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醉酒

三日后,众人等来了皇都天子的旨意。

衢州太守邱正玩忽职守,致使公主惨死其所辖之州。

天子寿诞将至,正大赦天下,然事关皇室子嗣圣心甚痛。邱正与牙行主事牙婆罪不容恕,株连九族,即刻行刑。

而其余众人事出有因且举证有功,功过相抵,赦免其罪。已脱身牙行者概不论处,但身处牙行的瘦马尽数充教坊司,由礼部着手安置去各州县。

圣旨一出南陵天下哗然,有夸赞圣上明治的,也有疑惑五年前的案件为何今日才查清降罪的。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再有人异议也只敢囫囵吞进肚子里了。

如今陈映景已算是脱身牙行,不必充入教坊司,故而被衙役放了出来。

被放出大牢,陈映景站在门口,目送九儿被那秀才用马车接走。

骤然再次面对人流拥挤的衙门街道,陈映景有些怅然若失之感,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往何处。

她揣着九儿方才塞给她的银两,买了香烛和纸钱,往清河边走去。

土坑中的尸首早已被挖出送往皇陵,新土覆盖其上,只留下一块秃了草皮的小鼓包。

陈映景蹲下,徒手抓了几把土,露出一个指尖大的小坑。

从袖口中掏出一支小小的朱钗,她将它放进坑中,重新掩埋起来。

这支朱钗,是她那日挖尸首时,从一堆信物中偷拿出来的,若非如此,今日便只能祭拜一坟空冢了。

空中逐渐飘起小雨,湖面上也泛起涟漪。

点燃香烛插上,攥着纸钱的一角往香烛上燎,火光便燃了起来。

雨势渐大,将陈映景的裙摆打湿进泥土中。她浑然不觉,只专心拿手挡住燃烧的纸钱避免它被雨水浇灭。

稳健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又在身后停下。

雨仍在下,只是包含陈映景在内的土坑周围竟奇迹般的放晴。

身后有人为她撑伞挡雨。

陈映景知道他是谁。

嘈杂的雨声中,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

就这样静静看着燃烬的灰烟飘荡起来,又被湿冷得空气砸下去,一直到火光殆尽。

陈映景摘下耳后别着的那朵绒花,轻轻地放在鼓包上。

这是小洲最爱的梅花,这次,她带来了,虽然晚了五年,什么也改变不了。

摘下耳后的那朵花,陈映景恍若一并卸去她十年来委身于牙行的虚伪模样。

她转身,脸上带着刚出牢狱的憔悴,眼眸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明快。

注视着身后的人,她说:“裴炽,我们去喝酒吧!”

明明是在不那么可爱的衢州,明明是在这样愁绵的雨季,明明她还穿着三日前的那件旧衣,还别着歪歪扭扭的发簪,但她笑颜明媚,一眼就望进裴炽深邃的眼底。

他拿着伞柄的右手收紧,脖颈后方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泛红,嘴里故作随意地答道:“好啊……”

他此刻答应得颇为爽快,但真当陈映景三杯酒下肚后,却又有些后悔起来。

“你别喝了!”

“不!要!”

窗台的一朵花苞被嫩白的手指揪下,不痛不痒地砸向男人的胸膛。

他捻去胸前残留的一片绿叶,无奈地向那个软弱无骨靠在窗前的女人望去。

这是他未避耳目,在衢州一处偏僻地租住的一片农家后院。

这小院由一对阿公阿婆打理,家中除他二人再无旁人。虽然此地久无人居住,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窗沿和院墙上还有嫩黄的花迎春花苞,应该过不了几日便会开满窗台。

而那窗边花前,正靠着醉了酒的陈映景。不知她饮了多少,双颊已明显浮上两团酡红。

回了小院后,他她已梳洗过一番,换了身烟紫色衣裙,是极朴素的款式,却掐出她纤细的腰身和曼妙的身姿,让她穿出了不朴素的风情。

她腰间垂下万千乌发,青丝半挽,紧紧抱住身前的酒坛,瞪着眼前想要抢走她酒的高大男子,活像只护崽的炸毛猫。

却因醉意,眼神软软糯糯、迷蒙而无知的透露出媚色,实在算不上是威胁。

其实她真的没喝多少,那酒坛中的一大半都是裴炽喝的。

陈映景最多不过喝了三杯……就成了这副醉样。

她平日里总是端着一副娴静姿态,现下三杯酒灌下肚,便原形毕露出幼时的跳脱性子。

“你不要拿我的酒!这!是!我喝的!”

“好,我不拿。”裴炽少见她这般孩子气,和平日里的样子十分不同,不禁笑着逗她,“你抱着的那坛酒闻着真香,我也有些馋,你不如再给我尝一口?”

她往坛口一嗅,抬起头咧嘴笑道:“唔!真的好香!”全然未注意裴炽已走到跟前。

她举起酒坛张嘴,打算就这样往嘴里猛灌进肚子里,裴炽被吓了一跳,伸出手想要制止她这番举动。

高大身躯突然靠近,一双大手成功托住了那坛子,男人结实的胸膛也猛然撞上陈映景的小脸。

顿觉鼻尖酸痛,她猛地撒手捂鼻,竟蹲下身“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半月相处以来,纵使她养伤期间伤口再痛,也不曾见陈映景掉过一滴泪,更不要说像这样毫无顾忌的嚎啕大哭。

而且……这已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清湖初遇那日……

裴炽心中愧疚更深——

“对不住对不住!”他手忙脚乱的将手中东西放下,蹲在陈映景面前不停道歉:“我看看……”

他想查看她的伤势,却被她挡住脸拒绝,只有悲痛欲绝的哭声响彻在耳边。

他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是,一双手不知要搭在何处,胡乱挥了好一阵,实在没主意,伸出手指戳了戳眼前人的手背,循循善诱道:“陈映景,你松手我看看伤势,若是严重了便去寻郎中来!”

