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被云遮了半轮,苍脊的城门在夜风中沉默如铁,像是守了一整夜的旧誓,不肯松口。
拔离赫一身血尘,未下马。披风破碎、甲胄半松,仿佛连坐骑也快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他却仍一脚策入主道,马蹄踏在石砖上,沉如战鼓。
府中灯火未熄。
守门的将士见他回来,皆低头躬身,齐齐避让,无人敢言,更无人敢近。他的护腕早被血水浸透,未曾包扎,甲片断裂,鲜血与尘灰混作一体,滴滴落在青砖上,像是落下一封封未读的军报,沉默却逼人。
他未曾停步,也未曾回头。
所有人都看着他走过,
他径自走入主院,推开侧门,连侍从都来不及出声,只余风声灌入廊下,将屋内灯影吹得微微一晃。
他走得稳,却是强撑。进门三步后,脚步忽而一乱,像是终于被什么击穿了筋骨。他的膝一软,重心瞬间散开。
他开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视线一寸寸模糊,甲上的血水已染至颈边。他抬头,勉强看了屋中一眼——那是最后的光,是还未灭的烛火。随后,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倒在门前,沉声未出,彻底昏迷。
醒来,又是一个夜晚。
烛火暗得几乎看不清人影,风吹帘角,纸窗发出一声轻响,像是远山之外有人在叩门,又像是梦还未散。
拔离赫睁开眼,眼前是昏黄一盏灯。
他一动不动,眼底还带着沉血未退的阴色。身上每一寸都痛,像被什么粗暴地拖回了人间。
身侧传来极轻极轻的呼吸声。昭樕直直地跪着,靠在榻边,身子微倾,头靠在手臂上,眼神迷迷糊糊,像是熬过太久的疲惫后终于撑不住了,却仍不敢真正睡去。
她穿着寻常侍衣,袖口被茶水浸过,干了又湿,反复了不知多少次。眼下是浓重的阴影,像是夜色沉在她眼里,从未散去。
拔离赫看着她,不说话。他本该问她为何会在这里,谁允许她进来,又是谁在他昏迷时替他换了药,清了伤口。
可他张了张口,只吐出一声极轻的哑音:
“…你还在?”
昭樕眼皮一颤,像被人从梦里拽出,迷迷糊糊睁开眼。
她第一反应不是说话,而是抬手去探他额头。
拔离赫轻轻侧了侧头,避开她的手。昭樕却像没看见,只默默地将手放回膝上,低声说:“将军,医师说要看看你烧退没退。”
昭樕见他不再避开,便又伸手过去,掌心覆在他额角,微凉。
她的指尖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额角的温度仍然烫,烧虽退了一些,却还没完全下去。
小声道:“还得再熬一晚。”
拔离赫没睁眼,嗓子像刮过沙石,哑声问:“谁让你守在这儿的?”
“丹增王殿下。”
昭樕轻声唤了一句,语调轻得像怕惊了夜。
她正蹲在榻边,手中一方湿帕,在水盆里浸了一会儿,水还带着微温。她拧得很细,布角垂落时几乎没有一滴多余的水珠。她将毛巾覆上他的额角,细细擦去那片已冷却的汗痕。
“您昏迷了有两日。”她语气平稳,像在陈述昨夜风声,“丹增王殿下说,您既留奴在院中,便由奴照顾。”
她顿了顿,像是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补这一句,最终还是轻轻道出:“便让阿昔姐姐走了。”
“我去叫医师。”
昭樕站起身,话还未说完,就被床上的人低哑的声音打断了:
“不用。”
他闭着眼,语气却比方才清醒些许,像是缓过神来。
片刻后,他又道了一句,声音比先前更低:
“你把阿昔……叫进来。”
“是,将军。”
昭樕刚走出院门,脚步还未落稳,便有几道黑影自檐下掠出。那些人的手已扣住她肩。她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被人压着往回廊外带去。
廊中风穿帘动,动静虽不大,却未逃过榻上的人耳。
拔离赫原本半阖着眼,眉间轻蹙,忽听得动静不对,猛地睁开。
“……阿樕?”
