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丰州大旱

大庆十二年,大丰州,日赤如血,星陨如雨,天崩地坼。

炎热的天气像一只猛虎,将地上所有的水分舔舐干净,只剩下奄奄一息的蚂蚁躲在干土缝隙里。

女人吃力地把一具老人尸体推进干涸的水沟里面,把沟岸上的散土推进水沟掩盖在尸体上。

做完这些事情,女人累得仰面朝天、不停喘气,多月的食不果腹已让她面颊凹陷,眼底发黄,身如柴骨。

身旁七八岁的小男孩爬到女人的腿上,添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欲哭无泪道:“娘,我饿。”

女人面露苦色,用枯树干一样的手指无理摸着小男孩的头道:“华儿,再坚持一下,走到下个村,就可以到舅舅家,就有饭吃了。”

小男孩抬头望向天边,龟裂的赤红土地,寸草不生。母子二人已没有力气走路,但眼下只有投靠亲戚这一条路可走。

烈阳下,两人艰难地撑起身子,重新踏上滚烫的红土,走向血红的天际。

秋高日爽,京城张灯结彩,街头人头攒动,处处金菊绽放。皇家在景园举办菊花宴,邀请国外使节和达官贵人赴宴。

宴会上,金黄的菊花布满厅堂,各式各样的珍馐琳良满目,花香、酒香、菜香交相四溢。

苏柚坐在上位,一波又一波的人谄媚地上来敬酒,他的表情和眉眼一样淡着,端着酒杯的手却不曾放下。

坐在末尾的萧瑟却面色沉寂,低头喝酒,听着周围人的冷嘲热讽。

“这个人就是翰林院和大理寺都争抢的状元郎吧,本来还以为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想不到穿上大理寺常服,竟是俊俏武生模样。”

“按说两边都抢的应该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可是来了大理寺一年多,竟没有办出像样的案子来。”

“这世道,不能光看外表,道士不像道士,读书人不像读书人。”

“那个长得这么像女的,按你这么说,该不会是爱男色,硬把他塞进自己管辖的大理寺。”

听到这句话,本来打算充耳不闻的萧瑟猛拍下玉石桌面站起,扬手就把手中的玉杯砸向最后说话的人。那人惊叫一声,额头的血混着酒水流了下来。

众人纷纷愕然,手中的杯子、筷子停在空中,惊讶地望向这边。

萧瑟觉得一个玉杯还不够,正要拔剑相向。大理寺少卿李正林上前,一把按住萧瑟要拔剑的手,呵斥道:“皇家设的菊花宴,岂容你放肆,还不退下。”

苏柚也被这动静惊扰,也站起来望向这边。

萧瑟看了苏柚一眼,怒气稍微平息,又对那三人怒道:“你把刚才说的话对众人再说一遍。”

吴永林站了起来,他抚了一下沾在身上的酒水,站起来冷笑道:“萧兄,我们对话里面没有一句话提及你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们说的是你,难不成心中有鬼,听到什么都草木皆兵。”

吴永林是和萧瑟同一届的探花,因为萧瑟没有去翰林院,他代替其任翰林院典籍一职,时常被旁人绯议能力不如萧瑟,却捡了个大便宜,时间久了,便时常不自觉拿自己与萧瑟比较。朝中又传苏柚和李慎都对萧瑟青睐,不免心生妒忌。

萧瑟皱起乌黑的眉毛,怒怼道:“吴兄,背后议论人又怕指名道姓,我萧瑟向来不怕被人言语,但牵连苏相这样清白正直的人绝不能忍。”

吴永林看了苏柚一眼,面色微红,急忙解释:“你不要胡说,我们话里面一字没提苏相。”

这时苏柚已走到吴永林身后,面如冷谭,散发的威仪让在场的人不由得心中一惧。他道:“想不到吴典籍如此挂心我,翰林院是事情不多吗,那有空可来宰相府聊聊。”

吴永林睁大眼睛,身子一僵,转身对苏相拱手道:“苏相误会了,我们哪里有那个胆子敢背后议论苏相。”

苏柚虽然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但以二人的反应和话语,和以往偶尔听到的风言风语,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话,继续道:“后天晚上,我正好有空,也不去宰相府了,去大理寺。”

吴永林听闻,立马跪地,双手不停地抖动。苏柚无心宴席,甩了一下袖子,在众人的注视下,负手大步出门了。

苏柚虽然之前是个道士,但是与一般仙风道骨、高冷出尘的道士不同。许是年轻气傲,许是刚回到红尘俗世,看不惯世上诸多的魑魅魍魉,眼里总是怒气傲然,对任何人都是不苟言笑,动不动厉声呵斥。甚至还有人传,京城有一官员稍微言语不慎,到大理寺训话后,便被塞进麻布袋被马车拉着满街跑。

