿也没做错,家里分配的公干房被没收了,她去监狱探监,小姨还哭喊着要她好好念书,出人头地,当了大官给她翻案。
一心钻在钱权里的可怜人。
“那你现在住在哪儿?学校宿舍里?湖省美术学院在藏龙岛啊,离市区太远了。晚上不要随便出学校,那地方乱的很,不安全。”
张老师把滤嘴咬紧,皱眉:
“当初你怎么不和乔晚舟商量一下?你念书那么好,声也不吭就报了美院。校长发好大的脾气,让我来劝你。
我知道我是劝不动的,我去找晚舟,连晚舟都很震惊,但最终也只说随你去。你们一个两个真是不让人省心。”
顾知微温雅地笑了笑,该说是乔晚舟懂她,还是她懂乔晚舟呢?
高二那年的冬天,小姨滞留在外省,顾知微在病房里和乔晚舟过年。
乔安和乔念围坐在小型的牛杂锅仔旁边,那个时候她们已经没有什么钱吃肉,乔安咀嚼地很仔细,她吃那些打边炉里配的蒜叶,只觉得菜叶扁细,鲜嫩欲滴。
乔念提溜着眼睛,不敢动筷子,说等顾姐姐先吃,顾知微笑着拒绝,乔念才把小脑袋埋在碗里,小心翼翼,但狼吞虎咽。
那样穷苦的,被疾病潦倒和挫伤的日子,让顾知微盯着乔晚舟细瘦的手骨,和窗外沸满的雪天,决定要立刻赚到钱。
念书太慢了。
她自知从乔晚舟身上继承的天赋,能给乔晚舟的心跳续上更绵长的未来。
至少是赶紧给两个孩子买件过冬的羽绒服吧。
第二天一早顾知微就到解放公园给人画肖像画了,一张十块钱。坐了一天,她一单未开,反将自己迎风吹病。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她干脆沿着解放大道上靠近二中的主干街区挨家挨户地找美术画室,问对方有没有招聘美术助教或者兼职老师的,她薪水开价很低,学经验,包吃包住就行。
最后试课,画完示范画,震惊到机构老板当下和她签了保底两年的合同工约,她预支了薪水,才苦苦支撑到小姨回汉。
只是等来的却不是好消息,是一系列漫长的审判。
小姨主理的地级市温泉村滑雪城项目暴雷重大贪腐问题,衡大老板自杀坠楼,一时沸反盈天。
小姨在偷偷赶回来的那一夜,把以顾知微名义定存的,她父母死亡的那笔抚恤金存折交给她,再没说任何一个字就匆匆离开了家。
再见面就是在监狱里了,小姨带着殷切的眼神,告诫顾知微好好读书,替她翻案。
……那个时候顾知微没有告诉小姨,她已经报考八大美院的消息,她习惯性回复了一句:会的,小姨。
看见小姨欣慰的笑,顾知微想起那个存入第一天就没动一分钱的存折,她想:
人活着,或许总是需要一个念想。
……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张老师在问她的近况啊。
乔晚舟被撒在滚滚东逝的长江,逐天际流。
顾知微不想牵绊张老师担心,打算不告诉她自己在机构的职工宿舍住着的事情,她只点点头,说:
“张老师我住在学校,一切都好。”
那根香烟烧灭了。
张老师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
“那我就放心了。如今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在我离开江城之前,我要给乔安乔念找个家庭,领养。
她们光靠晚舟那点儿死亡抚恤金和补退的社保,根本无法生存。”
乔念听了,哇哇大哭,一时慌张去牵顾知微的衣袖:
“顾姐姐——张老师——我不要!我不要别的妈妈!”
一直沉默的乔安怔住了。
她望了望好似要说些什么的顾知微,声音古板,又稍显稚嫩地问道:
“你想要我吗?”
“我们。”
乔安顿了顿,捏紧手指,晦涩补充。
眼神里隐约有潮湿的泪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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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这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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