他声音带着些沙哑,却瞬间贯穿整间屋子。
门外一片混乱。昭樕挣了一下,那人扣得更紧,袖口翻开间露出她手腕的一截红痕。
“将军!”
她高声喊了一句后,过了几秒,院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昭樕被人五花大绑,推着一路前行。先是往南,再折向西,脚下的青砖像是中空的骨壳,每一步都踏得沉重,像是要将她活活钉进地里。
风很冷,不是从哪儿吹来的,而是从骨缝里往外渗。她身上的冷不是皮肤的冷,而像是被剥了魂,只剩一层壳,被人拖着走。
她想回头,却连脖子都抬不动。那些人的手像铁箍,力道钝沉,不带一丝人情。她试图看清他们的脸,却只看见模糊的一团,好似旧年画上的墨渍,被水染了,看不清,也抹不掉。
四周渐暗,像是有人一步步将天收起来。
她听见水滴声,一滴滴地坠下,敲在地面,又像是敲在心尖上。声声不响,却冷得瘆人。
忽然,脚下一空。
她被人推入一处幽深低洼之地。
地牢。
青砖冰冷,墙壁渗水,空气里都是血腥与铁锈交织的味道。那味道像是旧伤口溃烂了,被硬生生封在石头里,如今又翻开来。
她想睁眼,却像是蒙着一层厚纱,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色的影子。
模糊中,她看到一道人影立在牢门之外。
背着光。
看不清脸,只看见一身旧袍,脚下似有拐杖,一动不动,像是等她醒,又像是早已等得不耐。
那人终于开口。
声音低哑,像是石头刮着砂纸发出的响动,每个字都带着碎裂的尘土味:
“说吧。”
“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你到底是谁?”
昭樕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像是破布被拧出的水,干涩,颤抖,却仍带着一股子咬死也不松口的硬劲。
她的脸被粗麻袋紧紧罩着,鼻尖贴着粗糙的纤维,汗水与泪水早已将那层布湿透,混着她急促的呼吸黏在皮肤上,几乎要将她的气一点点抽干。
她每吸一口气,都是像针扎一样的疼,像被水灌进鼻腔却只能硬撑着不呛死。
又过了许久,久到她几乎忘了时间这回事,久到喘不上气的痛苦在脑中炸开一团白光。
终于——
一只手猛地拽住她头上的布袋,用力一扯。
粗麻袋像剥一层皮似的从她脸上扯下,连带着几缕湿发一同被拽动。布料在肌肤上划出一阵刺辣的痛,刺得她眼泪当即涌了出来。
她眯着眼,本能地偏了偏头。
冷风瞬间扑了上来,像一把刀插进她骨缝里。
地牢的火把燃得极低,四周依旧暗得像要吞人,只能看见模糊的一人身影,站在火光与阴影交界处。他的脸半隐半现,带着一种几乎无法辨清的模糊,却分明能感到那目光,像钉子一样打在她身上。
“王上!”
昭樕瞳孔一缩,几乎以为自己还陷在梦魇里。
她看见丹增王就坐在对面,一身深青衣袍,衣襟掺着细金绣纹,整个人静静端坐在榻上,袖间露出细瘦而老硬的手腕。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茶,动作不快,
她心跳乱了节,连忙挣扎着起身,却因四肢久困麻木,直接扑倒在地。
额头“咚”地磕在冰冷的石砖上,她咬牙撑着没让自己呻吟出声,声音发紧:
“奴叩见王上。”
四下寂静,连墙角的风声都听得清。丹增王只是将茶盏轻轻一搁,声音温和,却不含半分慈意,:
“你不是我北戎人,唤我王上……不怕折了自己命数?”
