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庐(2)

冬日的栖霞山静穆,积雪压断枝头之音清晰可闻。

地上的枯枝盖住粉雪,走在上面簌簌作响。紫鸢跟谢知意躲在树后,大气都不敢出。

林中来了几个豪奴打扮的人,步伐匆匆。他们抬着一块白布,没等走到林子深处,便放下东西,接着快速离开。

紫鸢看着那块似是人形的东西,心里发麻,直到被拍了拍肩,才敢发出声音。

谢知意走到白布前,迟疑片刻,而后弯腰掀开了布。看完后她异常沉默,重新将布拉上,立在原处。

紫鸢鼓起勇气跟上,哆嗦出声:“女郎,这事我们管不了,还是回去吧。”

她年纪比谢知意小,虽武艺出众,却还涉世不深。头顶落了一层薄雪,随着她打起寒颤,盐粒般簌簌洒落。

“这是虞令的宠姬,”谢知意顿了顿,“顾月容怕是彻底忘了,她阿兄被困在琅琊多少年。”

“您为他们做的够多了。”

“她是被活活冻死的。”

紫鸢听到“冻死”二字,瞳孔紧缩。

谢知意脱下鹤氅,蹲下盖在白布上。

“阿鸢,此处离谢家的庄子近,你叫人帮忙埋了她。那些人不会再返回,不过行事还是隐蔽些。”

婢女点头应下,见状也有些心酸,她又将鹤氅捡起,“女郎,您可不能受冻。”

谢知意摆手拒绝,语气强硬:“给她裹上吧。若我没绕道,兴许还能救下她。生前没帮上忙,如今已于事无补,只是心里好受些。”

见她转身要走,紫鸢急道:“您不与奴一起么?”

谢知意没有回头,默了默,答道:“我再去帮他做件事。”

她再回到青庐时,火光漫天,屋子被烧了大半。火舌舔舐着草木,留下焦黑蜿蜒的痕迹。

顾月容攥着虞令的袖,低声说着话。其他人皆离得很远,怕引火上身。

谢知意见这场面,哪里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没想到那琴师真的敢赌命。

不过她来此地,只是不想有人赔上琅琊王的声誉,去全他人的虚名。

“殿下,虞中郎将。可否请你们听我说几句?”

顾月容侧身,毫不掩饰不悦之色,“何事。”

“此人是虞家二郎为了赔罪,给殿下引荐的。昨夜我也唐突了宴会,备好了赔礼。不过除了那红珊瑚,我还另有一物想赠与您,顺便换这琴师一命。”

“谢三娘,你都还没说是什么呢?”

谢知意看着虞令,轻扯唇角:“这是我与殿下的事,姑娘家之间的谈话,虞郎堂堂须眉就不用操心了吧。”

“殿下,先让这火别继续烧了。况且您的兄长就要回都,他不是最见不得这些么?”

顾月容本来也没想要昭南的命,此时有人给她台阶下,也冷静了下来,示意下属救火。

公主带的人多,众人七手八脚地扑火,火势很快被止住,破败的屋子冒出呛人的黑烟。

虞令面色难看,嚷嚷着:“谢三娘,你又在卖什么关子?”

谢知意没搭理他,早在灭火时便要了纸笔,写好后将纸对折,交给顾月容。

她打开瞟了一眼,似是看到什么有趣之事,脸色稍霁。恰好此时有宫人来报,说琅琊王已在宫里接风洗尘。

顾月容捏着纸扬声道:“谢知意,这份礼本宫收下了。”

她看向青庐,眸色深沉:“此人本宫让与你。”

说完一行人浩浩汤汤离开,马蹄溅起漫天雪尘,和来时一样声势浩大。

虞令上马时,还狠狠地剜了谢知意一眼,他一个没坐稳,差点从马背摔落。

少女笑得愈发灿烂,朝他挥手道:“虞中郎将,慢走不送。”

等人都走了,谢知意看着满目废墟,心想,至今没有动静,那人莫不是死在里头了。

真如此也算死得其所,只是让她白跑一趟。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正准备离开,却见那扇坚守至今的木门动了动,似是被人从里面踹开,轰然倒下。

“……”

还未开口,便看到走出来的男人。

黑衣黑发,因长时间烟熏火燎,连脸都是漆黑的。

这就是……神仙中人?

她瞧着更像只大黑乌鸦,谢知意没忍住想笑。

“足下如何称呼?”

“在下昭南,多谢女郎相救。”

声音倒还行,听着不像那等龌龊小人。

“宁愿丧身火海,都不肯屈从。你既有此性,为何现在出来?”

她神色散漫,把玩着手指,说的话却不客气。

“怎么,我瞧着更像好人么?”

