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灵见里面下棋的二位并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脚下一顿,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重重叠叠的珠帘外候着。
漆黑的长袍无形地彰显出奢华的贵气,上面用金丝绣着一朵朵盛放的牡丹,身穿金纹刺绣制的黑袍的方脸男子哈哈一笑,浑厚爽朗的声音中透出一股稍显势利的谄媚劲儿:“王爷,该您了!”
对面男子的面容模糊不清,侧颜的轮廓可以看出几分俊朗的神姿,男人未置一言,目光注视着棋盘,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进门,片刻间,他勾唇微微一笑,落子无悔。
方脸粗犷的男人脸上顿时显出纠结、懊恼的神态:“啊呀!我这一着不慎,终究还是满盘皆输啊!王爷的棋艺真是冠绝天下、名不虚传,下官真真是佩服之至。此番,也是心服口服了。”
俊美男人的声音比六月晴朗的天空还要清澈:“哪里,方城主承让了。”
被唤作方城主的男人连连摆手,不再看那已成定局的棋盘,转而调转话头:“昨儿我一收到‘金澜小筑’的请帖,就早早沐浴更衣,我府上的爱妾给我挑了三套锦服,我仍觉得不够庄重,为了来见您,当夜又去我名下的丝绸坊连夜赶制了这件新衣,这才敢来盛装赴会。可惜了,我那亲侄子还要为我处理一些紫荆阁的要务,”声音低了三分,轻声细言道,“王爷您也知道,主要就是会见一些朝中要臣,双方私下商议一些买卖军火、木材的生意。他呢,今日实在是脱不开身,我只能独自前来给您开张的新店贺喜,还望赵王爷莫怪。”
赵王爷默默端起茶杯,饮了几口茶。
毓灵在不远处听得头皮发麻,方城主?难不成是西城的殿前都指挥使方天霸?那他的亲侄子岂不就是白陌涟……等等,他刚才说,白陌涟今日要处理紫荆阁的军机要务,难以脱身。那就是说,紫荆阁应是方天霸手下掌管的机构之一,而白陌涟很有可能是替他处理紫荆阁日常事务的亲信。那么,那本《上古神域录》的古籍里提到的可以修复她体内的晶石的裂痕的“空明镜”,果真就在这紫荆阁中?
想到这儿,她的神经都绷紧了,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两人接下来的对话。
西城城主看了眼栏外庭院内的恬静的园林风光,又道:“‘金澜小筑’内的布局堪比皇家园林,优雅、沉静、尊贵、低调,我西城城内还没有一家军机秘阁能与之比肩,说来也是惭愧。今日,下官也是大开眼界了。”
“日后东城的王公贵胄若有需要西城城主鼎力相助的地方,您派下人来知会一声,我‘金澜小筑’的大门,随时为您敞开。”
方天霸的眼底尽是一片笑意,嘴角大大咧开,笑得合不拢嘴:“您言重了,那咱们一言为定,改日我请您去西城城郊的园林骑射、打猎,王爷可一定要赏光啊。”
温温敦厚的笑容:“自然。”
“那下官就告辞了,不多叨扰。”
“云翳,送方城主出门。”
身躯略显肥硕的男人拨开一道道翡翠珠帘,迈着沉重的步子从长廊中走出,走到门边又顿住步子,看了素绢遮面的女子一眼。
黑檀木门打开,赵王爷的亲信侍卫云翳进来,招手恭送方城主出门。
门再次被重重关上。
毓灵忐忑的心突然七上八下起来,她看着对面不远处在窗边负手而立的男人的背影,莫名觉得有种不真切的恍惚和令她深感惊异的熟悉之感。
跨越千年的漫长时光,她与他,相隔的,又岂止是一道短短的十米长廊?
“过来吧,毓灵。”
还是那样温柔敦厚的声音,她迈步走过长廊,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耀眼的日光又迷离了谁的心扉?
男人背对着她,最后一声叫她的名字,似喟叹,似呢喃,哀婉又凄离。
他终究,还是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
或许的或许,是怕她责怪两千年前的抛弃。
他终于转过身来,但此刻他才知,比起她的责怪、怨恨,更令他恐惧的是,她转世后的记忆中,再没有了他的身影。
还是那样清丽、娇俏的容颜,素白的绢纱也遮不住她刻在他心底的模样,纯净、美丽又傲然。
看着女子漠然、疏离的神色,他知道,她的心里,再也没有自己的影子。
但那又如何?再来一世,难道她就不会再次爱上他了吗?
心中带了一丝决绝,声音不免染了几丝清冷,男人道:“坐下吧,我们好好谈一谈。”
毕竟在人家的地盘,这高档的阁室私密性又如此之好,她不禁冷汗涔涔,又不知对方是否真的摸清自己的底细,只能出言试探:“我刚刚在贵店一楼饮茶,‘金澜小筑’里的瓜果甚是鲜美,不知东家是从哪里引进的货源呢?”