昭樕额头紧贴冰石,指尖微微发颤,却仍低声回道:
“北地既容得奴命,奴怎么叫,都是应当的。”
“赫儿因受了奸人蒙蔽,身受重伤。”
丹增王轻声开口,语调平缓,却带着某种藏在骨子里的重量,如风雪压枝,冷得人背后一紧。
他的目光落在昭樕身上,慢慢道:“你可知是怎么回事啊?”
昭樕跪在地上,呼吸微乱,眼中露出一瞬的惶惑与迟疑。她顿了顿,才低声回道:
“回王上……奴才来苍脊不过五六日。原本,是赤颉公主身侧的侍婢,后来因拔离将军抬举,才去了将军院中伺候。”
她说话极小心,每一个字都像踩在刀尖上。
“那日……院中有只鸟受伤了,将军便将府中玉佩交与奴去药铺取止血散。奴来回花了几个时辰,回来时,将军便不见了。”
她咬了咬唇,声音开始微微发抖。
“再然后,便是有人闯入院中,将奴带走……奴不知何事犯错,只记得王上让奴好生照顾将军,在将军未醒时,奴便一直守着。”
她抬头望了一眼丹增王,却又很快低下,声音已染哽咽:“王上……若奴有半句虚言,愿受重责,但若将军出事……奴,实不知为何会至此。”
丹增王指尖轻敲茶盏,目光不动声色落在她身上,缓声问:
“你和赤颉,又是怎么回事?”
昭樕指节紧扣,膝上衣摆被攥出细褶。她低声答道:
“回王上,赤颉公主原在曲州落难,奴不过是……恰巧遇上。”
她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片刻才继续:
“那日,奴路过旧栈,见公主被困于围堵之中,便借故引开一批人……只是小事,公主后平安脱身,奴也随流徙入北地。”
她抬眼一瞬,又垂下,声调极轻:
“奴未曾邀功,也未敢逾礼,只因有恩,不敢忘。”
“王,拔离将军在外替此女求情。”
侍从低声禀告,声音在石墙间轻轻回荡,像一滴水落进死井。
丹增王没说话,只是慢慢起身,茶盏未动,狐裘微拂地面。他没再看昭樕一眼,转身出了这间潮气未干的石牢,步履缓慢,却不容抗拒。
昭樕跪在原地,额前一缕湿发垂落,汗水、血气与湿霉混作一团,贴在肌肤上冷得发抖。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两名士兵上前,不言不语,拉起她便走。
她没有挣扎,只在被拉出那间审讯房时,回头看了一眼丹增王离开的方向。
可那道背影早已没入黑暗,像是从未存在过。
她被拖进另一间牢房。
比之前的更窄,更低,四壁潮湿,青砖发黏,角落堆着**的稻草与干涸的血迹,铁栏像是多年前就锈进了墙壁,冷得像死。
她被扔进去,门“哐”一声锁上。
昭樕缓缓蜷起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坐下,指尖轻轻按住心口。
那里有拔离赫给她的那枚玉佩。
她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第七日,子时三刻。
夜深如墨,整个豳城沉在一口黑锅般的天幕下,连星光都仿佛被乌云藏去,只余城墙之上巡夜的火盏零星闪烁,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灯魂。
