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做你自己就好

这几日,昭樕与焦太傅一直待在藏书阁,日复一日抄经习字,眉目间不见半点波澜。

阁中狭而静,纸墨香与风铃声交织,像旧梦中残存的余响。案上炭灯微燃,灯光温软,映着她伏案的身影清瘦而沉静。

她执笔极慢,指节微收,每落一笔都带着过分的专注——却依旧歪斜不规,字迹如风中细枝,仍与从前别无二致。

焦太傅立于一侧,沉默望着她那一身纤弱又倔强的背影。那一瞬,他心中千言万语,终只化作一句低声劝慰:

“小樕,你也合该与太子殿下、姬琼公主一同出去走走。”

他原是想劝的,想说些从未开口的念想,也想告诉她:人一生,不必事事都靠自己撑起风雨。

却不料她头也不抬,只轻声道:“老师,以前没说的话,现在也不必说了。”

语气不重,却清得冷,像一缕绕过湖面的风,恰好吹散未出口的情绪。

笔仍在纸上行走,一笔一画锤着隐痛、执拗与沉默。仿佛只凭这支笔,就能越过命运的高墙,写尽无人能解的心事。

焦太傅静默片刻,终只是轻轻一叹,指腹摩挲袖边,像安抚,也像告别。忽而低声道:

“寄言燕雀莫相唣,自有云霄万里高。”

他望着她,将未尽的万语千言收束于寥寥一句。

他只走到她案前,替她悄悄换了一盏新灯,将老旧的油灯拔去,换上一盏新添的炭灯。暖光一寸寸柔和下来,映着她伏案执笔的身影纤细而倔强,如同秋池深处,一株风雨未折的残荷,在寒意之中,静静挺立。

他忽而低声开口,语气轻极,却稳稳落下:

“风雨何妨行远道,自当云外见青冥。”

他说得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句,却像将心中百结与祝愿,尽数收束于此。说罢,他不再多言,只静静站了一会,转身离开。

门掩上那刻,灯光犹温,而昭樕笔下的字,仍一笔一划地落下,写进这段无声的“最后一课”。

素琴捧着一件轻暖的披肩,披到昭樕肩上,声音柔柔劝道:“公主,夜深了,该回屋歇息了。”

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案上的宣纸,笑着打趣:“公主的字……真是一日比一日好了呢。”

昭樕闻言,轻叹一声,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自嘲地笑了笑:

“素琴,你是真会哄人开心。”

她随手将案上的一张宣纸举到头顶,仰头望着,似想遮住灯光。嘴里随意应道:

“不过我的字啊……确实是一日比一日好了。”

话音刚落,只觉纸后隐隐透着一抹模糊的影子。

昭樕疑惑地眨了眨眼,微微挪动纸张,想看得更清楚些——

谁知纸后一张沉静俊朗的脸倏然贴近。

是傅樛棲。

——只隔着薄薄一层宣纸,那张熟悉又突如其来的面孔,眉目沉敛,鼻尖微挺,连眼底似笑非笑的光都透过来,惊得昭樕险些将手中的纸一抖。

“你怎么来了?”她下意识地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慌乱中带点窘迫,生怕他看到自己歪歪扭扭的字。

傅樛棲轻笑着走近,伸手稳稳按住快被风吹落的纸张,指腹不经意掠过她微红的耳尖,动作温和,神情却似揣着点什么。

“来找你说说话。”他说得很自然。

他转眸瞥了一眼一旁正欲行礼退下的素琴,温声道:“素琴,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亲自送她回去。”

素琴听了,神色微微一紧,连忙福身劝道:“大将军,这……不合规矩。”她声音虽小,却透着一股子认真,悄悄朝昭樕投去询问的目光。

“无妨,素琴。”

傅樛棲自顾倒了两杯茶,动作从容,指腹掠过杯沿,笑意漫不经心:“老话讲得妙,‘饮茶三盏,一问故人,二叹风尘,三送离魂’。小樕,咱们今夜是哪一盏?”

昭樕接过茶盏,低头微抿一口,指尖轻轻扣着盏沿,淡淡出声:“哪家的老人会这样胡诌?”

傅樛棲被她一句噎住,指尖无奈地敲了敲额角,像是拿她没了法子,作势叹息,随手饮尽了杯中微凉的茶,杯底泛着些自嘲。

“总归是我话多了。”

他倚在案侧,懒散地半撑着身子,眸光微微弯着,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漫不经心,忽然仿佛随意地提起:

“曲州的姑娘们见了我,都送鸡送鸭,唯独你,一根葱也舍不得给。小樕,你就这么狠心?”

昭樕执笔的动作微微一顿,笔锋在宣纸上压出一道极轻极浅的痕迹。

她缓缓抬眸,眼底映着灯火的微光,清润中隐着一丝冷意,淡声回道:

“鸡鸭也要送得对人。送错了,便是糟蹋了粮食。”

言语轻描淡写,却像把无形的刀子,笑着戳进了卫榛心里。

傅樛棲被噎得一时无话,又不死心地凑近半步,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声音压低,带着点玩笑的自嘲:

“那我若是饿死在你门口,这条命算不算归你?”

