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层幻境中，响起很多个声音。

像尖细的女声、忽又变成苍老的男声。

每一个声音都在问：“你真的要放弃这里的一切，回到你的现实吗？”

姜昭用力捏着手心里的青铜骰子，眼里满是恨意：“你以为，你这里是什么好地方吗？”

谁都不知道她这三年是怎么撑下来的。就连她自己，都不愿意回忆起那些噩梦。

她本是姜国备受宠爱的公主殿下，衣食无忧，惹人艳羡。

一切变故都发生于三年前。

她意外坠马，现实里昏迷不醒，但灵魂却莫名其妙来到了一个叫做幻境的地方。

幻境就像是一个只进不出的封闭世界。

来到这里的人，手里都有一枚青铜十面骰，代表着幻境中的十层关卡，每通过一关，就会亮起一面。

这些关卡危机重重，每一关都像是一个大型的斗兽场。但他们不是看台上的观众，而是被厉鬼索命的渺小尘埃。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起初，大家都以为这是仙人的考验，认为只要通关就能回家。

随着难度的提升，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但也正是这些少数活着的人，不愿意再次“死去”。

于是幻境成为了一个自洽的社会。越来越多的人变得麻木，闯过三四层便不再突破，他们宁可欺骗自己是在幻境里“活着”，也不愿意相信还能有离开的一天。

姜昭是唯一一个来到第十关的人。

她在生死边缘挣扎，撕裂恶鬼，防备小人，一步步爬到这里，用了整整三年。

现在她流的血都是黑的。

她只有回家这一个愿望。

姜昭低头看着手心里那枚骰子，其中有九面兽纹都闪着红光，代表着她都已闯过。

就剩下这第十关了。

本以为这里会有最无解的鬼怪，姜昭早就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但她进来以后，除了一些混乱的声音，什么都没见到。那些重叠的声音太吵了，一直在说服她留下来。

“这里有什么不好的？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成为王。”

姜昭冷笑一声：“留下来，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吗？”

这不是她想要的。

姜昭非常坚定，她看向虚空，第无数次强调，从未有过动摇：“我只想离开这里。”

声音里充斥着迷茫，它似乎完全不能理解：“离开之后，你不能与任何人提起这里的事，你将会变成一个普通人，重新体会生老病死……”

“这就是我想要的。”姜昭打断它的话，她干脆坐在了地上，“我只想做一个很普通的人。”

声音意味深长：“普通人体会的痛苦并不会比在这里少。”

姜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上面还有一道去不掉的伤疤，她眼底闪过怀念：“可我有我的家人和朋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睡觉都要睁着眼睛。”

那些声音消失了很久，久到姜昭开始绝望。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和幻境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但最终，幻境也不肯放她离开吗？

突然，前方开了一扇门。柔和的白光透进来，像极了温暖的阳光。

幻境里没有太阳，毕竟他们是一群鬼魂。

姜昭抬起头，看见久违的阳光，晃了下神，却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幻境当然做出过这种事，用他们最期待和渴望的东西作为诱饵，一旦相信就会万劫不复。

但等了很久，都没有危险的鬼物出现。

那些混乱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决心。”

“你是第一个走到这里的人，也该有一点特权，我会送给你一点小礼物。”

“但是你回去后，不能和任何人提起这里的一切。”

半晌，姜昭都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吗？我可以回家了？”

下一瞬，姜昭被一股力量推着穿过那扇渴求已久的自由之门，瞬间失去了意识。

……

姜昭突然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还不太适应。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眼皮似有千斤重。她说不出话，也不能睁开眼。只能依靠微弱的感知去分辨周围事物。

不知过了多久，姜昭突兀醒来。

盯着头顶层层叠叠的帐幔，姜昭藏在被子里的手止不住颤抖。

这里是她的闺房。

她竟真的回来了。

身侧有个粉衣小姑娘在打瞌睡，人已经趴在床边，手中的团扇却还下意识轻轻摇着。

姜昭盯着面前这个，眼下一片青黑的小姑娘，半晌才回过神来，哦，这是她的贴身婢女小桃。

“小桃。”

姜昭张了张口，嗓子却因太久没用，哑的几乎发不出声。

但就是这点动静，惊动了小桃。她茫然抬头，对上姜昭的视线时，还有些不可置信。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感受到痛意，眼泪忽地掉下来：“公主！您终于醒了！”

“……水。”

小桃忙倒了一杯水，递至姜昭唇边。

姜昭却微微侧头，经过这三年，她骨子里刻满了警惕和戒备，她看着小桃说：“你先喝一口。”

