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两岸覆雪,枯木萧瑟。
一众郎君立于青庐前,恣意笑闹,领头之人英气勃发,正是虞令。
清河公主坐于暖帐中,婢女递上手炉。时寒风拂面,她掩袖咳嗽出声,面露倦色。
“虞郎,你怎没提此人是这般性子?”
若不是他说此乃“神仙中人”,她断然不会屈尊至此。
虞令冷笑道:“殿下稍安勿躁。不过一个琴师,我不信骨头能有多硬。”
说完望向听令奉茶的美人,眸色幽深:“你我初遇时,我便对卿一见倾心,向王中军讨了你。岁月无情,卿的风姿却犹胜当年......”
他话还未完,美人莞尔道:“此生得遇公子,是妾身的福气。”
她双手拖着金盘,其上一杯清茶,不沉,却端了半夜。“今夏乃蒲柳之姿,微不足道,幸得公子垂怜,只愿结草衔环报答您。”
虽手足俱麻,膝弯处酸疼不已,话语声却柔情万种,倾慕之色溢于言表。
虞令一时无言,眸光微动。但先前放的话太满,赛牛输给了谢三,他不想再失威信。这会儿酒劲未散,便又狠下心来。
“今夏,昭南先生怕是未亲眼见你容颜,这才闭门不见。”
说罢朝着木门扬声道:“先生,我这美人通身如玉,肌肤欺霜赛雪。你若不信,我这便要她解衣,恭候君开门自鉴。”
“砰”的一声,今夏面容惊骇,金盘被摔落在地,她绝望地看向虞令。
虞令笑了笑。“卿卿,还记得你方才说了什么。”
话语温和,却不容抗拒。他看着失色的美人,又似看向门内的人。
今夏无声地流出清泪,垂下纤细的颈,仿佛散尽生气般,木着脸解开衣带。
衣裳悉数褪尽,露出寸寸雪肤,在日光下闪耀着光泽。周围男人的目光如狼似虎,犹如钉子般将她刺痛。
今夏紧咬着唇,心如死灰,在身上只余一件抱腹时,她闭上眼,克制住再求那人的冲动。
她出身卑贱,本就是浊尘污泥,却也未曾做过当众裸身之事。在这一瞬,今夏想到了死。
不想此时身后传来轻响,有清风穿堂而出,紧闭的木门徐徐打开。
虞令挺直腰背,邀功似地看向清河公主,接着望向走出来的人。
万籁无声,一时间天地皆默,众人皆凝神屏息。皆因眼前之人,容颜实在......过于夺目。
他玄衣墨发,皎然出尘,濯濯如春月柳,朗朗若云间月,不复世中人。姿态清狂如仙,却目含悲悯。
若说先前那白发郎君已是罕见的貌美,让清河公主心中荡漾。再见到此人,则让她仪态尽失。
饶是同为男子,虞令都为他的容颜所摄,喃喃道:“此真、真乃神仙也......”
昭南偏头,避开抖落的碎雪,走至今夏面前,平声:“姑娘,我知你的苦楚。我也与你一般,都是身不由己之人。这件薄袍权当我的致歉。”
今夏抬起头:“先生......”
玄色衣袍轻柔地覆下,将她的肌肤与羞窘尽数遮掩,她再次落泪,没忍住哽咽出声,拜倒在地。
虞令率先回神,却见昭南给了今夏衣裳,抬眼朝他们望过来,并无想象中的冷傲,而是无波无澜。
清河公主脸色发红,端正好姿态,等着昭南前来拜见。
那人看着他们,似是辨认身份,朝清河公主拱手行了臣礼,接着转身,竟又要折回。
公主心急,不再顾及什么风范,示意护卫几步跟上,逼到他面前。
护卫人高马大,昭南竟比他还要高出半头。
他也不恼,依旧神色自如,声如扣玉:“吾乃微尘草芥,不配贵人青眼,请回吧。”
清河公主扬唇道:“父王采纳谢相之策,广交名士,招纳贤才,曾有言‘自此天下贤俊,尽收于顾氏彀中’。今日见先生,才知父王虽英明,还是有所疏漏。君之风采,乃本宫生平仅见,怎能任先生隐于山林?”
昭南仍立在原处。天欲雪,浮云蔽日。他眸光浮沉,于明灭间蕴藉风流,占尽天下三分月色。
“恕吾驽钝,拂了殿下好意。”
“先生这是要逼我不留情面?”
“您金枝玉叶,行事自有分寸。”他顿了顿,看向虞令:“今夏姑娘一片痴心,公子若顾惜旧情,便不要再折辱她。”
“呵,先生若真怜香惜玉,便知让她受辱之人是谁。”
侍卫立在昭南面前,见他与两人交锋,不退让半分,额头沁出细汗。
“长青,退下。本宫从不强迫于人……她叫今夏是吧,让她继续奉茶。”
清河公主似笑非笑,看着昭南的背影,沉声道:“尘垢秕糠之人,莫让她污了南先生的外衣。”
“殿下。”
虞令心中不忍,收到公主的眼风,只能硬着头皮道:“此衣既是他所赠,便准她留着吧......”
