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坂的风吹得细又狠,年年都一样,从谷口灌进来,卷着石屑和枯叶,像是从死人嘴里吹出来的叹息。
这里是豳城东北角,最险也是最静的地方。两侧是枯岩,林木夹峙,中间只容一骑的窄道,仿佛天生就是用来设伏的。
夏日的树皮却仍旧干裂,就像这场仗,表面缓了,骨子里仍绷着。它叫雁门坂。
得名是因为每年秋天有雁群低飞,飞得低,像箭扎过山口,一只一只地掠过去。偶尔坠下一只,没人去捡。
打仗的地方,没人会替死鸟停一停。
可今日并非秋。乌云压顶,风走得慢,枝叶纹丝不动。天地间像压了一口锅,焖着气,像是有什么事将起,却迟迟未动。
北坡那一带早就埋伏了一整队人。身披灰袍,伏在石后,像地里的陈骨,被风沙埋了一半。
傅樛棲蹲在一株老枯藤后,背脊挺得笔直,手搭在剑柄上,始终未动。
他的眼睛也未动,盯着谷口,看了太久,眼角已经发酸。后头程愠半跪在碎石后,弓握得死紧,身子没动一下。
吕嫣则伏在斜坡边,脸贴着石面,指节扣着岩缝,低声说:“再不来,天就要暗了。”
傅樛棲没回她。
他像没听见,也像根本不打算回应。他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帛纸。纸折得极紧,封蜡已经起了微白的边。
是北戎信使惯用的封法,严丝合缝,像怕被人窥了命。
他展开来,上头只有一句话:第四日,雁门关。
他盯着那行字,手指不动,心却一点一点往下沉。这不是她的笔迹。可那力道,那刻意压着锋的笔锋——像刀背切竹,一笔一笔剥去情绪,剥到最里,才露出那句最要命的暗示。
他知道这是谁写的。
他曾夜夜翻看那张纸,一遍遍读,读到指节泛白、眼底起血丝,仍不信她真敢孤身入敌。可现在——她不但进去了,还将自己作为一子。
他若不应这一子,她就会死在棋盘上。
傅樛棲将那纸重新叠回袖中,像藏了一枚命牌。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层冷光。
“再等一炷香。”他说,声音极低,字却像铁落在石上,铿然有声。
——她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只听见不远处一阵整齐的踏步声,由远及近,如擂鼓低响,踏进了雁门坂压抑的山风里。
风未动,草不摇,脚步声却像刀子一样割破沉寂。
傅樛棲眉头微蹙,右手下意识搭在剑柄上,整个人沉入那株老藤后的阴影里。
一众北戎将领自狭道步入,衣甲冷铁,步伐一致,前阵四人,后随三骑,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石路的缝隙,整齐得像是演练了十年。
却迟迟未见拔离赫。
走入谷口的只是他麾下几名副将,个个面容冷肃,眼神如刀,手中握缰未松,兵甲不乱。
他们走得缓,却每一步都极稳,像在测风,也像在给人时间藏身。
傅樛棲眼底光微动,神情却依旧沉着。他知道这是北戎惯用的试探法——不先动将,只放马前卒探风。
果然,那最前的一人忽然勒马,在谷口石堆前停住,朝左右望了一眼。
那目光不锋,却带钝沉力道,如石碾过地,直直扫来。
程愠手中短弓动了一下,却被傅樛棲微微抬手制止。
他蹲得极低,眉眼藏在藤影里,半点未动。雁门坂的风忽然停了,那股山林里的死寂像从骨缝里漫出来,把他们这一整支埋伏的兵都裹住了。
就在谷口寂静如石、山风沉落之时,忽有一骑快马自西北奔来,马未至,尘土先卷,风中裹着一声喊:
“报——大将军!”
傅樛棲倏然起身,目光如钉落向来人。
那骑兵几乎翻身滚下马来,扑至藤后跪地,声音带着掩不住的急意:
“大将军,拔离赫突袭了西口粮道!”
他这话一落,像一块滚石砸进谷中,哑雷顿响。
原本肃立于谷道前方的那一队北戎将领听到这话,也是一阵骚动。副将之一低声与旁人说了几句,便见那名领队之人脸色陡变,猛地翻身上马。
“走!”他低喝一声。
不消片刻,那支队伍便迅速折转方向,往回疾驰而去,兵甲摩擦声、马蹄踏石声如骤雨落地,一刻不歇。
傅樛棲站在岩后高处,目送那队北戎人如潮水退散,眼中冷光愈沉。
“看见了?”他低声道,“他们不到百人,是空架子。”
卫榛一行人早早蛰伏在西口粮道外。
他没有将主力放在雁门坂。
那封写着“第四日,雁门关。”的纸条,他是看了,也信了,但只信了一半。那人的话,从来不能全信。尤其当一切都“恰好”时,更不能信。
为何偏偏是雁门?为何偏偏是第四日?为何信件送到得如此准时、封蜡无损?——这一切太凑巧了。
而在豳城,能出城的路何止一条?能藏兵的地方,也远不止雁门那一处。
他命傅樛棲将兵马布入雁门坂,一面借势设伏,一面放出风声,将那封信的内容“漏”出去。
而他自己,却绕过西南山脊,悄然带一千轻骑,掩入粮道谷口,“若他真要动,一是贺洛恩,一是粮。”
这时,西口远岭尘起。山风尚沉,一列铁骑已从谷道蜿蜒而来,马蹄未急,却沉稳如铁鼓擂地。
最前方一骑披猩红披风,甲片层叠如鱼鳞,身姿高大,面上罩着半面银纹面具,正是拔离赫。
他勒马于坡前,俯瞰这片四面嵌山的谷地。
三千骑兵列于其后,旗影无声,刀光未出,却压得鸟不敢飞。
他没有第一时间下令进军,只是眯起眼,望着前方那片沉寂的林口,像在确认什么。
“将军?”副将低声问。
拔离赫没答,只用马鞭轻轻指了指前方一片似有若无的林地阴影。
“烟未散,火埋得浅。” 他语气极轻,却像瞬间把地底的火都点了出来。果不其然——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林中无旗,无箭,无杀声。鸟雀不飞,虫声未起。
四下的安静像是一层压在脊骨上的冷灰,连风都不敢多出半声。
拔离赫一行人继续缓缓推进,马蹄踏入那片谷地正央,雪铁蹄声落在石地上,清脆而压抑。
他却未停,反而勒紧缰绳,将身侧的披风一掀,露出腰间横刀,眼中透出几分讥诮。
“这就是卫榛设的伏?”
