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是送子娘娘的坐下童子。他诞生于虚无,死亡于虚无。
桑女,是送子娘娘的坐下童子。她诞生于人间,死亡于人手。
送子娘娘很生气,她座下的桑女失踪了。无相请缨寻找桑女,找了桑女十八年,无相终于找到了。
但很可惜,桑女忘记了他。
无相好恨,他们本该是金童玉女,是娘娘最得心应手的助手。可是桑女为了一己之私,将他丢在了那暗无天日的埋骨台。
无相好恨,他见到了桑女,想要把她带回娘娘庙。可是桑女为什么不愿意。
从尸骨中爬出来的无相并不能理解,他带着满身怨气回到娘娘庙。
无相跪在娘娘像面前,求娘娘给他一个回复。
娘娘坐在高台上,向下洒一滩露水。
——不是桑女不愿回来,是有人诚心困住她。
无相恍然大悟,他浑身充满戾气,准备爬去张家将一切真相告诉桑女。
娘娘依旧坐在高台之上,她好像看透了人在想什么。
——不用告诉桑女,她自会前来。
*
一整晚,张嘉艾睡得都不是很好。她梦见光怪陆离的世界。
高台下的白骨开始蠕动,它们朝着张嘉艾聚拢,抓住了张嘉艾的腿。白骨们仰起头,明明是空洞的眼睛,却让张嘉艾感受到了无从逃脱的注视。
“桑女……”
“桑女……”
“你为什么不给我们报仇……”
白骨们充满怨气的声音正不断地逼着张嘉艾后退。
张嘉艾捂住耳朵,她全身心都是痛楚。后脚踩空,张嘉艾在睡梦中尖叫出声,她跌落无尽深渊。
白骨们趴在洞口,朝着张嘉艾挥舞着他们白骨化的手,他们口中依旧在喊着“桑女”。
白光滑过眼皮,是有人在用手电筒照张嘉艾的眼睛。
张嘉艾从睡梦中惊醒,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上的烧早就退了,但因为高热,张嘉艾的脸还是通红的。
“小妹,做噩梦了?”二哥将手电筒的光调弱,他靠在床头,看着被吓得满脸无神的小妹。
张嘉艾向来就不亲近二哥,她尴尬地拿起被子挡住自己的脸,声音里带着惊恐:“二、二哥,你这么会在这儿?”
二哥其实不敢回自己房间,他害怕一回到房间就听见那道怪异的声响。
但二哥没有说实话:“阿爸阿妈每天忙活那么久,累着了,我让他们去休息了。”
听阿爸阿妈的意思是,明天要把小妹带去神婆那里,今晚是绝对不能出问题的。
二哥睡不着,他顶着个黑眼圈,看见小妹在睡梦中十分痛苦的模样,二哥怎么摇她都摇不醒,索性举着手电筒在小妹面前晃。
张嘉艾攥紧了被子,那张黄符就被她压在枕头底下。
她房间的窗户被风吹坏了,大哥拿报纸糊了一下,但还是有不少寒风灌进屋内。
好冷。
张嘉艾打了个寒颤。
天开始蒙蒙亮,张嘉艾也睡不着了。她靠在床头,有些尴尬地拿着教材翻阅。
翻书的声音回荡在屋子中,张嘉艾心思却不在书上。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她自阿妈把她从被子中薅出来后,她一直能模模糊糊听见一个女声。
那道女声像是带着佛性一般,安抚着张嘉艾混乱的心情。
女声在吟唱。
“桑女,桑女,不要哭——”
张嘉艾唇有些干,她舔了舔唇,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上面的内容她早就滚瓜烂熟,说要看其实也是因为和二哥一起太尴尬了。
“小妹,起床了。大哥带你去神婆那里。”妈妈熬了一碗红糖汤圆递给张嘉艾,她还往里面加了一个荷包蛋。
二哥看着可眼红了,他有些嘴馋,想要从张嘉艾手中扣一点出来。
妈妈给了二哥手一巴掌,她看起来很生气,因为二哥的手都被扇红了:“和小妹抢干什么?”