……仍是除了哭声,没人应他……

战场上杀伐果决的裴小将军,西蒙瀛王府矜贵的二公子,此刻却被一个小姑娘哭得束手无策。两人缩成两团蹲在窗下,一个只顾毫无顾忌的大哭,一个只顾着手忙脚乱的劝。

眼下这场面怎么看都有些滑稽幼稚,却也有些……久违的温馨。

时间好像猝不及防地回到了儿时。

那个裴炽抿着唇不高兴、陈映景去田里抓青蛙哄他的时候。

但眼下,不高兴的人却变成了陈映景……

陈映景虽哭声渐小,却仍捂着脸小声啜泣,肩膀一抽一抽,瞧着委屈极了。

她仍不回话,裴炽只好先将她扶起,让她坐在床榻边,自己则坐在另一侧,抿着唇试探般小心翼翼拉下她的手。

即便坐在一处,裴炽也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女子乌黑的发顶和清减的下巴。

裴炽轻柔地抬起陈映景的下巴,看清她面容的一瞬,一滴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淌进自己的手心。

手心顿觉滚烫,却没有松开。

眼前人未施粉黛,唇不点而红,红的却也不止是唇,因哭泣和醉酒,她的眉间、眼眶、脸颊、鼻尖都像沾染上一层薄薄的胭脂,透着娇憨的粉嫩。

她很美,是不同于西蒙女子的英气,也不同于南乡女子水润的美。她像一杯烈酒,皮相妍丽,再细品,便能品出她骨子里发出的美好才情。

犹记得他第一次在杏林医馆见到时,她不过七岁,他十岁,看着小小的一个粉团子跟在陈岐的身后。

她与其他人家的女儿十分不同,别家的女儿在家中娴静习教时,她还活泼贪玩地跟在陈岐身后满山跑着认草药,也经常不顾陈岐的劝阻、拉着那时还体弱多病的他去玩水,是个闲不下来的主。

十年未见,再见时,她的娴静其实是对所有人无差别的疏离和冷淡。

而这份疏离冷淡,如今却在这片小院中、这个小屋里,被三杯不烈的酒辣得不见了踪影。

陈映景轻轻抬眼,瞧着这个离得有些近的男人,有点委屈的吸了吸鼻子。

有的人明明没有醉,心却跳得不同寻常……

注视着她被撞得通红的鼻尖,作为罪魁祸首的裴炽不受控制般、轻柔而缓慢、宛若安慰般启唇呼出一口气……

没有想到他会给自己呼呼,陈映景红唇微张,只呆呆地望着他。

空气中有什么在慢慢发酵,有什么在偷偷改变......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裴炽猛站起身,劈头盖脸红了个彻底。

“不是!我......你、我怕你痛,才......才......”

他语无伦次地想解释,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刚才那样无意识的行为。

男人还在支支吾吾,陈映景却小嘴一撇,猛地扑上前抱住了他,令他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阿爹......”陈映景同父母撒娇那般的,在裴炽胸膛前蹭了蹭,脑袋埋在他怀中,声音弱得跟小猫叫一样:“阿景好想你......”

“好想你……”

破碎的言语和胸膛处扩散的热意一点一点熨烫着裴炽的肌肤,令他连带这心房都隐隐作痛。

听着陈映景的话,裴炽没有开口,只是伸出手轻轻般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喝醉前,她是衢州瘦马之首的芸娘,要挂笑吞泪着待价而沽。

只有喝醉后,她才是陈映景,才是那个可以随便哭闹、趴在父母怀中撒娇的陈映景。

怀中的人将他抱得更紧,声音哽咽颤抖着不停抱怨:“你说过要带阿景看星星,你骗人......”

裴炽答:“我会带你去看星星的。”

“你骗人。”

“我不骗你。”

“你还说要带阿景摘桃子......”

“我也带你去。”

“还有摸鱼、堆雪人、骑马......”

“那就都去。”

她沉默了一瞬,又说: “……可是阿景现在不喜欢堆雪人了……雪不可爱……阿景不喜欢下雪……”

裴炽一愣,想到了什么,只迟疑了一瞬便扶上她的青丝,应和:“那不堆雪人了。”

“阿景不好……不勇敢……辜负了你和阿娘的教导……”

“阿景好笨啊……逃不出来……怎么都不行……”

“你和娘说要陪阿景一辈子、看着阿景出嫁的......”

“不要抛下我……阿景要和你们一起……走……”

最后几句话几近呢喃,说到最后她呼吸平和下来,抱着裴炽的力道也开始松懈——似乎是睡着了。

裴炽弯腰将她抱起,轻柔地放上床榻。

她脸上泪意纵横,眉间却舒缓许多,不再像往日那般总暗含愁绪。

人啊,总喜欢有事往心里藏,却不知有些委屈憋在心里,会把人憋坏的。

将她安置好,裴炽舒出一口气,看着桌上横七竖八的酒杯,他摇头苦笑。

他耳后还有未散去的红晕,却俯下身来凝视着陈映景。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轻轻对她说道:“等一觉醒来,你就只需要做陈映景了。”

烛火摇曳,暖黄的暗光映在女子恬静的睡颜。忽然夜风袭来,吹散满室酒香,满床,氤氲着初春的暖梦……

(放个眼睛again gain)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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