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九月初蝉时的曲州云中,已隐隐透出秋意。阳光不再炽烈,透过高大的柳树,斑驳地洒落在北宣王府内院的青石小径上。天气渐凉,清晨尚带些露气,空气中弥漫着薄荷般微微的凉意。院中的丁香尚未全谢,在秋风中静静绽放,花影摇曳,带着几分短暂与清寂的意味。
庭院安静得出奇,几声晚蝉藏在枝头低鸣,那些余音细碎,像是即将告别夏日的最后一声叹息。十七岁的少女站在池边,手中紧攥着一串琉璃珠饰,指节微白,目光焦灼地望向远方,像在等着什么,又像在忍着什么。
她身着一袭素白锦衣,衣料轻柔如云,绣有银线细纹,素雅却不失尊贵。初秋的风拂过庭树,也拂起她的衣袂,衣摆轻轻摇曳,却无法吹散她眉间的忧色。她凝望着院外那片渐渐染上昏黄的天光,仿佛从那里,能望见她迟迟未归的心事。
“公主在想什么呢?”素琴轻声问着,动作温柔地将一件披风披在昭樕肩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忍,“自您从苍脊回来后,便总是这般沉默,连夜里都梦话频频。”
昭樕没有应声,只是凝神望着府门的方向,眼神像是落在遥远不可及的天边。片刻后,她才低声道:
“他们这一走,又是三个月。”
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像是怕说出口就会扰乱心底那点尚未散尽的挂念。风吹起她鬓边几缕碎发,也吹不散眼底那点不易察觉的落寞。
“您身子还没全好,殿下和大将军是不放心,才没让您随他们一同回关中的。”素琴语气温缓,蹲在她身侧,像是怕昭樕心里委屈,又怕她不说。
昭樕没有回话,只是望着眼前落叶翻卷的青石地,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淡。过了片刻,她才缓缓开口:
“阿爹前些日子来过一封信,说镐京那边……一直不太平。”
说着,她慢慢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根细树枝,在脚边的尘土上无声地划着。指尖微凉,动作却极轻,像是在描一幅无人能解的心事。
风吹过庭中老树,树影摇曳,那根树枝在她手中转了一圈,又停住了。
“公主,”素琴迟疑片刻,终是低声开口,“吕嫣将军今早派人传话来,说……近日太子与姬琼公主可能会来曲州,一是慰问将士,二是……顺道看看您。”
昭樕正低着头,用树枝拨弄着脚边的枯叶。闻言,指尖轻轻一顿,那根树枝在地上划出一道浅痕,随即停下。
她抬眼望向远处,神情淡淡的,眉眼间无悲无喜,只是唇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
“阿爹和母亲呢?他们也来吗?”
素琴垂下眼帘,没有立即作答。片刻后才轻声道:“北宣王殿下和大将军……说是要在镐京多留些时日。”
昭樕没有说话,拇指在树枝上一寸寸地慢慢摩挲着,风吹过庭中老树,枝叶窸窣作响,院中像被拉长的静默,透着一种隐隐的寂寥。
她手指微紧,捏得那根树枝轻轻作响,半晌,才低声道:
“那便等着吧。”
语气极轻,却像将一口压在心头的气长久吐出,落地无声,却沉得人心发闷。
镐京城中,这三月以来,姬琼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卫榛床前。她言辞柔和,举止周到,亲手熬药、添被、问安,仿佛将满腔温情都倾注在他一人的伤病之中,连外朝医者也不敢多言。
王上知晓此事,却始终闭口不提。
只是姬琼眼底的神色,总带着几分藏不住的衡量与笼络,那并非女子最真挚的怜惜,而更像是在一寸寸织紧一张网,要将这位久镇西陲、兵权在握的北宣王,缓缓纳入姬氏的棋局之中。
宫中流言早已四起,御前、后宫、朝堂,皆在私下议论:这卫榛伤愈之后,恐怕离那“驸马”之位,也只差一道圣旨。
有人笑称:“伤得正巧,养在公主榻前;将来若赐婚成亲,倒成了这段病得贵气。”
也有人低声嘀咕:“这北宣王常年与昭樕公主在边疆,两人若是早有旧情,如今可真是半步不得回头了。”
“阿榛哥哥,你今日感觉可好啊?”
