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你们掌事的呢!快叫了来!”

洪亮一声叫嚷,打破尘端食肆的午后平静。一位戎装打扮的大汉,阔步跨进来,宽厚手掌搭在腰间那边镶金嵌珠的刀柄上,器宇轩昂,不可一世地打量着肆中动静。

门口小厮着实被这气势镇住,脚步不觉向后挪了半步。好在账房刘先生认出此人,忙提着衣摆、满脸堆笑迎出来。

“这不是熙之先生身边的郭侍卫么,快里面请!”

小厮敲门来报时,颜端正在阁间用琥珀霜糖调弄晚熟樱桃,打算制成一盏时令蜜饯。他让小厮先去奉茶,出门前低头看了看周身装扮,才款步下了楼。

那郭侍卫是帮柳熙之来传话的,问可否定做一批小食。

汛期在即,淇水江湾长桥及附近堤坝正在修缮加固。因为熙之亲自主持,除了施工队伍,周遭乡邻多有自愿相助者。熙之先生有意给乡邻工钱,乡邻们却万般推辞,说修建筑桥原本就是为百姓谋福,他们若收了这钱,那成什么人了。

所以为聊表谢意,熙之先生考虑每日送些小食给前来帮忙的乡邻,这郭侍卫就是来看看尘端食肆有什么推荐。

来淇州这些时日,郭侍卫对尘端食肆这位传奇当家人的事迹也是有所耳闻。比如虽经营迎来送往的食肆却不逢不迎、不媚权贵;身姿卓然,却又常年戴一副面具、冷若冰山、拒人千里。

行伍之人,原本粗糙,这些话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听也就罢了。但等颜端绕过一众客席,步伐沉稳从里间走来,卓然立在他面前时,郭侍卫就像看到一道明亮的光,脑中空了片刻。

“颜掌事真是好身相、好气象!敢问师出何门?”

颜端心中一沉,此人竟能看出自己功力,不容小觑。他快速扫了下对方,魁梧壮硕、膀大腰圆,但身形相抱、身意结合,颇有一番功夫在身上。若冒然出手,自己也不敢保证能三招之内将其制服。

见对方施礼,颜端不露声色地拱手回了个礼:“阁下谬赞,徒有皮囊。”

郭侍卫口上说着小食之事,眼睛却全程打量颜端,满心满意全是惊奇和疑惑,他此生从未见人有如此奇绝身相,若不习武,当真暴殄天物。

颜端知晓对方来意,应下此事,称这几日会拟几个果品食单送熙之先生过目。

那郭侍卫道了扰,抱拳告辞,转身之际,却突然手起刀落。

一道刺目刀光闪过鼻息,颜端下意识轻轻闪身躲过。他明白这是对方在故意试探,待第二道刀光逼来时,颜端不仅没躲,还故意伸出左臂迎就上去。

白光一闪,猩红血滴沿着玄色窄袖上那赫然张开的齐整切口,啪嗒啪嗒摔在青色地砖上,越溅越多。

郭侍卫慌了神,急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快要跪下了:“颜掌事……这……你真不会功夫呀!郭某只道你说笑,哪知真不会……这可如何是好……刀给你!快砍我两下!”

颜端捂着伤口,食肆人来人往恐事情闹大,只说皮外伤,无妨,请个郎中包扎下即可。

账房刘先生上来扶住颜端,见对自己使眼色,也帮腔催促郭侍卫快去复命,若对方再持刀在这食肆晃一会儿,估计就没人敢进门了,生意还怎么做下去。

自知理亏又惹了大祸的郭侍卫,锤拳丧气、一步三叹地走了。

不多时,柳熙之由人扶着,亲自带了刀伤药来食肆探视,又是致歉又是抚慰,更是当众将肉袒负荆的郭侍卫一顿训斥。五大三粗的郭侍卫只垂头听着,大气不敢喘。

颜端为郭侍卫开脱几句,又提及小食之事,承诺食肆会鼎力支持。柳熙之称此事交给尘端食肆甚是放心,等养好了伤再议细节。

待墨同尘摇摇地从后院进入食肆时,柳熙之一行人闹哄哄刚离开不久。

绀青色床帏,松松挽挂于一侧的素金铜钩,颜端静静躺在枕上。

墨同尘踉跄几步扑过去,扶着床架勉强站定,见榻上人全身全影,胸口平稳起伏,悬着的心方慢慢放下。

颜端头朝里侧着,半露胳膊包扎着白色纱布,洇出的殷红的血异常触目。

不过,这伤对颜端来说,算不上什么。墨同尘长松一口气,整个人斗地疲惫下来,一屁股坐在榻旁的圆凳上,直愣愣瞪着颜端出神。

一旁的小厮以为墨同尘吓懵了,忙上前安慰,称郎中看过了,只是皮外伤,养一些时日就好了。

墨同尘仍呆坐着,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良久,他如梦方醒般猛然回头,眼底通红,发着狠问向小厮:“是谁!谁动的手!”