风止了,旌旗无声,连野狗都不再嚎叫。空气中有一种压不住的腥气,像是血未流,味已先至。
城内百姓早已缩在屋中,有人点了灯,有人灭了火,但无一人敢睡得沉。他们知道,今晚,是三月战事拉锯至今,绷得最紧的一夜。弦若断了,便是血落街头,骨碾黄土。
前线阵地,卫榛披甲而立,长戟在手,身后列着两万甲士,盔明甲整,皆无声息。他们埋伏于雁门坂南侧,列阵如山石嵯峨,纹丝不动。
一阵乌鸦自远山掠过,无声扑棱着翅膀,那是战前惊魂的尾音。卫榛望着谷口,低声对程愠道:“一个时辰后,以火攻为号。”
“是。”
他便要逼北戎动。
卫榛三天未合眼,瞳中却无一丝昏意,冷得像锋刃上凝霜。
大周的援军虽至,唯五千。
豳地十万之围,从不指望援兵破,靠的,是这口——愿孤身入死局,亦不退半步的心。
卫榛勒住缰绳,目光凝视前方那座兵道,手指缓缓收紧,握住剑柄。
今晚不是两军交锋,是要一举撕裂敌阵的心脉。
整座豳城像一口压着火的锅,锅盖已响。再不出刀,就等着被活活煮烂在这锅里。—— 夜色无月,风不语。谁先动,谁便先夺命数。
与此同时,傅樛棲绕过主战道,潜入苍脊。夜行无声,从废道破林,穿入敌后。
他们三人,刀从三路出,火从一线生。
苍脊夜未明,铁蹄已至。
卫榛破风而出,两万甲士如雷霆压境,黑甲披雪,旌影如林,战光沉沉,直扑苍脊东南营口。火光未燃,杀声未起,却仿佛整个大地都在这一刻屏息。
这一战,本应是决死之战。
可丹增王似早已知晓——
五万北戎主力如山而出,自苍脊四门溢出黑潮,严阵以待,箭楼早备弩车,壕沟布满拒马,连夜未熄的烽火,照得整座城如昼似焚。
丹增王立于高台,狐裘不乱,俯瞰战场,神色沉定如冰湖之面,低声道:
“此人果然敢来,也只敢这样来。”
可他不知——卫榛,也从不是只会破城的莽夫。
他带兵突阵,不过是明枪一面。真正的刀,藏在夜影之下。
三日前,他便命卫柄率一队暗营刺客潜入苍脊西麓采石场,伪装为苦役之人,于深夜布下火油与连弩机关;又令程愠率两百轻骑绕行南麓,断敌辎重之道,锁仓毁渡,以封退路。
此刻战鼓擂响,那些伏下的刺与火,也正一点点苏醒,嗅着血的气息,悄然探出锋芒。
正面交锋处,卫榛亲率两万精兵如锋刃破风,直指苍脊东南营口。初时北戎阵仗森严,杀意如墙,似要以五万之势碾压大周前锋。
北戎本欲以铁骑列阵横扫,可卫榛兵锋一触即退,转守为攻,阵形飘忽如风卷草,虚实难辨。
北军战线一乱,本就兵力分布在四门应战,调度不及,顷刻之间阵脚动摇。
再加上后方辎重线忽断,仓储起火,西麓之地又突遭伏击,连营乱响,哨塔纷传敌至。
十万北戎将士顿时如被利针刺破的皮囊,虽兵力犹在,却被迫分散调度、回援自救,迟迟未能形成压制之势。
苍脊四门之内,号角声不断,却聚而不攻;兵马虽多,却如四股断流,徒有其势,难成锋刃。
丹增王立于高台,目光如钉,却已觉出局势微崩。他低声冷笑:
“好你个卫榛……”
傅樛棲夜行至苍脊府外,身后紧随十名“影渊卫”——皆出自曲州密营,专诛心腹之患,行踪如雾,杀人于无声。
