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美人高鼻深目,肤色比常人白上许多,明艳若朝霞,美得极具侵略性。
这便是贺兰晴,谢家的女主人。
她并非汉人,而是鲜卑的公主。十一年前胡人攻破洛阳,齐人被迫南渡。
贺兰部败给别的鲜卑部族,贵族流亡关外,她的身份也尴尬起来。
贺兰晴本就不喜交际,来到建邺后,索性深居简出,让嫣夫人掌了谢家中馈。
自永明八年起,她们母女已有三年未见。就连及笄礼都是谢闻道捎来的。
但在这个家里,她也只听眼前之人的话。
她没有多说,屈膝跪在蒲团上。贺兰晴打开停云捧着的木椟,走到她面前。
室内昏暗,谢知意尚未看清,脸侧便嗖地劈过一阵劲风,沉闷的拍打声与惨叫响起。
她这才看清,在她身后的角落有个毛绒绒之物,比掌心大不了多少。
“秋秋!”
那小东西叫的凄惨,抬头寻主人,是只才断奶不久的狸奴。
它想像往常般寻人撒娇,才爬了几步,便无力地趴伏下去,蜷缩着发抖,发出孱弱的喵呜声。
谢知意膝行几步到它身边,克制住没有伸手抱它,红着眼抬头:“女儿若做错了什么,您尽管罚我,我绝无二话。秋秋只是只畜生,您无需迁怒于它。”
贺兰晴持着木棍,逆光站着不辨神色,依旧不答。
一时之间,谢知意的委屈涌上心头。
“您为何生气?”
“夫人……”停云出声想缓和气氛,却被凌厉的眼风制住。
“你犯了戒。”贺兰晴冷冷地抛出一句,接着举高木棍,“让开。”
谢知意瞬间明白,她杀牛的事没瞒住。永明八年她立过誓,此生再不摸刀。
那时无一人信她清白,如今她声名尽毁,辩解之词更显无力。
于是她梗着脖子,张开手臂护住秋秋,“母亲,这是我之过。您打我便成!”
“停云,拦住女郎,莫让她失仪。”
贺兰晴出身草原,不仅精于骑射,还使得一手绝妙双刀,武艺毫不逊于男子。她身边人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女郎,得罪了。”
停云听令按住谢知意,尚未使出全力,她便动弹不得。
“求您住手!”谢知意喊出声,脖颈青筋迸出,眼泪与热汗争相涌出。
“阿娘,不要……”
“啪、啪嗒……”
回应她的是接连的皮肉击打之声,秋秋的叫声逐渐弱了下去。
谢知意拼命扭动身子,停云怕真的伤了她,手上使着巧劲,一个不察,便让她挣脱了桎梏。
“滚开!”
她迅速扑到秋秋面前,将它捞入怀中。与此同时头顶传来破空声,木棍在离她半寸处停下。
贺兰晴倒没想到,她这女儿从小顽劣,鸟虫犬马都养过,新鲜劲过了便丢到庄子里。
她是听谢知意打算送走这狸奴后,才来了这么一出“杀鸡儆猴”。
这些年是两人生疏了。她凝眸不语,可想到破戒的后果,再次狠下心肠。
当年死的虽只是个女奴,却让谢家付出了巨大代价,险些赔上她儿子的前程。
“谢知意,我命你让开。”
少女压低身子,将秋秋牢牢地护在怀中,低声安慰那畜生:“秋秋,不怕。”
“你以为我不会动手?”
“我说过,任凭您处置。”
木棍再次落下,力度之大,击打皮肉之声比之前更响亮。
谢知意当即痛得伏倒在地,仍注意不压到秋秋,同时死命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
早在听到里头传来少女的闷哼声时,苏媪便急得要冲进去,却被另一个婢女行云拦下。
只过了半盏茶时间,门被打开。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对她来说,更是度日如年。
见到被搀出来的人,苏媪涕泪满面。
她快步迎上去,抹泪道:“女郎,这是怎么了。这是要了老奴的命啊……”
“苏嬷嬷,慎言。”行云厉色道。
她没想到夫人真的会对女郎动家法,忙派人去寻医正。
停云扶着谢知意,她双眼模糊,头脑昏沉,仍护着怀中狸奴。直到将人送上软轿,停云才松了口气。
不管这位如何乖张,毕竟是夫人唯一的女儿,不能出事。
行云立在一侧,看着苏媪颤巍巍的背影。“姐姐,我还是信不过苏小蛮。”
苏媪是府里的奶娘,却本是另一位女郎的,曾被嫣夫人信重。后来因她之过,害得主人小产失子。嫣夫人向来对下宽容,当即也恨得要将她乱棍打死。
不想谢知意不仅出面保下苏媪,还让她做了贴身嬷嬷,毫不顾忌风言风语。
她们清楚自家夫人并不是主谋,只是默许了那舞姬下手,救苏媪更不是夫人的主意。
况且这样做只会沾惹一身腥,对她们可没半点好处。
而女郎却只顾自己,这些年不断惹下烂摊子,对兄长任性无礼,还怪夫人偏心。
“夫人过得太苦了,我绝不会让任何人让她为难。”
停云轻叹出声,握住她的手,“行云,夫人都松口了。旁的事你可以插手,至于苏媪,信我一次,此事便罢了吧。”
她是仅有的知情之人,而那件事,停云会将其带到棺材里。
*
雪渐渐停住,云散去,月色如钩。
烛光里,少女单薄的身影在夜风中瑟瑟。
谢知意忍着后背传来的剧痛,青鸾正为她上药,时不时“嘶”出声。
“女郎,可是奴下手重了。”
“无妨。”
青鸾闻言停手,目光黯淡,看着她雪肤上凌乱的青红笞痕。
“夫人为何对您……如此苛刻。”
她突然轻笑几声,肆意而嘲讽,牵扯到伤口,破碎的红痕处沁出几滴血珠。
青鸾忙拾起棉布,去擦拭她的背脊:“女郎,这创药风干得慢,您先别动……”
谢知意指了指窝在枕边的狸奴。
“在她眼里,我与它又有什么分别。”
“您要看看它么?”
