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完这番憋藏多年的话,徐蛮忽然觉得整个肺腑都空荡下来。
她喜欢这种执念消散的清静,数息沉默后,就扬起道浅笑。感概她与凌渊的相处模式,真真是怪异。
他待她再是恼恨,却总于关键处给出庇护。
就如同在火冢时,画在她掌心的符箓,就与其他人的不同。
而她待他呢,纵使离开了,也依然想挽救他命途。
除开这点子情份,他们在其他的任何地方,都似隔着天渊般的无法相融。
她不喜欢他的,他也耻笑着她的。
或许这就是世间的各种颜色。
她无法去指责某种事物与哪种活法不该存在,只能让不适应偏激的自己,小心翼翼的退避开。
所以说也正是因此,他们相伴了三百多个年头,也依然得不出个善果。
但现在这些都已成为过去,她即将会展开段与上辈子截然不同,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人生篇章。
徐蛮为此大感振奋,便觉眼前这点子个人恩怨,也算不得什么了。
是以,嘴角的笑弧更是扩大。
然后抬步走近过去,在埋头替人捏肩的人偶手臂上,轻轻点了那么下。
得人一面动作着一面抬头望来时,才开口:“你不用理他,自去玩你的泥巴。”
人偶眸中闪起些惧意,抬手拉住她片衣角,嗫嗫道:“……他说我不听话,就把我捏碎了埋入土里去。所以我……听话,不要埋我回土里……”
真是个吓坏的傻家伙,徐蛮顿起怜悯的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没事,他只是吓唬吓唬你罢了。”说着,将他一双还在动作的手给拨开。
往墙角那边,属于他的一片天地处轻轻推去。
那处的墙脚,已被他捏出了很多个小小的人偶摆放着。
有她的、徐福的、凌渊的、几个师兄与师尊的,还有些她只见过数面的。
那些人偶或站或坐,或倚或卧,或笑或哭。形态不一又唯妙唯俏的簇拥在一块儿,将那片墙角自成块静谧的世界。
泥土果然还是喜欢泥土的,哪怕牠们的形态与能力相差巨大。就像人与人一样,喜爱与同族群居在一处。
徐蛮为此大感安慰,便垂目朝池畔的人看下去。
轻缓荡开的涟漪里,男人面上也沾着些水珠。
在金芒的照射下,泛起着迷眸璀璨。
如艳魅的鲛族水妖,满溢着对人世间的不屑与攻击性。
但很快,这水妖又敛尽阴郁,朝她笑开。
“方才还跟只野猫样的在挠我,怎地一个眨眼便又如此和善的笑开,莫非是……”
笑言至此,凌渊施放出灵气,将站着的人拉跌跪地,又抬掌压住她项颈。
然后,贴着那吐息如兰的唇,才接下未尽之言:“发觉终究不舍,打算下来陪我做些什么……”
一声低沉入唇的愉字吐落,徐蛮就感觉到了有如丝灵力,似滑蛇般的至她后颈钻入。
激起阵阵冰凉的同时,迅速向下游走。
轻拂过背脊,徘徊在她腰窝许久,又翻转前边往上攀升。
徐蛮忍不住倒吸口凉气,赶紧抬手抵住他湿漉的脸颊。
“凌渊,别这样?”
于此言中,徐蛮又记起了上辈子她按照徐福所说,给他下了那种烈药,得他一巴掌打下台阶的事。
都成了那般模样,他都意志坚定的不要她。
就足以证明,真的是很厌恶着她。
或许在这个年岁里,还对她有着一定的执念。
但随着年岁的流逝,终究也会看透她不过是个再怎么拉扯,都上不得台面的奴婢,到底是配不得他那样高贵的出身。
若不然,又怎会那般狠心的将她打下台阶。又怎会只因被拒绝而拂了颜面,就命徐福将她抽了顿鞭子呢。
或许那些落在身上的伤疼,才是她咬紧牙关不让他得逞的原因之一吧。
既然已看过了这般凄惨的前景,徐蛮又怎会允许自己再堕入这样的迷障里。
她承认了自己的平庸不配,无须他再来高高在上的指责。
但与这样冥顽不灵的强者硬碰硬,总是得不到什么善果的。
她便也只好抬起一只手,抚上他冰凉的脸颊。
“刚才师兄有传话,说准备下山去寻五黑犬与白雄鸡,让我过去呢。所以,放开我好不好?”
