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庐(1)

青溪两岸覆雪,枯木萧瑟。

一众郎君立于青庐前,恣意笑闹,领头之人英气勃发,正是虞令。

清河公主坐于暖帐中,婢女递上手炉。时寒风拂面,她掩袖咳嗽出声,面露倦色。

“虞郎,你怎没提此人是这般性子?”

若不是他说此乃“神仙中人”,她断然不会屈尊至此。

虞令冷笑道:“殿下稍安勿躁。不过一个琴师,我不信骨头能有多硬。”

说完望向听令奉茶的美人,眸色幽深:“你我初遇时,我便对卿一见倾心,向王中军讨了你。岁月无情,卿的风姿却犹胜当年......”

他话还未完,美人莞尔道:“此生得遇公子,是妾身的福气。”

她双手拖着金盘,其上一杯清茶,不沉,却端了半夜。“今夏乃蒲柳之姿,微不足道,幸得公子垂怜,只愿结草衔环报答您。”

虽手足俱麻,膝弯处酸疼不已,话语声却柔情万种,倾慕之色溢于言表。

虞令一时无言,眸光微动。但先前放的话太满,赛牛输给了谢三,他不想再失威信。这会儿酒劲未散,便又狠下心来。

“今夏,昭南先生怕是未亲眼见你容颜,这才闭门不见。”

说罢朝着木门扬声道:“先生,我这美人通身如玉,肌肤欺霜赛雪。你若不信,我这便要她解衣,恭候君开门自鉴。”

“砰”的一声,今夏面容惊骇,金盘被摔落在地,她绝望地看向虞令。

虞令笑了笑。“卿卿,还记得你方才说了什么。”

话语温和,却不容抗拒。他看着失色的美人,又似看向门内的人。

今夏无声地流出清泪,垂下纤细的颈,仿佛散尽生气般,木着脸解开衣带。

衣裳悉数褪尽,露出寸寸雪肤,在日光下闪耀着光泽。周围男人的目光如狼似虎,犹如钉子般将她刺痛。

今夏紧咬着唇,心如死灰,在身上只余一件抱腹时,她闭上眼,克制住再求那人的冲动。

她出身卑贱,本就是浊尘污泥,却也未曾做过当众裸身之事。在这一瞬,今夏想到了死。

不想此时身后传来轻响,有清风穿堂而出,紧闭的木门徐徐打开。

虞令挺直腰背,邀功似地看向清河公主,接着望向走出来的人。

万籁无声,一时间天地皆默,众人皆凝神屏息。皆因眼前之人,容颜实在......过于夺目。

他玄衣墨发,皎然出尘,濯濯如春月柳,朗朗若云间月,不复世中人。姿态清狂如仙,却目含悲悯。

若说先前那白发郎君已是罕见的貌美,让清河公主心中荡漾。再见到此人,则让她仪态尽失。

饶是同为男子,虞令都为他的容颜所摄,喃喃道:“此真、真乃神仙也......”

昭南偏头,避开抖落的碎雪,走至今夏面前,平声:“姑娘,我知你的苦楚。我也与你一般,都是身不由己之人。这件薄袍权当我的致歉。”

今夏抬起头:“先生......”

玄色衣袍轻柔地覆下,将她的肌肤与羞窘尽数遮掩,她再次落泪,没忍住哽咽出声,拜倒在地。

虞令率先回神,却见昭南给了今夏衣裳,抬眼朝他们望过来,并无想象中的冷傲,而是无波无澜。

清河公主脸色发红,端正好姿态,等着昭南前来拜见。

那人看着他们,似是辨认身份,朝清河公主拱手行了臣礼,接着转身,竟又要折回。

公主心急,不再顾及什么风范,示意护卫几步跟上,逼到他面前。

护卫人高马大,昭南竟比他还要高出半头。

他也不恼,依旧神色自如,声如扣玉:“吾乃微尘草芥,不配贵人青眼,请回吧。”

清河公主扬唇道:“父王采纳谢相之策,广交名士,招纳贤才,曾有言‘自此天下贤俊,尽收于顾氏彀中’。今日见先生,才知父王虽英明,还是有所疏漏。君之风采,乃本宫生平仅见,怎能任先生隐于山林?”

昭南仍立在原处。天欲雪,浮云蔽日。他眸光浮沉,于明灭间蕴藉风流,占尽天下三分月色。

“恕吾驽钝,拂了殿下好意。”

“先生这是要逼我不留情面?”

“您金枝玉叶,行事自有分寸。”他顿了顿,看向虞令:“今夏姑娘一片痴心,公子若顾惜旧情,便不要再折辱她。”

“呵,先生若真怜香惜玉,便知让她受辱之人是谁。”

侍卫立在昭南面前,见他与两人交锋,不退让半分,额头沁出细汗。

“长青,退下。本宫从不强迫于人……她叫今夏是吧,让她继续奉茶。”

清河公主似笑非笑,看着昭南的背影,沉声道:“尘垢秕糠之人,莫让她污了南先生的外衣。”

“殿下。”

虞令心中不忍,收到公主的眼风,只能硬着头皮道:“此衣既是他所赠,便准她留着吧......”