男子温雅一笑,打趣道:“毓娘子这是想给听雨轩开辟新的货源渠道?不过,这是我客栈机密,怕是难以对外宣扬。”
听到这话,毓灵也索性不装了:“贵栈开在我听雨轩正对面,门户相对,我作为幕后东家,不过是来向‘金澜小筑’取取经,邻里之间,互相借鉴、共同进步、共同繁荣、共同发财,岂不是美事一桩?您又何必如此敏感呢?”
“哦?由此说来,听雨轩届才开张,就已经做好被收购、兼并的打算了?”
女子扶额。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修长的白皙的手伸到她面前,想要揭开那薄薄的素纱绢帕,又顿住,那手略显僵硬地停在半空中。
他恍惚间还以为是在两千年前,两人在玉琼殿打情骂俏的时光,却一时间忘记了,今夕何夕。
空气中的氛围稍显尴尬。
女子偏了偏头,扭过脸,拿起桌上的紫檀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品鉴,仿佛在缓解这惹人生厌的尴尬、疏离与隔阂。
他心里又焦又恼,脸上却不见任何多余的神态,只是声音冷了几分,转移话题:“刚才你也听见了,我是汴京官家的亲生胞弟赵澜之,也是‘金澜小筑’背后的东家。”
“既然您开门见山,我也不必藏着掖着。‘金澜小筑’气派恢弘,招待的又是汴梁城内的达官显贵,我听雨轩不过一小小的民营客栈,主要面向的是平民百姓,这也就意味着根本不会妨碍您的生意,此番前来,我承认有探听贵店虚实的成分,但事已至此,我也诚心恭贺您开张大吉。大路朝天,咱们各做各的买卖就是,我一私营商贾,赚了银子也是给东城官府交税,也算是给国库资金的充裕多做一分贡献。话已至此,赵王爷该不会难为我一介女流之辈吧?今日如有冒犯,还望您大人有大量,海涵。”
女子说罢,起身要离去。
他的一腔真心话堵在喉咙不知从何说起,现下,看来也没机会再说出口了,只得急忙出声问了句最关切的:“娘子留步。容我最后问一句……现下的生活,你可快乐?”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倒是把她一下子给问蒙了,只怔怔地答了句:“挺开心的呀。开客栈是我心之所向,所谓术业有专攻,赵王爷请放心,我会在东城的客栈行业内□□地走下去,就不劳您挂心了。”
说罢她抬手抱了下拳,丢下两个字,头也不回地就转身走了:“告辞。”
徒留屋内一人,满地心伤寥落。这破碎满地的心,他又该如何一片片地拾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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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时分,黛蓝色的天幕低垂。清润的寒风起,吹得路边的梅枝打颤,树木的枝叶沙沙作响。她素白的绸缎衣裙在此刻的寒风中略显单薄,一直守在听雨轩门口的文心死死盯着对面的大门,见毓灵出来了,立即给她披上了一件纯白的狐裘披风,体贴的话语立即跟上:“东家,您可算出来了,这大风一起,怕是晚上要变天了,恐一会儿来疾风骤雨,不然您今夜留在听雨轩歇息吧。”
未等她答话,几个白府的侍从急匆匆地跑上前来,语带焦急:“小娘子可算是找到您了!都虞侯回阁找不着您,大发雷霆,派人找遍了白府和律音阁都没有您的踪影,最后想到您该不会是回了东城?小姑奶奶,您体恤一下我们做下人的吧,赶紧跟我们回律音阁吧,否则一会儿再找不见您的踪影,都虞候非得给我们这些下人开光见血不成!回吧。”
为首的侍从正是追云,他还是一身黑衣,脸上满是焦灼不安的神色,手上还拿着一把泛黄的油纸伞。
“文心,听雨轩的事务一切如旧,月底的账目我们届时再重新核对。客栈的日常经营暂且交给你了,有任何状况出现,立即来白府找我汇报。”她匆匆交代几句。
“是。”
毓灵只能急匆匆地,跟着众人的步伐回律音阁了。
半路上,果然急雨至。众人打着一扇扇绣着梅、兰、竹、菊的清雅的油纸伞,冒雨赶回了阁内。
把绣着幽兰与绿叶的油纸伞收起,放在她客房的门口。雨珠从伞沿上淅淅沥沥地垂落下,染湿了一大片的黄花梨木制的地板。
她进了屋,桌上还是放着清晨的那只已见汤底的空碗和一杯律音阁特制的凉茶。
她坐在桌前的凳子上,饮了一口清凉的茶水,是略显寡淡的微涩的红茶。
不对她的胃口,她喝了两口,解了一路奔波的乏意与口渴,便把手中的白玉杯子放下了。
回想起金澜小筑中方天霸与赵澜之的对话,又想起方天霸一略而过提起的“紫荆阁”。她坐不住了,起身出门要去找白陌涟。
他此刻,应该在对面的客房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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