“不必。”
不远处窝着那小小一团,她晕过去前还记挂着,命人放在她身边,但醒来后却没有过问。
直到上完药,谢知意踟蹰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去碰那团柔软。
青鸾收好药盒,静默地看着她。
“咦,”谢知意目露疑惑,不可置信地起身,因牵扯到伤口又跌坐了回去。
“秋秋……”
青鸾目光温软,朝她笑道:“女郎,秋秋还活着。”
话音未落,谢知意捂住酸涩的鼻尖,险些没忍住落泪。
她那时虽思绪迷乱,却感受到秋秋没了呼吸,身体发冷。如此孱弱的小东西,挨不过去也正常。
紫鸢推门进来,端着碗黄绿色的药,“女郎,秋秋当真没事吗?”
谢知意笑着点头。
“天啊,我还以为南先生骗人。这真是太好了!”
听到这个生疏的名字,她才想起手下多了个人,“他怎知秋秋的事?”
紫鸢忙噤声,想了想觉得似乎并无不妥,才开口:“您回来时吐了好多血,苏媪吓坏了。只有奴与阿鸾帮医正做事,便让昭南照看了一会秋秋。”
她睨着谢知意的脸色,有些忐忑,“奴没让他进屋,女郎,这不算失礼吧?”
谢知意摇了摇头,觉得许是自己多疑,那时她神智不清,也许是看错了。
此时倦意上涌,她将药一饮而尽,便趴着睡了。
一夜甜梦。翌日清晨,谢知意是被熟悉的力度踩醒的。
她刚睁开眼,有圆滚滚之物挤入眼帘,是秋秋和它的**。
“起开。”
她嘴上嫌弃,却笑着捏那圆润之处。
金色的日光洒落榻上,将她冷艳的面容照得柔和几分。
早膳后,谢知意随意翻着话本,手上的孤本千金难求,她却看得兴致缺缺。
“女郎,游先生一大早就递了拜帖。”
“不见。”
青鸾抬头,讶然于她话语里的冷淡。
她扔下泛黄的古籍,抬起头来看向她。
“那边的出师宴可办完了?”
“奴不该妄图瞒……”
她挑眉笑了笑,“那对母女素来低调,这次却大张旗鼓。你就算能瞒住我,可瞒不了旁人。”
王嫣自诩出身高门,行事滴水不漏,重嫡庶之礼。为了不抢她风头,连谢知欢的及笄礼都从简,寒酸得让自己女儿气了许久。
出师宴为期三天,虽名为“谢师”,其实也与姻缘有关,昭示这家女儿才艺双绝,趁机相看未来婆家。
而能入王嫣眼的,在齐朝可寥寥无几。起码据谢知意所知,只有那一人。
已故的皇后出自谢氏,遑论政治立场,谢家也与太子枝脉难分。
若不是太子为了拉拢王家,早定下了王氏嫡女为妃,王嫣也不会打起琅琊王的主意。
不过谢知欢虽是庶女,却有“建邺第一才女”之名,再加上母族显赫,也不全然是肖想。
“那琴师在做什么?”
“您是问昭南?”
青鸾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准备出门察看。
谢知意打了个哈欠,将书放入暗格,思索着今日做些什么来打发时间。
若不是她的背实在疼得厉害,她倒想去那出师宴看看。
昨日她受罚并不是因犯了“杀戒”,而是她碰了刀。当时在场之人不多,会将此事外传的更少。
而谁会特意泄密给她母亲,谢知意不用想都能知道。
她伸手打开另一个暗格,袖口后退,露出一截皓腕,取出一物。
是把刀鞘。
刀鞘由赤金打造,其上缀满各色宝石,刻着流云纹。有几处乌红色暗迹,破坏了华丽的美感。
“女郎。”
青鸾返回,正欲禀告,看到她拿的东西,被吓得倒退几步。
“您怎么将此物翻出来了……”
她直起身,神色似笑非笑,“若我说她不是我杀的,阿鸾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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