苍脊夜冷如刀,府门紧闭,王旗无风自垂,整座府邸沉在一片无声之中,仿佛黑夜也不敢多停。
密报称,丹增王府深处藏有一处“黑牢”,专关重犯密使,阴险狠绝,无人能出。傅樛棲领人翻墙而入,不急于潜行,而是在府中偏僻角落之间悄然搜寻机关。
他们穿过垂竹遮掩的小径,避过灯火照不及的回廊,所到之处寂静如死。傅樛棲的指节在青砖壁上一点点敲过,终于在西北角一尊残破石兽下,探得一块浮动的砖石。
机关一动,石板轻响,露出一道漆黑斜下的石阶。
地势低凹,潮气扑面。浓重的铁锈与血腥气从下方翻涌而来,像是整座府邸的恶梦都藏在那道缝里。
傅樛棲立于暗口前,眉目如霜,低声道:“若情报属实,这便是黑牢。”
“影渊卫”无一言语,只默默按剑随他而入,身影没入那道如噬魂裂隙般的黑暗通道。
黑牢初入,仿若步入另一重地狱。
墙石嵌铁,地砖中透出若有若无的光纹,像蛇游蛰伏。
脚步稍重,石缝中便传出“咔咔”机关轻响,仿佛下一息便有利刃暗箭破墙而出。影渊卫中两人前探三尺,逐寸勘察,才缓缓解除三道绞轮、四道穿针火机,整整耗了小半炷香,方得深入。
牢内极静,静得像坟。
潮湿与腐朽的气味厚重得令人作呕,四壁滴水声间或落下,像是滴在人的心尖。傅樛棲走在最前,目光冷冽如刀,手已按住剑柄,直至黑暗尽处,一道青铁囚架横陈在狭窄囚室之中。
他骤然止步。铁架之上,有一人被五花大绑吊缚其上,浑身是血,发丝结块,皮肉模糊,不知是生是死。
烛火映上那具身影,血肉模糊,宛如一尊被人从地狱里捞出的血蜡像,静得骇人。
影渊卫上前探了探鼻息,低声回报:“将军,此人是程愠,还活着。”
傅樛棲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却只是一瞬。他环顾四周,目光像刀一样在每一寸暗影中划过,片刻后冷声开口,语气森冷如霜:
“找不到公主——你们一个都别活着。”
天光微启,帐中药香与血腥交织。
丹增王斜倚在榻,身披战袍,案上摊开苍脊地形图,他拈起一枚赤子落下,语气如寒锋出鞘:
“南麓既失,虽程愠袭粮得手——但人也已俘,困在黑牢,命若游丝。” 近侍将领低声应命,又忍不住劝道:“王上之伤——若再操劳,恐伤及脉根。”
丹增却连眼都未抬,语气冷得仿佛来自战场残雪: “苍脊若亡,我养与不养,皆是一命。”
话音未落,帐门猛然掀开,一道红影疾风般闯入,气势凌厉。
“你又在做什么?”赤颉满脸寒霜,未束的发披散在肩,眼中怒火几欲灼人,“你把她关去了哪?”
众将一惊,正欲拦人,却被丹增抬手制止。
“退下。”
帐中顿时静得只余火声噼啪,氛围如骤落寒霜。
赤颉几步逼近,语气紧咬,像是咽着血发出的:“你让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现在却在这儿摆棋布阵?!”
丹增微抬眼,目光如刀落雪:“北戎三月血战——岂能败在你一时妇人之仁?”
“你从不信我!”
丹增冷声一斩,字字冰寒:“不需要。”
赤颉怒极反笑,眼眶微红:“你若真要查,为何不问?为何要将她扔进黑牢,用那些东西折人心骨?”
