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往事

翌日一早,陈映景悠悠转醒,她揉着些许钝痛的脑袋,昨晚的一些记忆涌现出来。

昨夜她拉着裴炽喝酒,但好像......没喝几杯就醉了......

之后发生了何事她有些记不清,好像是撞到墙上?自己还......哭了?

她伸手摸上脸颊,却并无丝毫流泪后的粘腻感。

正疑惑着,门外隐约有谈话声传来。

陈映景下榻打开房门,向外看去。

阳光倾洒在院中,照在正中那人的身上。那人手持木剑,剑柄一串红色穗子垂在他遒劲的手边。他一身绛紫胡衣,窄腰被?带紧束,额间有几颗晶莹,许是他方才在院中练剑而微微流下的汗珠。

察觉到身后人的视线,那宽肩窄腰的少年转头望了过来,金光之下,眼下的红痣更加明显。

“醒了?”他弯唇笑了,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老伯家中准备了早膳,一起用一些?”

陈映景这才注意到他身前还站着位白发驼背的老伯。

不好意思拒绝老人家的好意,陈映景应允后走到院中向他谢礼。

“多谢老伯。”

那老伯和善的摆了摆手,领着二人向正堂中走去。

陈映景和裴炽并肩走在老伯的身后,落下几步的距离。

见身旁女子与昨夜不同的温和,裴炽起了些逗弄的心思。

他问:“昨夜睡得可好?”

陈映景转头看向他,回想了一下,除了晨起脑袋有点痛,睡得还算舒坦,却不大记得起睡觉的事了。

她点点头,迟疑了一会儿问:“我昨夜......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吧?”

想到昨夜她的娇俏和那个怀抱,裴炽觉得些许耳热。

按照她如今的性子,倘若自己将昨夜之事全盘托出,她怕是要躲他不知多久了。

于是裴炽略去她醉酒后发生的事,只回答她:“不曾。”

不过话锋一转,他还是贴近她耳边打趣道:“只是你酒量怎这般差?三杯就倒?”

耳边有温热的气息吹过,一时,陈映景不知是羞还是恼,红着脸小声反驳:“是你买的酒太烈了!”

“哦?”

裴炽挑眉,这是怪罪到他头上了?

“那若是不烈的酒,便不是三杯倒了?”

“……许是能撑过三杯......”

这话说得心虚。

她小时候偷抿阿爹的果酒,睡到日上三竿的事还记得的,之后在牙行每日提心吊胆,再不曾沾过酒。

想来这酒量是从未长进了……

裴炽显然也是不信的。

听了她的辩驳,他意味深长道:“那改日请你喝清酒,姑且再陪你试上一试你那三杯倒的酒量如何?”

听此一言,陈映景更觉羞赧又不好发作。偷偷瞪他一眼,脚步加快跟上了老伯,假装没听见他的提议不答他。

裴炽被她甩在手后,却觉得心情舒畅,不由得朗声笑了起来。

听到身后传来的笑声,陈映景三步并两步,逃得更快了。

待裴炽最后进了正堂,她已帮着老伯老媪将早膳端了出来。

裴炽径直上前,顺手接过她手中捧着的热粥。

老伯和老媪不过是普通的农户,家中也清贫,平常自家早膳也就一人一小碗白粥,今日为了款待他二人,竟还奢侈地配上了几个小菜。

早膳端放在正堂中的矮脚木桌上,四个人围在一起用膳有些稍显拥挤。

“屋内简陋,实在是见笑了。”那老媪已两鬓斑白,一边不好意思得说,一边颤颤巍巍走到陈映景身旁。

“是我们叨扰了。”

陈映景扶她坐下,木桌下的腿即便很努力地蜷缩起来,也还是会和裴炽的腿贴在一起,男人体温比她高处许多,隔着布料源源不断的传来。

她有些不自在的拨弄着耳边的碎发,将注意力转至老媪那里。

“姑娘多用些粥,”那老媪热情地为陈映景盛了满满一碗,还说:“这位公子说你昨夜醉了酒,想必今日头难受着吧?喝些粥,暖暖身子便好了。”