二哥闹了脾气,他转身就跑。
张嘉艾手足无措,她端着那碗热乎乎的红糖汤圆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应当也觉得房间里有些冷了,她找了件衣服挡住漏风的地方,“大哥给你的黄符记得带上。”
一口热汤下肚,张嘉艾模模糊糊的意识顿时清醒了。
说不出来的怪异感在张嘉艾心底弥漫开。她将没吃完的红糖汤圆放在床头,下床默不作声地换衣服。
天飘起了鹅毛大雪,张嘉艾裹着妈妈给她的围巾坐在了大哥摩托车后座。
“小妹,等会儿见到神婆,不要说话。”大哥将车停在一个小山丘前。
山丘上屹立着一座娘娘庙,村里人每年过年都会上去祭拜。张嘉艾对它也是十分熟悉。
但大哥并没有带她进娘娘庙,而是抄近路进了一条荒芜的羊肠小道。
积雪覆盖植物,张嘉艾顺着大哥的脚印,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张嘉艾的腿都冻僵了。她搓着手,面前雾气腾腾。
“到了,神婆就在里面。我就不进去了。”大哥将张嘉艾向前一推,转身就离开。
张嘉艾怔怔回头,她抓住围巾,深呼吸。冷凉的空气灌入腹腔,张嘉艾被呛得直咳嗽。
神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了偏庙,她拄着拐杖,目光阴鸷地盯着站在原地的张嘉艾。
不该说是盯着张嘉艾,而是这姑娘身上的无相。
无相此刻正紧紧黏在张嘉艾身上,他白骨手正缠在张嘉艾脖子上。无相那张小孩般的脸在一瞬间变成成年男人,又在一瞬间变成婴儿面庞。
神婆握着拐杖的手一抖,她对着张嘉艾招了招手,随后转身走进神庙。
张嘉艾驻足原地,她藏在将袖子中的黄符取出来。
莫名的风吹过,张嘉艾握着的黄符被风刮走。她眼睛睁大了些,在空中虚虚一抓,什么都没抓到。
神庙里传来神婆催促的声音,张嘉艾双手收回胸前,她盯着破破烂烂的神庙,眼中浮现出怀疑的神色。
“桑女。”
黄符一飞走,无相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像是来索命的厉鬼,声音充斥哀怨苦楚。
张嘉艾浑身一抖,她转头小跑进了神庙。
神婆手中拿着木碗,她从口袋中抓出一把糯米,放到碗中。随后神婆从带来的麻布口袋中捉出一直半死不活的公鸡。
公**冠红艳,像梦中那滩血水一样。
张嘉艾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中充满贪婪。她抬头对着神婆一笑,身上的无相也跟着她笑了。
神婆皱眉,手起刀落,公鸡脖子被砍出一条刀痕。
鲜血溅在了张嘉艾脸上。
冰凉的触感让张嘉艾整个人怔愣住,她抬手抹了抹脸。鸡血在她脸上被揉开,在晦暗不明的光下,张嘉艾整个人都变得妖异起来。
村里人一直都说,张家是中了基因彩票。张嘉艾这张脸长得是极其标志的。要是她没生在张家,指不定要被卖了换彩礼。
因为这个,张嘉艾一直都很感激阿爸阿妈。
下一刻,张嘉艾被神婆摁在贡台上,脸被挤压成一摊肉饼状。张嘉艾感觉到神婆提着那只半死不活的鸡站在了自己身旁。
鸡血滴在脖子上,本该感觉到寒冷的,但张嘉艾感觉到的,只有滚烫如同烈火般的刺激。
“好疼。”
张嘉艾哭出了声,伏在她身上的无相对着神婆露出獠牙。
神婆丝毫没有感到慌张,她将彻底死去的鸡放在一旁,嘴里念念有词。
脖子处滚烫到难以忍受,张嘉艾痛苦地尖叫出声。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没想到神婆的力气非常大,将她死死禁锢在原地。
无相彻底生了气,他从张嘉艾身上脱离开来,朝着神婆扑去。
张嘉艾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一股劲松开了,但下一刻张嘉艾就被莫名的力量带到空中。
她看见了无相。
无相头上被神婆贴了黄符,他眼黑缩小,眼白几乎要覆盖整双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黄符的作用,无相身上开始散发出黑气。
不,那不是黑气!