凌渊因面上只细软手掌的抵触,而拉开些距离。
一面捻着她后颈软肉,一面抬着眼帘审视她。
他面前这张脸,依旧稳重地扬着笑意。
琉璃般的眸子弯如月牙,较一般人白上许多的肤色,衬得那唇色更为殷红。
这样副明媚娇颜,若展露出些别的颜色,吐出些更动听的,该有多么的销/魂。
却偏生要学足了那宫廷奴婢的虚假笑意来待他,凌渊满腹的好心境因此而一瞬尽毁。
他实在不解自己,怎会被个待他毫无温婉眷恋的人给勾成了这般。
但能做,能退的,他皆有过。
再是无底线下去,他是死也不能的。
他没办法因他人彻底磨掉身傲骨,更何况还是个无情之人。
是以,在那柔软掌心最后再轻蹭了蹭后,便也狠心地松开手掌收回了灵力。
得一身轻松后,徐蛮赶紧起身轻拍衣摆,朝人拱了拱了手。
“我这就去了,你自便。”
说完,又朝人弯眸一笑的才再度转身走开。
待阵低微的脚步声,越离越远时,水中寒意满眸人,终是耐不住的侧目望去。
只见那纤秾合度的背影,依旧维持着个宫廷女婢行走时该有的尺寸与轻度。
但却在逐渐与他越离越远的途中,一点点的放松下来,那般的轻盈自然。
啊……竟然真是这样。
他才是压制她的枷锁。
真是糟糕透了,糟糕透了!
他还要如何,才能让他们之间好好的?
难已理解的窒息,水面浮现上来只漆黑的蛇头。
那对金色的竖瞳,似极了对他的鄙夷。
“轰”的一巨响,有水花猛然炸起,瞬间便将那蚺蛇掀出水面数丈高。
蚺蛇在重重落水的刹那,大起愤怒的喷出口恶气,呲牙咧嘴的朝人凶猛扑去!
刚走完桥廊的徐蛮,因这骤起的喧嚣又扭头看去,却见那处池水激涌。
某人已如水中蛟龙,与那大蛇战成了一团,蚺蛇甚至已发出了不敌的嘶喊,狂乱地扭摆着身躯,激起了漫天的水雨。
唉……
徐蛮沉沉的叹道一息,再不留恋地转头朝前大步离去。
很快就迈过桥廊,拐入了山间小道上。
因心有所念,便加快速度的朝丹殿方向狂奔而去。
不多时,就直入殿中。
于浅浅喧嚣里,行至楼梯处由传送阵直上达九层。
她先是去到自己丹房,查看了三樽丹炉的情况。
因这两日惫懒的没有过来验收,所以三樽丹炉里的火还在燃烧。
而炉中所配的灵草,已经烧得连渣都不剩。
不过也不可惜,她很快就会登上蓬莱岛的百花境。
挖取好土的同时,定会带回绝佳灵草!