陈映景向裴炽瞥去一眼,后者低头夹菜,面色平淡,并无居功之意,仿佛老媪刚才提到的那位公子不是他一般。

这粥说是粥却清得出奇,米掺在汤中看着并不多,还都被老媪掳出来盛给了她。

心中泛起暖意,陈映景喝了一口,冲老媪笑道:“老媪手艺真好,这粥煮得香甜软糯。”

见她吃得开心,那老媪笑得更慈爱了。

————————————————————

早膳用罢,裴炽将陈映景拉到一旁。

起初陈映景还有些不解,但看他掏出一片干瘪泛黄的竹叶,便确定他这是来“兴师问罪”的了。

她一时抿唇不语,。

“我既还在衢州,你应该知晓我的意思。”裴炽将竹叶摊在手心。

“我说过你若是有了决意,我不会强留。”裴炽看着她,“但当日形势不明,我也想确认你如今是否也是那日的想法。”

“若你决心留在这里,那今日我便独自上路。”

堂下之言,她掺了一半的假,也留了一半的真。

在衢州的衙门,陈映景确实没有想过自己还有活的那一日。

从挖出小洲尸骨的那一刻起,她便回想起自己曾经的懦弱无能。

刚来的那五年她还小,有年龄稍长些的瘦马会偷偷筹谋逃跑,但往往没几日,陈映景便再也没见过那几位姐姐。

后来再大一些,她产生了逃的想法,她要逃出去,逃出这关得人心慌的高墙。

但她问遍所有人,竟无一人愿和她一起走。

除了那个偏院里的杂役——

与她一般的年岁,却因相貌丑陋被安排到偏院中做最苦最累的杂活,双手双脚被折磨得肿胀。

但那个杂役死了。

逃走未果被抓,张牙婆把她们捆在柴房,在陈映景面前亲手将那名女子乱棍打死了。

血水顺着裙角爬上她的脚腕、脖颈,一寸寸渗进她的肌肤,吞噬她所有的勇气。

自此她开始害怕、变得懦弱,和其他瘦马一般无二。

她逃不了。

想要活命,就只能一辈子呆在这里。

更不能再让人因她丧命。

有一年隆东大寒,听说外面乱了很久,牙行中的瘦马却仍在高墙内学艺。

那年牙行新进了很多孤女,小洲也是在那时被抓了进牙行。

她的性子比以前的陈映景更加桀骜难训,让牙婆头疼了很久。

却也让陈映景从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后来,小洲表面妥协了,实际私下里找了很多人帮忙让她逃出去,包括陈映景。

她拒绝了。

望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好像望见从前的自己,望见被锁在柴房里的那一缕孤魂。

她不知道那天,她是怎么掰开的那双为了哀求而死死拽着她裙摆的手。她只知道,再看见小洲,已经是下了一夜的大雪之后。

血和雪、红与白交汇在一起,掩盖了小洲浑身**、青红交错的身体。

那双很像从前的自己的眼睛,狠狠盯着刚跨出房门的她,是一片死寂。

她一个人,怎么可能逃得出去,看吧,还因此丧了命。

牙婆让她把尸体丢去乱葬岗。

她偷偷拿了草革,葬在了清河的边上。

害死小洲和那么多条生命的罪魁祸首,不仅是牙婆和邱正,还有袖手旁观的她。

所以那日在牢中,她说:“我们都该死。”

从五年前她开始害怕的时候,就该被千刀万剐,被打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为了活继续苟且偷生,还是孤注一掷不惧死地逃走?”这个问题,她每一日每一日都在问自己。