丹增却倏然笑了,冷笑中透着几分不屑与讥讽: “赤颉,你只是老子的玩物。”
“你要动她,就先杀了我。”
赤颉几乎是吼出来的,她将桌上的茶杯全部打翻在地上。
一语落地,帐内死寂。
片刻后,丹增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声音却低得近乎咬牙, “你若真拦我——我连你一并处置。”
丹增冷眼望着赤颉,不容反驳地一掌将她按在榻边的凳子上,声音沉得如铁石砸地:
“颂奴,带人进来,为‘公主’更衣。”
话音未落,他便抬手将桌上一盏滚烫的茶水猛然倾下,瓷盖未揭,整盏覆在赤颉肩头。
“滋啦”一声,热气翻腾。
赤颉浑身一震,却死死咬住唇角,只闷声哑气地低吼一声,硬是没叫出来。
她脊背挺得笔直,眼底却死水无波,仿佛一只被围困至崖角的赤狐,浑身是伤,却仍咬着最后一口命气,燃着一线冷厉的光。
颂奴领着几名蒙面的侍女款步入内,手中托着金盘,盘上绣金织玉的宫衣层叠华丽,光彩逼人。她们动作娴熟而冷漠,丝毫不避讳地褪去赤颉身上的衣衫。
红裳落地之际,原本遮掩的伤痕尽数暴露在灯下——肩上红肿尚新,而背脊之上却早已遍布旧创新痕,交错如藤,触目惊心。
丹增半倚软榻,手支着腮,像观一场精心布置的折子戏,眉眼含着几分兴味未尽。
颂奴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色,一旁的侍女随即上前,为他斟茶,袅袅茶烟中,
一道寒光乍现,领头的蒙面侍女忽然抽出短刀,直取丹增咽喉。出手迅疾、狠辣无声,仿佛早已预谋多时。几乎在同一瞬,其余几名侍女也动了,藏匕出鞘,刀锋如雨,眨眼间便将身边侍卫尽数抹喉,血溅如花,染透金盘与锦衣。
片刻后,帐内再无喘息,唯余倒地的尸体与一地温热的血水。
丹增猛地起身,欲呼人援,却骇然发现喉间发不出半点声音,仿佛有针线将声带活生生缝死。是茶——那杯侍女奉上的茶!
他咬牙欲逃,却见颂奴不知何时已立在帐门前,手中执锁链,面无表情。帐外人声似远非近,重重帷幕像是将整个世界隔绝。
丹增怒目而视,正要凝气出手,却不料眼前那名出手最快的侍女,手一抬、面纱落。
是昭樕。
她不语,只眼神冷得仿佛从冰川深处带出,手中短刀回旋一转,反握入掌,几步逼近,在丹增出掌之前,身形一错,刀已抵心口。
丹增眼中惊骇乍现。
但已迟了。
刀锋没入,无声无息,一瞬间将那三月战谋、一身傲骨,一并封进心头。
丹增缓缓跪倒,嘴角溢血,尚未合眼,却仿佛仍不信——他竟栽在一个“宫婢”手中。
昭樕沉默地站在血泊中央,脚下是未干的温热,耳边是渐渐归于寂静的风声。她没有再看丹增的尸体一眼,只是缓缓解下外衣,衣袂拖地,拖出一抹猩红。她将衣物撕成四份,一片一片地,亲手覆在被抹了脖子倒在地上的侍女的面上。
她们的眼,至死都未闭。
“你打算怎么办?”一旁的赤颉气定神闲地坐着,语气平静得几乎无波。
昭樕没有回应,只是将最后一片衣角覆上,抬眸时眸色沉静如铁。
她转身,提刀,步履无声地走出军帐。
昭樕拔下腰间“烽羽”,火石一磕,火星迸出,刹那间,一缕赤红光羽破空而起,直冲云霄,在苍脊夜幕中炸开一朵烈焰,如鸾羽引东风,照亮整座战城硝烟。
远山之上,卫榛与傅樛棲同时仰首而望。
一人眸色沉定如铁,一人眉峰微挑,却不言一语。那火光在天,便是誓言已成——
她,已得手。
战局骤然翻转,如同断弦之矢,势不可挡。
而另一处营地,北戎尚未尽溃。
一骑高立于残垣之上,乌甲覆身,神色如夜。
忻罗翊,号“鬼眼狼将”,北戎毒羽头将,素以一箭封喉、百步毙命之技震军。他执乌金硬弓,弓满如月,箭尖泛青,隐隐有寒气渗骨——那是浸过狼骨剧毒的“断魂羽”。
他眼不移目,只紧盯前阵一人。
焦傅,大周军师,调令中军之要角。
“折其谋,断其心。”
忻罗翊未动唇舌,只是轻轻一吐气。
下一瞬,弦声破风。
毒羽如鸩鸟出笼,挟风掠影,穿越千军万马,直袭焦傅心口——
箭在弦上,杀意已决。
那支毒羽箭破空而至,快若惊雷。焦傅尚未来得及反应,一道身影便已横掠而来——是卫榛。
“殿下!”