那小厮一下怔住了,他只知墨同尘待人向来和气恬淡,从未见墨同尘如此疾言厉色,眸底透着狠戾阴鸷,忙说是熙之先生的随从一时失手伤着了,是个意外。方才熙之先生亲自将人带了来,一直在道歉。

“胳膊上的伤,郎中说看着骇人,并未伤着筋骨。此时,东家只是吃过药,睡下了。公子大可以放心。”

阿禾忙也上前蹲跪在墨同尘身边,扯住他衣袖,轻声道:“公子尽管放心。这颜公子福大命大,郎中说没事,就一定没事。不是要好生将养么。公子若一直在这里,恐怕颜公子也不便休息。”

颜端始终朝里侧着。

墨同尘看着榻上人,扶着阿禾慢慢起身,行至门前屏风,又叫住那小厮:“虽说现在天一日日热起来,夜里还是凉的,衾被记得帮你们东家盖一盖。”

*

一连几日颜端在阁间认真养伤。伤口原无大碍,此时已经大好了。

他素日人情淡薄,不喜交际,除了熙之先生隔山差五送些东西补品,也没人登门造访,众人也不以为奇。

这日,他在阁间继续调弄霜糖樱桃。

樱桃味美,可惜难保存。洗净去蒂除核,加琥珀霜糖小火熬煎,置凉后盛坛存放。食用时,于碗盏中兑上酥酪或者米酿,都是不错的消夏小食。

小厮敲门端了盏清露茶进来。

颜端抬眸看了眼,手持木匙从坛中将霜糖樱桃,慢慢挑入竹青色半透琉璃盏中:“近日都有谁来过?”

小厮将茶放置在案几上,眨了眨眼:“容我想想,今日到食肆的客人还真不少。若说都有谁……一时也说不清。或者我让账房刘先生来?”

木匙滞在半空:“除了来用餐客人,没有其他人来了么?”

“其他人?”小厮挠挠头,忽然想到什么,一拍手,“有有有!真有人来过。”

颜端继续挑着樱桃,这弄冰室产的琉璃盏果然名不虚传,搭上这红艳艳的樱桃,赏心悦目。听闻有人来过,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声调却不易觉察地高了几分:

“谁?”

“后门上送果蔬的老张头!”小厮说得眉飞色舞,“今早他来时,不知什么事那么高兴,还送了我们半筐蜜瓜,说是自家瓜地里新采的,头茬瓜,酥甜得很。公子要吃么,我现在去取些来?”

“……”颜端深吸一口气,放下手里的琉璃盏,端起清露茶踱至窗前,看了看窗外的天,又压了口茶,方问小厮,“乌鸫呢,他那边这几日没什么动静么?”

小厮一脸疑惑:“乌鸫?他能有什么动静?每日陪着墨公子上下学堂,一切正常得很。公子是有事找他?”

看来是个不太灵光的小厮。

“方才说的蜜瓜,你选两个好的送去给乌鸫,其余的你们分食了即可。”见小厮转身要走,颜端又补充道,“对了,你让他得空来一趟。”

“那这蜜瓜,乌鸫回来就能吃到,为何还要专门送去?”

“……”

*

颜端没等来乌鸫。

日暮时分,阁间房门先被墨同尘敲响了。

两人目光碰触的瞬间,各是一怔。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尴尬氛围,在房内幽幽蔓延。

“蜜瓜尝过了,很是不错。”

墨同尘收回目光,绕过屏风,将手里的食盒在案几上打开,捧出一个白瓷小盅,“你还病着不能吃生冷的,便用蜜瓜切碎煎做制了这乳酪,你尝尝。”

“好。”

颜端口上应着,却转身去了,回来时端了一盏莹润明丽的樱桃酿,带着点犹豫,递到人手上:“今日新制的。你也试试。”

这几日墨同尘一直寝食难安。颜端那忽冷忽热的性子,他又怕自己再心急将人逼坏了,索性就这样一直冷着。直至今日小厮送来几个蜜瓜,虽说是托着给乌鸫的名义,墨同尘一下宽了心,忙急急赶了来。

不知是委屈,还是见到人真的没事了,墨同尘心中绷着的弦终于松了,旋即鼻头一酸,红了眼角。

见状,颜端走上来,俯身看向墨同尘:“怎么了?墨公子……担心我会死掉?”

“呸呸呸,什么死了活了的,一起好好的,不好么?”墨同尘放下琉璃盏,直接抓过对方胳膊,“伤,怎么样了了?我看看。”

颜端并没有躲,反而压低身子,特意将胳膊伸过去:“再上几次药就好了。可以劳烦墨公子么?”

两人就窗边坐塌上并肩坐了。

墨同尘轻轻揭开伤口,两寸长一道疤静静趴在小臂上,伤口虽结痂,但刀口依旧清晰可辨,眼泪在眼眶中又打起转:“……还痛吗?”