静和殿内香烟袅袅,帷帐轻垂,殿宇深幽而雅净。偌大的殿中,此时却只余二人,静得几乎能听见灯芯燃烧的轻响。
姬琼坐在卫榛对面,一袭淡绯织金的对襟襦裙,裙摆曳地,云纹暗绣,在光下隐隐泛着温润珠光。腰间悬着细缀白玉的流苏,随她动作轻摆,恍若流风拂柳。她本就生得眉目温婉,肌肤胜雪,此时微侧着身,长睫低垂,语气软软的,
“父王方才下了旨意,让我与太子哥哥一同前往曲州,去慰问这次在苍脊立功的将领们。”
她语气轻柔,却不自觉地带着一丝雀跃。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悄悄落在卫榛眉间,又似漫不经心地补上一句:
“还有……昭樕姐姐。”
这句话落下,她眸中泛起一丝笑意,浅淡中带着一点点试探与藏不住的占先意味。
“曲州一役得朝中挂念,实属幸事。待伤势稍愈,臣自当早日回任,不负王命与将士所托。”
“表哥这一回可是立了大功,父王还特意说了,等我们从曲州回来,要好好犒赏你们——这份功绩,宫里可都记着呢。”
卫榛闻言微微一顿,随即起身,朝她拱手一礼,神色恭敬却不卑不亢:
“多谢陛下厚恩,臣谨记在心。”
“你们二人一言一语的,倒是温情脉脉。”
傅樛棲大摇大摆地踏进殿中,语气吊儿郎当,眼神却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笑意含着几分揶揄。
他走到近前,冲姬琼拱了拱手,语气半真半假:“表妹,这次同我们一道回曲州,可得多当点心。”
姬琼闻言微微一怔,眨了眨眼,神情仍是温和无害,只似笑非笑地回道:“有太子哥哥随行,自是万无一失的。再说……不是父王安排阿榛哥哥和表哥在镐京多留几日吗?”
姬琼说完又嫣然一笑,语气柔得像三春细雨,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仿佛真是随口一问、不解其意。
“表妹竟不知情吗?” 傅樛棲慢悠悠地倒茶,茶水入盏,细流不断,语气却不紧不慢,像是随口闲谈,又似有意点拨。
“方才姒夫人与姨母在偏殿小坐,说起小樕时还感慨万分,言语之间颇多思念。只可惜……” 他顿了顿,似是感慨,又似话未说尽,才缓缓补道:
“姜家那边正忙着准备世袭之事,抽不开身。姒夫人便托人禀奏王上,请卫榛殿下暂代一程,随你们一同回曲州。”
他说得温文尔雅,神情含笑,茶香袅袅间,一句句话却像细针绕丝,缓缓缠上心头,不见血光,却叫人透不过气。
“这可真巧,姐姐与太子哥哥旧识多年,重逢时想必情深意切。”
傅樛棲闻言挑眉一笑,似觉有趣,缓缓举杯抿了一口茶,才不急不缓地道: “情深意切倒不必挂在嘴上,昭樕是什么性子,旁人只怕是看着熟,实则并不识得。”
既拆了姬琼的套话,又暗示“你与她并不亲近”,叫她那句“姐姐”瞬间落了空。
接着又笑着一转,慢条斯理地道: “她记恩不记情,倒也干净得很,若真要重逢,怕是更惦记老将士几句问候。”
这年初秋,镐京天干,太子忽起整肃内卫之意,下旨主持一场**“禁营甄录”**,名为操典预选,实则是想顺带清点一下御前这群人究竟有没有真本事。
听着冠冕堂皇,实则乱成一锅粥。
未及开场,主考便先出岔。原定大理寺卿双双“病倒”,御前总管连夜捧上一封折子,力荐傅樛棲代任。太子懒得多问,翻不过第三行,便干脆按头定人:“你不是正好闲着。”
翌日清晨,朝阳未晞,傅樛棲一身半旧礼袍,斜扣袍带,啃着甜酥枣站在甄录场正中。眼前一排侍卫候选个个昂首挺胸、精神抖擞——结果没一个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不是刀剑试锋,而是天降离谱逻辑大考。
第一题刚念出,考场空气瞬时变得微妙。
你在长乐殿门口听见简王后和姬琼在吵架,刚准备离开,就被太子叫住,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你该如何回应?