“吾志不改,告辞。”
他发颤的余音未消,昭南的声音却平淡无波,仿佛赠衣之人不是他。
雪越下越大,栖霞山的另一头。
一个紫衣少女纵马而来,圆脸杏眼,娇憨可爱,正是紫鸢。
她拗不过女郎,又实在放心不下,要了马很快跟来。寻了许久,终于在桃花涧边寻到了那抹白。
谢知意独立于亭中,仰头赏雪。鸦青色的发拂过腰际,勾出一段落寞的弧度。
这是外人不曾见过的谢家三娘。
马蹄停住,亭中之人闻声回头,素白的袍角被吹得鼓起。
冰凉的风混着剔透盐粒,吹入眼睫,谢知意倏地红了眼,声音比往日暗哑。
“你来了。”
“女郎,您无事否?”
“回吧。”
她嘴角紧抿,看不出过多情绪。
紫鸢勒紧了手的缰绳,试探道:“您真的要送那株红珊瑚……”
“我乏了。”
陡然尖锐的语气,寒气渗人。
紫鸢不敢再多言,几步上前,替她整理鬓角。
谢知意的骨相深邃,较寻常女子更为妩媚,却生着双倔强的眼,可惜大多人都为她的艳光所摄,很少注意到这点。
她双眸潋滟,泛着清幽的水色。想起方才那人踏雪而来,温柔款款,说出来的话却剖心,句句如刀。
“三娘,不要让我失望可好?”
“我没错。”
他竟不再与她争论第二句,当即撩袍便走。不愧是建邺最俊美的郎君,也最狠心。
可谢知意无法怪他,她只怪她自己。怪她当年不该误入歧途,被他救下,自此奉上真心,甘愿引颈就戮。
时隔两年的见面以此收场。她心中憋闷,无端生起一股躁郁之气,“我真羡慕顾月容。”
顾月容便是清河公主,琅琊王的亲妹。
紫鸢暗叹,她不懂女郎的执着,却懂她此时的颓丧。
她毕竟是下人,许多话不能明说,开口宽慰道:“女郎,阿大说八斗斋送来了您上次要的北海砗磲。”
八斗斋是建邺最大的画坊,谢知意闲时除了骑射,还会作画自娱。砗磲便是可入画的白色贝壳。
谢知意想起她之所以杀八百里驳、苦练画功,所做这一切的缘由,更加烦闷。
她避开紫鸢的手,径自走向不远处的龙马,语带薄凉,“你先回吧,我想再走走。”
这次紫鸢却没有依她,垂首远远地跟在身后。
*
“她......好像死了。”
“哦?这还不到晌午,莫不是昏过去了。”
清河公主刻意扬高声音,确保屋内之人能听得清楚。
虞令脸色发青,他没想真折了宠婢。“殿下,此人油盐不进,此法或许无用。”
雪天一色,青溪边山幽水静,却死寂黯淡,弥漫着阴寒之气。
美人跪在雪地中,冰霜覆身,她保持着奉茶的姿势,犹如精美的玉塑。
有个好奇的世家子弟凑近,伸手探她鼻息,已无半丝热气。
“真、真死了!”
他大叫出声,被吓得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公主闻言挑眉,状若叹惋,“呀,真是可惜了。”
虞令心中直发苦,谢知意杀了他的牛,碍于谢家他不好发作。
可这琴师就算再惊才艳绝,也不过是贱口,他还真治不了不成!
男人脸色狠戾,贴近公主耳边,“我还有一计......”
“虞郎,你莫不是疯了?”
暖帐中传来女人不满的声音。
“阿容,可还记得......”
虞令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也不知他做了什么。
等清河公主再召人,已是半柱香后。
逼仄的空间荡漾着暧昧的气味,帷幔后的人影缠作一处。
侍卫垂首行礼,不敢多瞧。
“长青,可听明白了?”
“诺。”
火把逼近屋檐,那茅草堆成的屋顶经不起火炙,青烟冒起,热浪将积雪瞬间融化。
男人的身影在火光里岿然不动,隔着窗柩,也能看出清狂之气。
他静坐室内,没有任何要出来的意思。
先前琴师的身姿历历在目,宛若惊鸿照影。
长青举着火把踌躇不前,面露不忍。
“对不住。”
久不出声的人却回答了他,清磁的声音若玉碎山涧,云间鹤鸣。
“你听命行事,无需自责。”
清河公主走出暖帐,冷眼看着冻僵的人,“永春。”
另一个侍卫拱手应声:“在,殿下。”
“本宫素来见不得腌臜之物,你怎么办事的?”
惨叫声与破空声同时响起。
周遭的世家子也被唬住了,没料到清河公主陡然发难。
永春的脸上血痕顿现,被抽得皮开肉绽,顿时捂住脸,痛喊着瘫倒在地,抽搐翻滚。
见此惨状,众人明白过来,这是公主在最后施压。
几个宦者抬起今夏的尸首,往山后走去。
顾月容收好蛇皮鞭,走到窗前,接过长青的火把。
“本宫的奴仆无状,让先生见笑了。”
屋内传来声轻笑。
众人皆噤声,面面相觑,不懂怎么有人死到临头,还这般嚣张。
雪地里的侍卫痛得面目狰狞,强忍住痛呼。那根蛇皮鞭遍布铁刺,粗如小儿臂。
他脸上血流汩汩,犹如一片血湖泊在雪中。
顾月容彻底恼了,不气反笑。
“你当真不惜性命?”
无人应她,门后只传来几声破碎的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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