“墨公子来了,就不痛了。”对方说得诚恳。

还有闲心说笑,看来这伤真的无碍,还自己揪心这许多天。

墨同尘想起自打进屋,对方对自己是左一个墨公子、右一个墨公子喊着。便心生促狭,上药时,故意用竹片在伤口旁戳了两下。

“嘶——墨公子……手劲不小呢!”颜端蹙着眉,佯装疼痛,看着墨同尘诡计得逞的小表情,脱口说道,“墨公子给那柳凌涂药,也是这般用力的?”

“柳凌?”墨同尘明白定是指柳凌受人欺辱负伤,自己帮他上药那档子事。他没继续接茬,低头朝前凑凑,仔仔细细给颜端涂着药膏,“这些时日还是应该多休息。伤口千万不能沾水。”

被问及怎么就跟那侍从动了手,颜端看着墨同尘一脸认真的模样,摇摇头,只道对方是失手抽刀,不小心撞上了,特意加了句,自己今后会更加小心。

颜端担心对方过多担心,岔开话题,说熙之先生计划给帮忙修堤桥的乡邻配给小食,请墨同尘一起出出主意。

墨同尘将纱布一层层缠在颜端结实健壮的小臂上,棉白纱布盖住伤口,也盖住凸起的青筋和附近的茸茸汗毛。

“给乡邻送小食,和食肆用餐还是有很大不同。要考虑的因素也较多,大意不得。”墨同尘真的认真思量起来,用收尾的纱布,打了个不松不紧的蝴蝶结,“除了保证小食美味可口,还要方便食用。现下天热起来,便利储存运输也是个问题。”

颜端转转胳膊,对包扎好的伤口很是满意,像是加持了一个刀枪不入的护甲:“那依墨公子之见,嵌字豆糖如何?”

墨同尘点点头,是个不错选择:“你新制的这霜糖樱桃也能派上用场,若单做成小食恐在户外不便取食,不如做成定胜糕的馅料。此外,因乡邻做的是力气活,夏日炎炎还需补充盐分。一道鲜咸不腻的食物并一些汤水,也是必不可少的。至于具体是什么,容我再想想……”

颜端视线一直跟着在自己面前踱来踱去的墨同尘,夕阳游走在他月台色衣摆上,自己的心也跟着腰间那根丁香色绦绳来回轻荡。这股认真劲头,这暮色下的影子……像是从记忆深处走出来一般。

见对方盯着自己看,墨同尘停在颜端跟前,歪头对上对方目光:“在看什么?”

颜端回了回神,心里转了很久的一个问题,终于不设防地问出了口:“听说你们……相敬如宾?”

“什么相敬如宾?哦……乌鸫给你传的话?颜公子在我身边明晃晃安插这么多眼线,真怕我跑了?”

颜端低头拨了一下纱布上的蝴蝶结,不再看墨同尘。

墨同尘又向前靠了一步,衣摆若即若离地触着对方膝盖,声音软和下来,像在解释,又像安抚:“他们浑说的。我和柳凌只是同窗之谊。”

颜端抬眸看向眼前人,一缕碎发在夕阳下映出霞色光芒。他刚想伸手去帮人别到耳后,屏风外敲门声响起。

阿禾来找他家公子。

“公子,柳公子来了,在外面等了有些时候,问墨公子何时回去?若墨公子……”

门外人顿了下,好像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压低声音,“若墨公子今晚留下,他就先回去了。”

墨同尘身体侧向门口,抬高声量:“让柳公子略等等,我这就同他一起回去。”

墨同尘不知道的是,他视线看不到的地方,颜端眸色陡然黯了下来。

“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小食之事,我想好再同你说……你好好休息。”

颜端小声“嗯”了一声,默默看着墨同尘收拾好食盒,他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对方缓缓转身,温暖一笑,露出那颗莹润的小虎牙:“淇水江湾那一片梅子快要熟了。改日采些做梅酒吧。你说过的。”

“好。”

一绺头发垂到眼前,墨同尘抬手理至耳侧,示意颜端留步,便往屏风处走去。他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对方任何一点暗示,都有可能让他改变主意。

墨同尘拎着食盒,刚要转过屏风,忽觉腰上一紧,那熟悉的清冷木质香味,混着男人的气息,不容分说从后面压迫过来。

墨同尘心尖一抖,食盒险些摔在地上。

胸膛贴着后背,身后人拥着怀中人,下巴抵上肩窝,蹭了蹭对方发烫的耳垂,低声道:“墨公子,还是紧张我的,对么?”

怀中人微微战栗:“……别闹。快松手。等会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如果本公子,不松手呢?”

阿禾久不见他家公子出来,忙又走回来。

屏风外,房门虚掩,阿禾脚步声越来越近。

屏风这侧,墨同尘紧紧抠住锁在腹部的双手,却怎么也掰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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