朝中大小官员,特别是新任职的年轻官员,对其政绩佩服有加,对其脾性敢怒不敢言,但因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事任命权都在其身,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其拜谒,盼能侥幸入其眼而不被罚。

萧瑟是为数不多的入其眼的人,但两人都不知道,这次无心之举,却被旁人看成偏袒爱护甚至爱慕。之后,苏相爱美色的谣言满天飞,甚至有传言说苏相琉璃为瓦,宝石为灯,玉石铺地,重修了宰相府圈养了萧瑟。

果然两个太过于漂亮的人,走得太近,容易引起人遐想和非议。

苏柚刚出大门,就望见一个瘦小的小乞丐蹲在对街一棵大榕树下,衣服破烂皮肤灰暗,他把头埋进露出的膝盖,只露出两只漆黑的大眼睛。

苏柚心里哀了一下民生多艰,以为这小孩子失了父母无依无靠当了乞丐,便吩咐仆人给小孩一点银子,便提起衣袂上了马车。

马车刚走出没多久,车厢后部突然被一个东西重重一击,苏柚掀开帘子,看见刚才的小乞丐光着小脚丫在后面追,地上还有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苏柚心里疑惑,叫停了马车,不一会儿,小乞丐跑到了车窗外,伏地不停叩首。

小乞丐泣不成声,道:“大人…….救……救…….”

苏柚蹙眉,对小乞丐道:“你且慢慢说,救什么?”

小乞丐用手压了一下起伏的胸口,俯头大声道:“大人,大丰州已经大旱三年,再不救,人都死完了。”

苏柚抓着窗帘的手僵硬地颤抖。

烈日当空,河塘水位见底,枯草遍地。苏柚坐在车里,一路颠簸在干硬起伏的道路上,他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摆,炎热的天气让他额头发汗,背后却不断地冒着冷汗。

一路沿途所见,尽是衣不蔽体,瘦如干柴的老人、女人虚弱地趴在地上伸手讨要吃的,几岁的孩子光着屁股坐在炙热的地上呆滞得望着前方,干瘦的狗露出凶狠的目光围着树桩转悠。

苏柚第一次真正体会“饿殍满地、人狗争食、哀鸿片野”几个字。

半年前,苏柚收到折子,才知大丰州已大旱三年,颗粒无收,百姓食不果腹,朝廷赋税持续不减,州四万人饿死二万人,逃离一万人,整个州已俨然变成死州。

大旱三年,十室九空,实在兜不住才报。苏柚大怒,立马斥责了一干官员,拨了八万白银赈灾,每半月督促上报赈灾情况,还派了监察使亲赴大丰州督查赈灾情况。不到三月,知州和监察使便上折子报灾情已得到缓解,百姓衣足饭饱,无不感恩圣上恩德。

苏柚以为事情已到此为止,欲将着手开始问责事宜,今日才知自己被蒙骗已久,心中又怒又气。

苏柚下车,干瘦的灾民立马端着破碗围了上来,敲着碗边要食物。苏柚侍卫卸下后面马车上的干粮分发给他们,自己叫了两个随从走到府衙大门。

铜门“嘎吱”一响,县衙内院畏畏缩缩出来数十个带刀衙役。带头的衙役看苏柚肤色白皙,一身青衣干净整洁,不似灾民,稍稍放下警惕,哆嗦的手扶着刀柄问:“来着何人?”

侍卫张凤大声道:“当今宰相苏柚,还不叫你们知州出来。”

衙役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这时,从大堂后面踉踉跄跄走出一个中年男人,身穿常服,国字脸,眼睛嘴角下垂,面有苦相。

那人双腿下跪,声如洪钟:“在下高若普,给大人行礼了。”

苏柚眼皮也不抬一下,大步走到案桌前,掀起衣袂坐下,道:“起身答话。”

高若普压低了声音,道:“是,大人。不知大人来,我……”

苏柚打断话语问:“别的废话不用说了,我问你,三月前,我拨了八万两白银赈灾,你如实说来,怎么用的?”

高若普正站起一条腿,听闻这话突然顿在半空,神色慌乱,支支吾吾道:“我….我…….”

苏柚呵斥:“我什么,身为知州,钱怎么用的,一点没数吗?”

高若普摇晃着起身,眼神左右顾盼,道:“我马上把账本端出来给苏相细细说来。李师爷,快拿过来。”

府内和府外一样死静,所有哀怨声都在炙热的空气中漂浮。

苏柚打开账本,一页一页翻看,越到后面,面色越是严肃凝重,额头的冷汗不停渗出。他合上账本,森然凝视高若普。

这时,侍卫已经从门外鱼贯而入,立在院子两侧。

苏柚厉声道:“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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