到那个时候,这些最低劣的灵草,她根本不会再浪费时间的投放到炉中炼制。
想到这,徐蛮赶紧掐诀收回三樽炉中的火焰。然后折返出外,行至大师兄的丹房前敲响了门扉。
待里边有爽朗应声,她这才推门而入。
不大的丹房里,已经等着不少人。
一张狭窄的榻上,便挤坐着四个。
无道师兄耷拉着脑袋,靠在辛追的肩上打盹,压得他眉眼间浮现着些不块,或许是不喜与人这般的亲昵姿态吧。
再过来些,是三师兄与四师兄并肩坐在一块。
许是因这张榻实在容不下太多的人,大师兄与二师兄便只能一人正在整理着丹柜,一人坐于八仙桌前。
而红鸾师姐与林蔍师姐,则分别坐在二师兄两侧。
说实话,踏入了修真界的男男女女,就没有丑字一说。
只要开始吸纳灵气蕴养,时间久了就会褪尽在凡间界里染上的铅尘。
整副身心从里到外再到张脸上,都带着饱满的灵韵之气,人又会丑到哪里去。
再者还有部份人,会服用养颜丹。
在不太改变原本骨骼相貌的基础上,把自己往好看里驻颜。
余下的,就看一身气质能将人衬托成什么样了。
徐蛮曾见过样貌分明没有太出奇,却因那身气质而变得极为不凡的修士。
当然了,有些人也会将自己驻颜在个鸡皮鹤发的程度。
一部份或是为了加剧些威严,另一部份应该是当真勘破了对外貌的在意。
边想着,边扫了眼一屋子的俊男美女后,因着辈份微末,徐蛮先拱手施了礼。
“劳师兄师姐们久等了。”
红鸾根本不在意这些虚礼的朝人招招手:“蛮蛮,快过来坐这里。”
端看进入这房里的人,就能猜出关于元婴那两个名额的争夺,应该是大师伯与师尊胜出了。
徐蛮刚在八仙桌前坐下,靠在师弟肩头的无道就打了个哈欠的掀开眼皮。
“蛮蛮什么时候来的?啊……我简直快要困死了。自打知道要去蓬莱岛百花境的那天开始,我就没法子入睡与静下心来打坐修炼。满脑子都是我在百花境那一望无际的绝品灵草地里,像个傻狍子般跳跃着奔跑的蠢样子。
“就算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也都忍不住会想着该怎么解除入百花境之前的各种障碍。因为止不住的想这些,我的脑子都快废掉了。南玉啊,这真不是我的强项,以后我就指着你活了。”
因为这话,徐蛮又想起自己去借人失败的事情。
一时心底也跟着升起些郁闷。
转而又想到,这天选之狗与天选之鸡,就如同天选之子会出生于凡间界里一样,也定然是诞生于凡间界的。
可泱泱凡间界里,如没有人数上的帮忙,又怎么能快速的找出五黑犬与白雄鸡呢。
别见这两样看似寻常,但真的不易得。
南玉见无道师兄那实在想不出办法的哀叹模样,忍俊不禁道:“无碍的,我已经有计了。”
无道瞬间就大振了神色望去:“何计,快说说看!”
这句落下,屋内包括徐蛮在内的所有人,皆朝南玉的脸盯着瞧。
南玉便彻底放弃了整理丹柜,将微卷的衣袖抚平下来,淡笑着道:“师妹前两日说去问无妄道君借人使,我本就觉得不妥,只是不想打断她兴致罢了。人的一张嘴,最是不牢靠,更何况是些散修。他们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极为敏锐的能嗅出后因。如真借了他们的手,咱们就别想再有清静了。”
徐蛮到真没想到这种程度,忙惭愧道:“是我想得不够深。”
说完,急忙捂住了脸。
一旁的林蔍见状,立即抬手揉上妹妹的发顶安慰道:“一群师兄师姐在前呢,费不着你来多思多虑,你只管玩儿就行。”
坐于床榻上的辛追暗暗与身边挨近之人拉开了点距离,一瞬也没离开过那张脸的也跟着回应一声。
“正是,一切有我们。”说着,才将眼神调转给南玉,神色淡淡道:“是用魂鬼指路么?”