昭樕淡淡收笔,将毛笔轻轻横在砚台上,只低声回了一句:

“死人,不好入账。”

空气微微一滞。

“北宣王出手还挺快。”

傅樛棲语气不轻不重,像是随口一提,却目光凝在她鬓边那支玉簪上,久久未移。那是一枝玉兰花形,雕工细腻,温润如脂,簪脚处缠着细银,在灯下泛出一圈淡淡寒光——正是前些日子,卫榛自镐京遣人送来的。

那枝簪子静静地插在她鬓侧,像一朵无声盛放的花,越发衬得她眉眼清冷,唇色薄淡。

“大将军,你到底找我做什么?”昭樕开口,语气平稳,却在抬眸与他对视的那一刻微微一滞。

他的眼神沉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她无法名状的熟悉。像隔着重山远水回望的旧梦,又像那年初春山雪未融时,一盏灯影下模糊的轮廓。她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眸,将心头那点莫名其妙的悸动藏进袖中。

傅樛棲叹了口气,掩下眼中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指尖敲了敲桌面,状似随意地又开口:

“我听说,曲州南山下有座灵泉,泉水能照见人的前生后世。”他语气轻快,像是漫不经心地提起路边小摊的传闻,“不如咱们一块去瞧瞧?”

昭樕微微一笑,眸光浅淡,声音也透着点调侃:“灵泉照人?我记得那儿是我钓不到鱼的地方。”

傅樛棲一手捂胸,一手长叹:“那不正好?鱼钓不着,心也没着落——不如再去试试运气?”

帐中灯光摇曳,两人影子交错,一个笑而不语,一个故作轻松,话里话外却皆是试探。

次日丑时,天还未亮,灵泉旁的南山寂寂无声。寒露翻卷着,薄雾缠绕山脚,连枯枝上都挂着一层细细的银霜,整个山林像披了一件微凉的轻纱。

昭樕站在泉边,冷得直打哆嗦,一手掐着腰,一手拢着袖子,眸色凉飕飕地盯着旁边那个一大早就神神叨叨、拿着破树枝在地上狂画的家伙。

一道人影蓦地从树后探出头来,身上还挂着几片枯叶。

“阿榛哥哥?”昭樕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

“北宣王?你怎么也来了?”傅樛棲挑眉,语气半真半假地惊讶。

卫榛理了理衣襟,面不改色地开口:“听素琴说你们要来灵泉,我一想,这么冷的天,万一路上山有狼、有虎、有埋伏,不如多个人一起作伴。”

“你是埋伏吧。”傅樛棲低声嘟囔一句,随即不再理他,自顾自叼起一根树枝,嘴里念念有词,开始“布阵”。

“来,小枝!站北边,背对泉水,转三圈半,左手掐诀,右手把这块‘灵石’抛出去!”

他神神秘秘地递上一块黑乎乎的鹅卵石,上头还顽强地挂着两条半死不活的蚯蚓,仿佛从坟地里刨出来的“镇宅之宝”。

昭樕低头一瞥,眉梢抽了抽,面无表情地接过,眼底仿佛写着“生无可恋”。

她还是照做了。转完三圈半刚准备丢出“灵石”,泉边忽地传来“哇啦”一声巨响——

一只瘦得快成骨架的乌鸦扑棱棱跌进泉水,激起几朵哀怨小水花。

三人:“……”

卫榛眉头一拧,板着脸开口:“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傅樛棲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挥舞着树枝,一本正经道:“天灵灵地灵灵,前尘后事快显形……快跳!不跳不显!”

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真在主持一场国师开坛法会。

昭樕抱臂站在一边,眼神冷得仿佛能结冰:“依你这法子,不显灵,泉里的乌鸦先要得道飞升了。”

傅樛棲装聋作哑,又添油加醋地道:“还得脱鞋,踩三步,光脚许愿!要诚意,土地公公才听得见。这样我们才能缘分常在、姻缘不散——”

“要不你先跳进去冷醒醒?”昭樕慢悠悠地冷声开口,“兴许还能许愿早日开窍。”

傅樛棲被噎得一愣,悻悻收起手里被啃秃的树枝,“这是我们老家的法子,你们太不信民俗了。”

昭樕闻言一抖手,差点把“灵石”朝他脑门砸过去。

卫榛这时慢悠悠地站在泉边,袖袍一拂,笑得痞气潇洒:“泉水三尺深,你和小枝缘分万丈,怎么轻易就跳个法就能断了?”

傅樛棲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冷淡转身,作势要拉昭樕离开。

“男女有别。”卫榛已沉着眉目走上前,忽地一把将昭樕拽到自己身后。卫榛却低头看她一眼,神情温和,声音低沉:“山高林密,地势险恶。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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