那是一堆密密匝匝,张着獠牙的黑色小虫子。它们正“飒飒飒”朝着神婆身上爬去。
神婆好像看不到这些黑色小虫,在捉住无相后,她将无相提到空中,放在身旁的拐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催动,悬浮在空中。
无相对着神婆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抬起他的白骨手,掐住了神婆的脖子。那些诡异的小虫子也随着他的动作逐渐汇聚到他手上。
神婆被无相掐住后,她如同一个干瘪的气球,血肉流失,皮肤顿时紧紧贴着骨头。
无相白骨被黑色虫子包裹,他却好像是有了血肉,身上像穿了一件黑披风。
想起之前见到无相时他带着的斗篷,张嘉艾整个人都有些不好,她扶着贡台,恶心地呕吐。
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张嘉艾吐出来的都是酸水,她反手扣着脖上凝固的鸡血,眼睛止不住向上翻。
无相浮到空中,那些虫子粘不住“哗啦啦”向下掉,十分恶心。
“桑女。”无相飘到张嘉艾身前,他紧紧抱着张嘉艾的胳膊,惨白的脸露出一丝心想事成的笑容。
张嘉艾胃中已经没有东西可吐,她抓着无相的手,眼睛中来是溢出血丝。
无相的脸又开始千变万化,张嘉艾的反应让他十分满意,无相阴恻恻笑起来。他将脑袋紧紧贴在张嘉艾的肩上,语气中充满怀念:“桑女,桑女,你终于要回来了。”
张嘉艾还是想吐,她跪倒在地上。刚才吐出的酸水因为寒冷已经被冻成冰,亮晶晶躺在张嘉艾面前。
无相跪在地上,他双腿也是白骨,与地板相撞,发出清脆但刺耳的声音。
“嘎啦嘎啦……”
不知道过了多久,贡台上的神龛突然开始剧烈震动,神婆点燃的香烛碰巧熄灭,神龛从高台滚到了地上。
里面供奉着的骨灰摔了一地,破碎的神龛碎片将桌上的香烛扫下。本来熄灭的香烛又迅速复燃,将木地板引燃。
蛰伏在张嘉艾身上的无相大笑起来,他身上又浮现出森罗万象的影子,在熊熊烈火中显得格外诡异。
*
在山下,大哥并没有离开,他点燃一支烟,焦急得等待。
看见后山飘出的黑烟,大哥就知道,仪式失败了。
没用的东西。
大哥将烟踩灭,跨上摩托车往家里开去。
在家里顶楼忙活的爸爸妈妈听见了大哥摩托车声响,两人一同站起身来。
没有在大哥摩托车上看见张嘉艾的身影,两人都知道大事不好了。
“怎么办?”妈妈十分焦急,起身的时候把面前的热水踢倒了。
热水倒在地上,很快就凝结成了冰。爸爸用烟杆敲了敲旁边的铁杆,愁容满面:“还能怎么办?无相肯定不可能放过我们,把嘉宝支开。”
妈妈焦急地搓了搓手,她回头盯了眼还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爸爸,长长叹了一口气。
楼下二哥还坐在火炉旁削着竹子,火炉烧得很旺,将二哥的脸都热得红彤彤的。
昨晚在房间里感受到的阴冷消失不见,二哥心情好了些,甚至还哼起了小曲。
妈妈从楼上走下来,她递给二哥零钱:“嘉宝,你今晚跟着刘爷爷去镇上,明天把嘉艾的自行车骑回来。”
二哥接过钱,眼睛一亮:“可以去镇上了?”
之前二哥在镇上打工,因为控制不住脾气和老板家的儿子打起来。从那之后,爸妈就再也不让二哥去镇上。
“快去吧。”妈妈拍了拍二哥的肩,“等会儿刘爷爷就走了。”
话落,妈妈抬头和站在露台上的爸爸对视一眼,两人都一声不吭,注视着二哥离开的背影。
天渐渐暗了下来,张家三个人围坐在厨房灶台前。
柴火灶烧得很旺,橙色的火光映出的是三人难看的脸色。他们都佝偻着背,面上带着抹不开的惆怅。
“嘉成,现在几点了?”爸爸喉咙有些干涩,开口声音像是含了十多年老痰一样,含糊不清。
大哥脚边是数不胜数的烟头,他灌了一口酒:“该来了。”
火灶突然熄灭,四周忽然都暗了下来。房间中温度在一瞬间降低到零下十几度。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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