箭锋擦着焦傅肩畔掠过,直划入卫榛左臂。皮肉炸裂,血线翻涌,那箭带的毒素,早已侵骨入血。
卫榛眉头微蹙,脸色却未变,仿若那痛是别人的。他低头一看,那伤口已隐现青黑之痕。
焦傅看向那枚箭,目色剧震,低声骇然:“是狼骨鹫羽……”
箭身上有毒
他语气未落,便欲召医,却见卫榛拦住。
“别声张。”
卫榛垂眸,声音平稳却冷厉:“敌未退,此时若乱,我死也不安。”
卫榛神色冷静,语声沉稳如铁。他低头咬碎一枚黑色药丸,苦涩药汁在舌尖炸开,却压住了那从腹间翻涌的灼痛。他将长袍一撩,布带匆匆缠上染血伤口。苦涩炸裂在舌尖,炽热如焚。
瞬息间,心脉轰然一震,血液仿佛被引燃,沿着四肢百骸狂奔而去。
“嗡——”
卫榛脑中突地一震,像被铁锥猛刺,剧痛骤起,白光闪过眼前。他倏地顿住,身形踉跄,指间几乎握不住剑柄。
“这…什么情况?”
他咬牙低骂了一句,却觉眼前光影陡然错乱——
一边是杀声震天,火光撕裂长空;
一边却像有一幕重影——是墓前青苔蔓地,他一跪不起、血泪交融的景象。
烟火与记忆,战场与墓地,诡异地叠在一起。
他低低咬牙,喉间一阵腥甜:
下一息——
来不及分辨真伪,战马已自狂奔入敌后,箭雨交错,尘沙蔽日。他几乎本能般掣剑而出,剑光劈开浓雾,如电破空,直指敌阵心脏!
卫榛身形如影穿至,神色恍惚,剑势却冷厉狠辣,分毫不滞。
这一刻,他甚至已分不清自己是谁——
长剑破空而至,锐利无比,势如破竹。
卫榛的长剑便狠狠地刺向了他的胸膛。剑锋一阵颤动,贯穿铠甲,直刺敌将的心脏,北戎的将士们眼中光芒骤然熄灭,连一声怒吼都未能吐出,便轰然坠落。
血溅战靴,鲜红沾裳。
卫榛一脚踏在敌将尸体上,□□如风箱作响。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看着脚下滚烫的血泊,眉心狠狠一拧,
此时,卫榛已经被毒液侵蚀得几乎无法动弹,体内的剧痛让他几乎丧失了行动的能力。然而,他依旧凭着坚韧的意志,咬牙继续指挥战斗。他不顾自己逐渐模糊的视线,用力握住刀柄,每一刀挥出,带着无法抵挡的威力。他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决心,每一场战斗的推进,都在为豳城的防守争取时间。
“丹增已死!” “丹增已死!” 吕澹骑在高头大马上,怒吼着将这一震惊消息传入城内。晨雾未散,战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他那粗犷而坚定的声音穿过城门,直击每一个北戎士卒的心。
丹增之死的消息如惊雷裂空,自苍脊军帐传出后,迅速蔓延至北戎四营。
本已千钧一发的前线战局,顷刻失衡。
北戎诸将面面相觑,惊疑未定。有人仓促调兵,有人夺权争令,原本森严的军纪开始松动,号令难达,传令失序。最北一营甚至在无令之下自行撤守,导致防线瞬间塌陷。
敌军混乱的局面渐渐扩大,北戎军的士气崩溃,许多兵士甚至丢下武器四散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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