小桃茫然不解，但还是听从她的话，轻抿了一下。

姜昭放下心来，被喂了小半碗水，如被火灼烧过的干哑喉咙才好受了些许。

姜昭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房间里的摆设，大多数都和记忆中一样，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更换过，不知道幻境里的时间和现实是不是一样的。

想到这，姜昭开口试探：“我昏睡了多久？”

闻言，小桃的泪又止不住，她抽噎道：“公主已经昏睡有三年了。这三年里，陛下重金求医，为公主治病，也时常过来探望，如今公主醒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奴婢这就叫人去禀告陛下！”

果然是一致的，姜昭叹了口气。见小桃说着便转身欲走，她连忙叫停：“等等。”

“奴婢在，公主您还想要什么？”

姜昭在对方泪眼婆娑的注视下开口：“……弄些吃的来。”

在幻境里太久没吃过正常的食物，现在哪怕是最普通的粗米饭，她也能吃下几大碗。

小桃大脑空白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脸上都带着喜色：“是是是！奴婢这就吩咐小厨房去做！”

望着小桃小跑着奔出去的背影，姜昭突然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心。

从今以后，一切都回到正轨的吧。

小桃没有走远，只站在门口，却没出去，叫来几人仔细交代：“你去禀告陛下和裴大人，就说公主醒了。再让小厨房做些容易消化的吃食端来。”

姜昭敏锐地捕捉到一个陌生的字眼：裴大人。

在她的记忆里，姜国从来没有这号人物。难道是父皇请来的江湖神医？

想的太多，姜昭有些头疼，更多的是愧疚。

三年前，她毫无预兆的魂魄离体，在现实里，就是一睡不醒。

父皇和母妃肯定以为，她是得了什么怪病，或是中了毒，定是担心坏了。

母妃素来身体不好，让她忧心，终究是自己不孝。

还好都已经结束了。

姜昭缓了口气，试着活动了下僵硬的身体，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

但这具身体卧床已久，她努力了很久也只抬起一只手臂。

姜昭：……

就在她努力缓解肢体僵硬的时候，小桃哒哒哒地跑回来，搀扶着姜昭坐了起来，脸上还带着崇拜：“公主！裴大人来看您了！”

“……谁？”

裴大人？

姜昭饶有兴致地看向来人。

那男人墨发如瀑，只用一根玉色发带束起，一袭白衣出尘不染，配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平添了几分冷意。

生的怪好看的。

姜昭眼里带了玩味。

没办法，她喜欢看美人，尤其是看着有那么点高冷的美人。这会激起她一些不太美妙的想法。

好在隔着一层纱幔，叫人看不清她的脸色，恰到好处的掩饰了内心所想。

“这位是裴青寂裴大人，咱们姜国现在的国师。”小桃为姜昭介绍。而后又忍不住夸赞，“裴大人果真厉害，只来了三个月，公主您就醒了呢！”

其实她有些忐忑，公主以前不信鬼神，最讨厌装神弄鬼的把戏了，会不会把国师打出去啊？

不过这回她可想错了。

放在以前，姜昭绝对会以为这种都是招些摇撞骗的骗子。但经历了这么多不合常理的事……宁可信其有。

姜昭眯了眯眼，暗自思忖：国师？才入宫三个月就能得到父皇的赏识，不知这神棍有什么本事？

二人隔着纱幔对上目光，姜昭开口：“裴国师，幸会。这会是见本公主醒了，迫不及待来邀功吗？”

裴青寂一双冷淡至极的眼里略过少有的探究。早听过这位公主刁蛮任性，一张口仿佛淬了毒，专挑难听的讲。

他并不在意，坐在塌边淡淡开口：“公主的病一直由我负责，公主醒了，后续的调养工作自然也要我来做。”

姜昭挑眉，轻笑一声。她心里明白，自己能够醒过来，和这劳什子的国师没有半毛钱关系。

但既然能让父皇那个老古董看重，姜昭兴趣不减：“那你说说，我是为何昏睡，又为何醒来的？”

裴青寂盯着她看了半晌，看见姜昭的魂脉完整，不似之前那般，三魂七魄尽丢，是生魂离体之状，所以才意识全无。但瞧着生魂刚刚回归本体，还有些不够稳定。

这是他见过的第一个，生魂被偷，还能毫发无损的人。

裴青寂冰凉的指尖落在姜昭腕上，轻飘飘写下“离魂”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