南玉挑了挑眉:“正是,既然这两物能克邪祟,那么邪祟当也懂得避险才是。”
一听有了好计策,众人面上都松快了些,唯有徐蛮不太赞同。
因为与邪祟打交道,稍不留意就会引发雪崩般的反噬。
这些阴诡之物,大部份都不是善终的。能留存于世间不肯入阴曹,又没有消散的,必是心含着极深的怨气。
而这怨恨,会导致牠们极端的憎恨仍活着的人,又怎么可能好好的与活人讲什么道义。
但他们这群人里,有三个金丹期修士,应当也不用畏惧什么。
这么想想,徐蛮便将涌在喉间的话给咽落回肚里。
既然已有了决断,南玉便不想再浪费时间的朝众人道:“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大伙先去执事处添置些下山的必备品,再去师尊殿中燃上魂灯出发吧。”
说完,带头朝门外走去。
等他们一行九人下落到最底层时,有些身在环形走廊里的丹修弟子,三三两两的朝下喊话:“无道师兄南玉师兄,这么劳师动众的一大群人出发,是领了什么任务啊?”
南玉忙扭头向上边围聚的人群看去,极具亲和力的笑道:“去找些特别稀有的材料,所以人多好办事。”
无道就没他这般好脾性了,朝那些打听的人怒瞪上去的沉声呵斥:“这个月要交给公中的份例都炼够数了吗,还不都滚回房间里给我埋头炼丹去。”
这些弟子敢跟南玉师兄打哈哈,却不太敢惹这樽煞神,一时间赶紧转身奔回各自的丹房,将那门关得啪啪直响。
接下来,一行人直奔丹峰执事处。
各自分开添置了些东西后,就朝峰主的大殿走去。
莲凤见要出外寻物的一众人全都到齐,才起身领着众人朝后边一个房间走去。
也是个挺宽敞的房间,幽闭的靠蜡烛与油灯,才维持着些昏黄的亮度。
再一眼望去,两边的墙壁处各立着座人高的架子。
这些架子又分隔数层,一边的上上下下都摆满着未点的油灯。而另一边,则燃亮着少许,应当是出山历练或领了任务弟子们的魂灯。
莲凤将群人领在一方桌案前,低声朝众人道:“一个个在这里排着队,由符峰弟子帮你们把魂灯点上。”
因为是个被安置了多重阵法保护的密闭房间,大伙都保持安静的点点头。
徐蛮知道点魂灯会由符峰的人来办,可这等小事怎会轮到峰主亲自过来呢。
对于在这个严肃的地界里又遇到了凌渊,徐蛮感到格外的头疼。
不过又庆幸他此刻的衣着,到是妥妥帖帖的看不出先前那番浪荡。
无语的终于最末一个轮到她点魂灯时,那符峰弟子望着面前再是熟悉不过的一张脸,简直都快要哭出来了。
“姑……”他本想依着从前一样喊声姑娘,但每每想到近段时间符峰的日子,就苦不堪言的低喊了声姑奶奶。
然后望着面前人,真就无言的滑落下两行泪来。
徐蛮哑然片刻,真不想在这样一个地界里制造出什么事端,便默默抬腿走到了后边那张大些的矮桌前。
也无多余神色的抚紧裙摆,朝地面蒲团跪了下来的伸出只右手。
端坐于案后的人无声笑了笑,才抬起一掌握住她手腕,另一只手由储物戒内祭出根银针捏住朝她中指而去。
边利落的刺破取血,边低声问:“生年?”
“寅年。”
“原来属相为虎,难怪极擅咬人,月份呢?”
“仲春。”
“大地草木复舒的月份,或许真于丹道上有些天份,时辰呢?
难道就不能一次问完么,徐蛮拳头都捏紧了。
却又不得不忍下,耐着性子温声道:“子时,道君有什么可一次问完的。”
凌渊没搭话,垂眸研着混血的朱砂。
等两者彻底融合得顺滑后,才不紧不慢的握笔在表纸上写下她的生辰八字与名讳,再于边缘处画下圈定魂的符纹。
等搁置了笔,抬臂伸展五指。从黑暗的架子那边,吸附过来盏魂灯握在掌中,再咬破中指祭出灵气点燃灯芯。
最后再朝定魂符上摁落一枚血指印,将其贴紧在灯壁上,才算完事的朝人看去。
“将我一番赤忱盼你无恙归来的心意,珍而重之的捧过去放好吧。”
蛮:你有话不能一次问完么?
渊:一次都问完了咱们还有什么可以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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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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