他说得极轻,像笑,又像随口。就在这时—— 远处山间,一声极轻极细的笛音吹了出来。
并不急,不凛冽,甚至称得上温柔。
却如一柄极窄极薄的刀,自山背吹来,划开这死水般的静寂。拔离赫猛地收缰止步,脸色霎时沉了半分,侧耳听去。
火箭破空而至。
“嗖——”
第一枝火箭落在前列骑阵左翼,火光陡起,像是点燃了这一片压抑山谷中唯一的一簇焰。
下一瞬,四周林地、坡口、岩后,火箭齐飞而出,如雨穿云。
并不密,却准得可怖,每一枝都不偏不倚地落在他们行进的方位四周,像是早已画好线,点燃整个围歼的环。
“布防!”副将嘶声大喝。
后方一名骑卒刚要调头奔出,便听得“砰”的一声——他的坐骑嘶鸣一声,一箭钉入前胸,当场栽倒。
尘土飞扬之间,一列藏于断林之后的豳军悄无声息地现了身。
那不是埋伏,而是包围。
西、北、东三面皆现旗影,兵分三股,步卒不多,却阵列齐整,杀气如缚。
最前方一人披甲执戟,未戴盔,束发立身,面容沉静,正是——
卫榛。
他策马缓缓踏出林间,手中一杆黑戟映着山风轻晃,像是寒夜中的一柄界线之刃。
拔离赫反应极快。
虽遭伏击,却未溃乱,前阵统领一声怒喝,拔刀跃马,率先冲向西坡侧翼,长刀横扫,将一名扑近的豳军步卒当胸劈倒,鲜血溅在战靴上,热得烫手。
“列阵!迎敌!”他低吼着,手中铁刀猛然一转。
铁甲在林中震响,山谷回音犹如重锤砸鼓,整个骑阵迅速调头回防。后列骑卒来不及拉阵,便已被迫于前后夹击——有数人翻身坠马,滚入山坡草间。
火光未散,风卷残灰。
卫榛策马上前,长剑出鞘,指向前方:“拔离赫。”
对面那人翻身下马,卸下面具,猩红披风猎猎,像是拖着半身血。他刀还未动,眼神却已落下三分霜。
两人之间隔着尘土、断箭、还有脚下尚未凉透的血。
拔离赫抬眼:“你等我多久了?”
卫榛没有答他的问题,像是在说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事:“不久。够杀你就行。”
这一句话刚落地,两人已同时动了。
风还没转向,战马先嘶鸣了一声,仿佛惊起了一地亡魂。
刀与剑撞上,一声脆响,没有回音。火星像是被风打碎的石灰,四下散开。
卫榛出手干脆,杀招无多,像是早就想好要一剑穿心。拔离赫却稳得可怕,刀背封挡,像是拆家一样沉着,一点都不慌。
这一场打得像不是两位王侯,是两个杀红眼的送信兵。
一招,两招,三招。
周围的兵都不敢上前,只听见风声喘得急,像吹过一排破口的芦苇。
最后一次对撞,两人兵刃相碰,各退一步。
风微微一吹,卷起地上未散尽的尘灰。
卫榛抬眼,正要再上前一击,却在那一瞬,看见了拔离赫左臂护腕处,有什么随着动作翻出一角。
那是一块熟帛,缝得极深,却因斗中衣物错位露出一点。帛色偏淡,边角隐隐绣着一个字。
“樕。”
那笔法,卫榛太熟悉了——是昭樕。更确切地说,是她在曲州时常用的结法,左三右二,尾线藏针,是她小时候从老绣娘那里学来的独门手势。大周女子多柔线直绣,唯她偏好这般绕针带钩的暗藏折法。
护腕内侧,贴得极近的地方。
卫榛眸光一顿,手却没再动。
拔离赫察觉异样,脚步也缓了半分,眼角一扫,却没遮住那一角帛边。
二人对峙半息。
然后,卫榛忽地出剑。
但这一剑并未取命,只斜斜划过拔离赫身侧,破甲不破骨,带出一线血,逼得对方连退三步。
拔离赫皱眉,气息已乱,胸前甲片裂开,呼吸间都有血腥。拔离赫盯着他,眼神不再锋利,倒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以为那一剑是疏漏,以为自己找到了空隙可以逃。
他咬牙,握紧刀柄,
下一刻,他纵身跃上马背,血未干,气未稳,仍是一声低喝。
三千铁骑如潮而退,尘土遮天蔽日,风声卷起,像一场从未真正开始的梦。
卫榛站在谷口,未追。
他看着那一列逐渐远去的黑甲背影,手中长剑缓缓垂下,沾着血,不算多,却沉得很。
他没有说话,只在风里站了很久。
身后火光未灭,呐喊未息,兵锋仍在催命,而他眼中只有风起处的尘影,像在等什么,也像在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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