选项一 什么都没听见。
选项二听见了风声和鸟叫。
选项三有人在吵架,但听不出是谁。
选项四 “属下突然耳鸣。”
傅樛棲点点头,露出一副“来吧,看你们怎么编”的表情。
第一个人答:“属下……耳鸣。”
傅樛棲:“不错,有急智。建议回头找太医院配点银杏叶丸。”
第二人含糊其词:“只听见有声音……不知是谁……”
傅樛棲凉凉一笑:“不知是谁?你听得出王后骂人,还听不出姬琼哭腔?你是没听见,还是怕听见?”
第三人斟酌良久,道:“鸟叫,风声……一切安好。”
傅樛棲合起题册,拍了拍桌子:“你这是提前写好了政绩总结吧?”
考生集体噤声,耳边只剩下纸张翻页的沙沙声。
太子面无表情地端起茶,似乎已经习惯这种荒谬。刚要开口,傅樛棲已翻出第二题:
你奉命传令,结果撞见卫榛将军与姬琼公主在御花园幽会,王上不想让人知道。你会怎么处理?
选项一 假装没看见,立刻转身离开。
选项二故意弄出动静提醒他们。
选项三找个草丛蹲下等他们走。
选项四上前问候,再请王上“安心散心”。
考场安静得连纸张都不敢响,众人表情像临刑前选遗言。
第一个人小心翼翼举手:“属下……蹲草丛。”
傅樛棲点头如捣蒜:“极好,建议你改编制为‘宫苑草本巡察官’,顺便统计下小叶虫的春秋动静。”
第二人壮着胆子说:“属下会……故意咳嗽一声提醒。”
傅樛棲点头如捣蒜:“极好,建议你改编制为‘宫苑草本巡察官’,顺便统计下小叶虫的春秋动静。”
第三人脑子一热:“属下……会走上前,行礼请安。”
傅樛棲眉头一挑,语调温和却杀气四溢:“你是打算现场加入‘御花晨练’?三人行,必有你师?”
最后一人拼死一搏:“属下……假装路痴,来回走三遍,顺便把小径记熟了。”
傅樛棲微顿,认真点评:“此人——思路清奇,执行稳定,脸皮厚实,升官有望。录了。”
此刻,气氛已从“紧张面试”彻底升级为“宫廷荒诞即兴脱口秀”。
就在气氛即将失控之际,太子放下茶盏,轻咳一声。
众将领瞬间正襟危坐,仿佛刚才那群蹲草丛、撞幽会、编转场理由的不是他们自己。
还有一人犹豫后说:“属下高喊‘有要事禀报’。”
“你疯了。”傅樛棲面无表情地说。
众考生神色僵硬,台下一片死寂。
太子慢悠悠搅着茶,没吭声。傅樛棲却翻下一题,兴致正浓:
“来——下一题:鸡腿和圣旨同时掉地上,你先捡哪个?”
有人颤声回答:“圣旨。”
傅樛棲瞥了他一眼:“你不饿?”
那人涨红了脸:“属下忍着。”
“忍着?你虚伪。”他抬手一挥,“淘汰。”
这时,卫榛走过,手中捧着太府新送的边防折册,看了眼流程,又看了看“情景应答题标准”下那一行备注——“笑出声即扣分”。
他沉默片刻,淡声问太子:“这是选侍卫,还是挑曲艺社徒弟?”
太子端着茶盏,默默看了一眼傅樛棲,又看了一眼众将领。傅樛棲还在兴致勃勃地翻出第三题:
“鸡腿与圣旨同时掉地上,你先捡哪个?”
答曰:“圣旨。”
“你不饿?”
“属下……属下忍着。”
“淘汰,你虚伪。”
午时刚过,禁营甄录尚未结束,王上便下旨:
“傅樛棲三日内不得参与御前公文编撰,亦不得独自设题。”
他本人却毫不在意,一边嚼着蜜枣,一边与卫榛擦肩:“我那第四题还没问——你在宫里看见有狐仙飞过,你是叩拜、追踪,还是……跟它借道遁走?”
卫榛:“……”
当天夜里,宫中便立了新规:
“御前内务不得以动物灵异为考题,还有鸡腿也不可设如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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