“吾志不改,告辞。”

他发颤的余音未消,昭南的声音却平淡无波,仿佛赠衣之人不是他。

雪越下越大,栖霞山的另一头。

一个紫衣少女纵马而来,圆脸杏眼,娇憨可爱,正是紫鸢。

她拗不过女郎,又实在放心不下,要了马很快跟来。寻了许久,终于在桃花涧边寻到了那抹白。

谢知意独立于亭中,仰头赏雪。鸦青色的发拂过腰际,勾出一段落寞的弧度。

这是外人不曾见过的谢家三娘。

马蹄停住,亭中之人闻声回头,素白的袍角被吹得鼓起。

冰凉的风混着剔透盐粒,吹入眼睫,谢知意倏地红了眼,声音比往日暗哑。

“你来了。”

“女郎,您无事否?”

“回吧。”

她嘴角紧抿,看不出过多情绪。

紫鸢勒紧了手的缰绳,试探道:“您真的要送那株红珊瑚……”

“我乏了。”

陡然尖锐的语气,寒气渗人。

紫鸢不敢再多言,几步上前,替她整理鬓角。

谢知意的骨相深邃,较寻常女子更为妩媚,却生着双倔强的眼,可惜大多人都为她的艳光所摄,很少注意到这点。

她双眸潋滟,泛着清幽的水色。想起方才那人踏雪而来,温柔款款,说出来的话却剖心,句句如刀。

“三娘,不要让我失望可好?”

“我没错。”

他竟不再与她争论第二句,当即撩袍便走。不愧是建邺最俊美的郎君,也最狠心。

可谢知意无法怪他,她只怪她自己。怪她当年不该误入歧途,被他救下,自此奉上真心,甘愿引颈就戮。

时隔两年的见面以此收场。她心中憋闷,无端生起一股躁郁之气,“我真羡慕顾月容。”

顾月容便是清河公主,琅琊王的亲妹。

紫鸢暗叹,她不懂女郎的执着,却懂她此时的颓丧。

她毕竟是下人,许多话不能明说,开口宽慰道:“女郎,阿大说八斗斋送来了您上次要的北海砗磲。”

八斗斋是建邺最大的画坊,谢知意闲时除了骑射,还会作画自娱。砗磲便是可入画的白色贝壳。

谢知意想起她之所以杀八百里驳、苦练画功,所做这一切的缘由,更加烦闷。

她避开紫鸢的手,径自走向不远处的龙马,语带薄凉,“你先回吧,我想再走走。”

这次紫鸢却没有依她,垂首远远地跟在身后。

*

“她......好像死了。”

“哦?这还不到晌午,莫不是昏过去了。”

清河公主刻意扬高声音,确保屋内之人能听得清楚。

虞令脸色发青,他没想真折了宠婢。“殿下,此人油盐不进,此法或许无用。”

雪天一色,青溪边山幽水静,却死寂黯淡,弥漫着阴寒之气。

美人跪在雪地中,冰霜覆身,她保持着奉茶的姿势,犹如精美的玉塑。

有个好奇的世家子弟凑近,伸手探她鼻息,已无半丝热气。

“真、真死了!”

他大叫出声,被吓得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公主闻言挑眉,状若叹惋,“呀,真是可惜了。”

虞令心中直发苦,谢知意杀了他的牛,碍于谢家他不好发作。

可这琴师就算再惊才艳绝,也不过是贱口,他还真治不了不成!

男人脸色狠戾,贴近公主耳边,“我还有一计......”

“虞郎,你莫不是疯了?”

暖帐中传来女人不满的声音。

“阿容,可还记得......”

虞令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也不知他做了什么。

等清河公主再召人,已是半柱香后。

逼仄的空间荡漾着暧昧的气味,帷幔后的人影缠作一处。

侍卫垂首行礼,不敢多瞧。

“长青,可听明白了?”

“诺。”

火把逼近屋檐,那茅草堆成的屋顶经不起火炙,青烟冒起,热浪将积雪瞬间融化。

男人的身影在火光里岿然不动,隔着窗柩,也能看出清狂之气。

他静坐室内,没有任何要出来的意思。

先前琴师的身姿历历在目,宛若惊鸿照影。

长青举着火把踌躇不前,面露不忍。

“对不住。”

久不出声的人却回答了他,清磁的声音若玉碎山涧,云间鹤鸣。

“你听命行事,无需自责。”

清河公主走出暖帐,冷眼看着冻僵的人,“永春。”

另一个侍卫拱手应声:“在,殿下。”

“本宫素来见不得腌臜之物,你怎么办事的?”

惨叫声与破空声同时响起。

周遭的世家子也被唬住了,没料到清河公主陡然发难。

永春的脸上血痕顿现,被抽得皮开肉绽,顿时捂住脸,痛喊着瘫倒在地,抽搐翻滚。

见此惨状,众人明白过来,这是公主在最后施压。

几个宦者抬起今夏的尸首,往山后走去。

顾月容收好蛇皮鞭,走到窗前,接过长青的火把。

“本宫的奴仆无状,让先生见笑了。”

屋内传来声轻笑。

众人皆噤声,面面相觑,不懂怎么有人死到临头,还这般嚣张。

雪地里的侍卫痛得面目狰狞,强忍住痛呼。那根蛇皮鞭遍布铁刺,粗如小儿臂。

他脸上血流汩汩,犹如一片血湖泊在雪中。

顾月容彻底恼了,不气反笑。

“你当真不惜性命?”

无人应她,门后只传来几声破碎的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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