终于,在清湖泛舟之前,她下定了决心。

她要为自己,挣一条路出来。哪怕是一条死路,她也不要被囚禁一辈子。

曾经那么多人为了自由死过,而这一次她明明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又重获自由。

多么讽刺……

李督察找上她的时候,她就计划着。

她将公主案闹得人尽皆知,趁此机会打击牙行,算准一切,却没算到帝王的掣肘之术。

不痛不痒的杀一儆百,全了对公主的情谊,也全了自己的圣明,令她这个“帮凶”逃之夭夭……

眼前的人低着头,将过去五年一一揭过,她一边回忆一边颤抖着指尖,喉间有哽意,却没有哭。

她讲过往悉数抖尽,无异于向他展示着自己精巧艳丽皮囊下腐臭的过往。

因觉羞愧难当,甚至不敢抬头看裴炽的神色。

陈映景声音很小,嘲笑:“我本以为,我会被降罪然后死在刑场上。”

“不,你得活。”

他的反驳令她嘴角笑意僵持,陈映景抬起头来,眼眶微红,听着眼前这个少年振振有词。

“你不仅要活着,还要好好活。一切苦难并非因你而起,而在这个世道。”他眼中似有烈火熊熊,此刻正灼烧她的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一字一句开口:“是世道不公致使这世间苦难频生,而我们得活着去斗、去抢、去反抗。而反抗这个世道最好的方法,是凌驾于世道之上。”

四周仿佛静止了下来。

“反抗这个世道最好的方法,是凌驾于世道之上。”

他说出这句话时,透过自己好像看向了他处,而眼里有恨、有怨、有悲痛……

这不仅仅是一句宽慰她的话,她想。

看着陈映景怔松的神色,裴炽敛目遮掩住更多情绪,缓和了语气。

“此事不可凭一人之力,却不可少一人之念。谁又能说以后呢?”

他宽解道:“人活于世,至少要有个信念不是吗?”

好一个人活一世,总要有个信念。

回想过去十年,她陈映景的信念,竟只是“活着”。

如今能光明正大的活了,她却好像霎时没了信念。

那他呢,裴炽的信念又是什么?

在她眼中,他活得这般炽热而透彻,又是为了什么样的信念?

撵去一切乱七八糟的想法。

就在裴炽说出那番话时,陈映景已经有了决定。

她坚定道:“我不留在这儿,我与你一起离开。”

“我不知道自己之后能做什么。”

她转头看向满墙的迎春,才过一晚,竟已开得如此烂漫。

“但我知道自己不愿做什么——困在高门大户几以色侍人相夫教子、整日浑浑噩噩不知所为。”她摇头,“我想……再往前走走,再去更多的地方看一看,总能找到答案。”

闭上眼,闻了一口清晨的草香,她不好意思地冲裴炽笑,笑意腼腆却直白,“只是在此我找到答案之前,便只能叨扰你了。”

是裴炽意料之中的回复,不是因为他看得透人心,而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是陈映景。

仅此而已。

裴炽手指交错,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说得很是肯定:“你不会是个累赘。”

“不过这个东西,”他晃晃指尖已软塌塌的竹叶,“作为信物着实不太靠谱。”

“死物终究不如活人,”裴炽伸手提议:“不若我们击掌为盟,各自替对方记着。”

阳光下的那只手修长宽厚,掌心有因常年习武而留下的厚茧。

陈映景看着,莫名心跳加快,偷偷蹭了蹭自己的手心,伸出手与他的合掌。

“啪!”半空中合在一起的两只手,她的只足对方一半大小。

男人掌心与她相对,拍出一声巨响。

响声之后是四方寂静,天地之中,只余心跳漏了节拍的一跳一动……

他们皆红着耳看向对方,随后不约而同地“噗嗤”笑出声来。

久别重逢的欣喜和亲近,终于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冲突了之前的疏离和陌生。

隔着微掩的院门,老伯抬起胳膊肘蹭了蹭老媪,示意她看过去。

“怎么突然笑了?”

老媪望过去,也跟着笑了一声。

“你个老东西懂什么?”她语气嗔怪,孩子气地将手上的水珠往他袖上擦,“年轻人就是要多笑笑,死气沉沉的像什么样子!”

老伯任由妻子在自己身上糟蹋,理了理她微乱的白发,互相搀扶着走远了。

四月春打头,原来万物都还是欣欣向荣的模样。

(打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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