昭南微怔,显然没料到她会说这番话,拱手道:“女郎的恩情,我定然涌泉相报。敢问您是哪家……”

“要报答我?我刚好缺个喂马的,不如你来做我的奴。”

“……”

“瞧你面如漆炭,黑不隆咚的,便唤你乌奴吧。”

谢知意虽要仰头看他,神情却倨傲,左眉微挑,“乌奴,你是高兴得傻了么?还不快谢恩。”

昭南站在几步开外,眸光莫辨,半晌无话。

眼前的少女还未到他肩头,容貌艳丽无匹,却生了双清凌凌的眼。

他见过许多美人。比如他的小师妹,便以纯净如莲闻名,可她们都没有这样的眸子。

生平第一次,他对红尘之人产生了好奇。

就在谢知意以为给他难堪,成功惹恼对方时,男人开口了。

“如果这是女郎所求,昭南自当从善如流。不过吾名乃长者所赐,不便更改。”

这下轮到谢知意沉默了。

谁用这种人当奴仆,怕不是给自己找了个祖宗。

然而说出的话覆水难收,谢知意又最要面子,一时没想到如何转圜。

“女郎?”

她咬牙暗道,大不了日后找个机会,再撵了他便是!

“如此,你以后需自称奴,且要叫我主人。”

“是。”

等到紫鸢和阿大驾车赶到,看到女郎收了个男人,纷纷傻眼。

谢知意上车后,扔了张帕子过去,让昭南净脸。

她折腾了一夜,白日也在奔波,不多时便睡了过去,也没注意这新收的家奴长什么样。

车行过朱雀桥,高门朱户掩映在古树浓荫里。夜色下雪粉洋洋洒洒,幽暗的梅香扑鼻。

阿大跃下马车,持着灯笼在旁道:“女郎,到了。主院来的人在等,说夫人有召。”

车帘翻开一角,吹进冷风,谢知意睡眼惺忪,打了个哆嗦。

她都忘了,到底有多久没见过母亲了。

“不见,让苏媪打发走。”

她抿唇收紧手掌,眼睫微颤,远没有声音表现的镇定。

昭南侧身挡住些许冷风,望着她没有说话。一时之间,车厢内只有浅淡的呼吸声。

“主人,您为何不说实话。”

他突然开口。

谢知意蹙眉,抬头看他,神色带了几分嫌恶。

“我虽救下你,可也不是什么善人。如你这般卑贱之人,做谢家的奴尚不够格。该说的,不该说的,希望你心里有数。”

他却面色如常,应了声诺,起身下车,萦绕许久的竹木冷香也被带了出去。

谢知意冷眼看过去,他立在车边,容颜皎皎,清冽的眉眼竟胜过雪色。

此人并不讨喜,起码不合她心意。

可救都救了,就当为了这张脸吧。

“方才我……”

她没忍住开口,才说了几个字,便后悔地打住。

男人安静地望过来。烛光映着他的眼,若有流光溯溯,夜雪正盛,却丝毫不显荒寂寒凉。

他是个清狂的人,即便给她作奴,也不见得卑微。只身站在御道上,布衣简服,任风吹得衣袍猎猎。

身后华贵的宅邸好像黯然失色,显得俗气浅薄。

鬼使神差间,谢知意突然想到,当年她初见顾星野时,对方又是怎么想她的呢?

“昭南。”

“奴在。”

“你不用去马厩了。”

“是。”

昭南扶她下车,垂首问她。

“那奴还是住……。”

“住藏鸦阁。”

*

陈郡谢氏家主谢泽,字东山,官拜丞相,育有一子两女。长子谢闻道,长女谢知欢,谢知意还有个同胞姐姐,出生时便夭折了。

侧室嫣夫人虽出身琅琊王氏,却只有一女,对嫡系威胁不大。

但多年以来,苏媪很少见家主踏足藏鸦阁。

他好像不喜谢知意。或者,他与夫人有隔阂。

至于他为何要这样对当初执意迎娶之人,这样对他的嫡女。

无人敢问。

谢知意还是去了主院,来请她的是停云,夫人最看重的婢女。

苏媪提灯走在后头,趁前头的停云不察,悄声问她:“女郎,除了昨夜赴宴,您没做别的事吧?”

谢知意摇头,她倒是想问苏媪,她还能有什么事令阿娘在意?

这三年任她如何放肆,就连父亲都来教训她了,夫人却无动于衷。

若说她一心向道,无心俗事也罢,可若有关她阿兄,却是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好在她也看淡了,有些事,强求不得。

刚至白石斋,便见大门敞着,似是等她。

停云姿态恭敬,让苏媪守在外头,为她打起门帘:“女郎,夫人在等您。”

室内比她想象中温暖,满室充盈着沉香香气。灰色的轻幔重叠,白玉陶案上供着三清真人的画像,画前摆了只梅。

案前的女人背对着她,穿青色褂衣,以桃木簪挽发,露出的后颈雪白,身姿曼妙,见背影便觉极美。

谢知意低头行礼,“母亲。”

女人依旧盘坐着,没有出声,似乎没有听到。

她刚要再开口,暗处却响起声细弱的呜咽,还没来得及去寻那声音。

女人起身面对她,脸色如霜。

“你给我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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