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感皇恩

永安九年,腊月。京城

近至年节,宫中赐宴。

大殿之上锦绣帷帐,张灯结彩。圣上圣人居于上方,太子宁王坐于两侧,后妃重臣列次阶下。因救治有功,靠近大殿门边的走廊上,有一张贺元棠的坐垫方桌。

官家面色大好,斟酒举杯宣布开宴,而后口技、奏乐、舞蹈如鱼贯列。

她看着眼前的环饼油饼枣塔咽口水,来时盛景行却告知这叫“看盘”,只能看不能吃。望向座首,他正笑语晏晏与君臣有来有往,再看向门边,宫人端着咸豉角子、炙子骨头、缕丝羹等随着酒盏上桌。

跟着宁王殿下就是好,整日吃香的喝辣的。宫里的屠苏酒也好喝,比从前喝过的辛辣之味更少一些,喝进肚子里暖融融的。

歌舞声歇,官家说着些祝福的话,忽然提到自己前些日子病了,幸得圣人挂念,与御医陈氏日夜照料,又令御厨添做温热之物,这才得以健健康康的过年。

这其中分明也有宁王的功劳,陛下却是一点也不提,她随着众人举杯祝好,偷偷瞥向盛景行的方向,又看向主座二人。

有几道目光,也在此时投向自己。

她将桌上能吃的东西都尝了几口,御厨做菜就是鲜甜可口,往后定是要多加学习,又喝了几杯酒,看殿中的杂耍与美人歌舞。暗暗数着座中之人,今日是受官家特许,自己才有这小小一个座,若是来日兄长考取功名,可是年年能到这殿中来?

盛宴罢了,月上云霄。长卿引着她向宫外走去。

头有些发晕,方才只觉美酒回甘多饮了几杯,廊外落雪,风吹得人脸颊发烫。

“在宫里也敢喝成这样?”

脚步有些虚浮,看清来者之后,假意靠在那人肩头:“殿下,宫门要到了吗?”

一角朱红礼服之人从回廊后步出,望着前方自己那纨绔的弟弟,揽着一人向外走去,举止亲昵。

身侧之人低语道:“正是那日为陛下诊治的医女。”

“盛景行的口味何时换了?你去查查。”

那人应声后隐入了雪色。

进了车中,盛景行给她倒了杯茶解酒。

“殿下,我可没醉。”她懒洋洋地说道。

“哦,醉客都这样说。”

“酒量几斤几两我自然是心中有数,只不过宫中的琼浆玉液比外头的好喝多了,这才多饮了几杯。”

马车一如那日从宫道离开,穿入闹市。

-

那日车还未走几步,盛景行一跃翻了进来。

“殿下真是好身手,这样也能到民女的马车上来。”她吓了一跳,缩在车厢一角。

“这是本王的马车。”盛景行到正位坐下,许久未乘此马车,里面居然这样小,坐垫也不够柔软舒适。

方才从尚食局出来,贺元棠才与长卿说有事想请教宁王殿下,哪知刚出宫城,宁王殿下就跳进来了。

“说吧,找本王何事。”

她福身行礼,轻声道:“殿下,民女虽位卑言轻,但有一事萦绕心头甚是不解,望殿下准许民女斗胆进言。”

“还有事让你想不明白?说来听听。”盛景行靠在那并不舒适的车壁上,想着回去让长卿装一些软垫上来。

“殿下,民女怀疑陛下先前吃的蟹生有问题。”

盛景行看她一眼:“没问题的话还会病成这样?”

贺元棠摇摇头:“殿下有所不知,这不管有没有问题,螃蟹性寒,生的吃多了会患上风痰冷痢之病症。”

“所以呢?父皇不也是患了这类病么?先前太医还诊出过绞肠痧的症状。”

她抓着他的胳膊道:“若是有人利用这一点,在生蟹中动了手脚呢?”

马车行至大街,快至岁末,街上甚是热闹,撒佛花、韭黄、兰芽、胡桃、泽州饧的叫卖声沿街而散,年味愈浓,家家户户开始置办起年货。

“锦装、新历、桃符——”

“钟馗、狻猊、春帖——”

盛景行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沉声道:“小娘子胆子可不小,妄议贵人可是要杀头的罪过。”

“殿下夙兴夜寐为圣上劳神至此,就不好奇这背后可是有人,刻意织就罗网?”她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上次民女见高厨子,向他问了些螃蟹的事,旁的他都坦然而对,唯有问及上批入宫之蟹和满庭芳的事时他避而不谈,这才回去重新看了原先池子里养的螃蟹。”

原以为只是蟹行的人作祟,分了带病的、不新鲜的螃蟹给他们,此前去码头知晓了人为下药一事,她将螃蟹分了几批出来,有的净水、有的加药,倒是养出些不同的结果。

若是同一批蟹,净水用药后该是大致相同的模样,池中的螃蟹却分成了两类,一类稍加好转,一类愈发严重。

倒像是从别的地方放入了一批螃蟹混着,不过蟹价高昂,哪里会有“好心人”送这样一批螃蟹来。

“你的意思是,高厨子没找到的螃蟹,并非分到了其他贵人居所,而是在满庭芳中?”盛景行接着说道,“宫中每日耗材皆有详细记录,他又如何运走?”

有人帮他。

或是说,有人指示他这样做。

亦或是,他想阻止人这样做?不对,他一个小小御厨,哪里有这样的胆子能耐。若真是加害圣上,得利者又会是谁?

这是贺元棠想不明白的一点,可是与高厨、与满庭芳、与尚食局都有关的,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满庭芳的螃蟹先前都由高厨子掌管,苏掌柜只知进了多少螃蟹,这螃蟹究竟有几只好的几只坏的,成色如何,做出来的菜怎样,养在哪里,用何种方法养,都只有他一人知晓。

“我知道你想说的是谁。我与他相识二十余载,他是什么德行、有什么弯弯绕绕,本王岂会看不出来?”

太子嘛,都不用叫他怀疑,他就是那样。自己这皇兄受母后控制了二十多年,并非没有鸿鹄之志,就是羽翼被长久压抑着,偶尔想要舒展,总显得鲁莽了些。

不知这小娘子是何时关注的这事,先前码头有一人刺杀,可是给他塞了个好东西。除却她与自己心爱之人有几分相像,可是也同她一般灵巧智慧?

稍加点播,或可为他一用。

“殿下这嘴可真厉害,”她浅笑道,“这可不是民女说的,民女只是心有疑惑,向殿下请教一二。”

“能有小陆公子的嘴厉害?”

陆伯之...陆伯之说了什么...

盐。

“殿下早有所疑满庭芳的吴盐?民女也想与殿下说此事,不过民女今日到底只是有所怀疑,楼中盐究竟如何,还得回去细细查看。盐和蟹菜二者密不可分,此二事之间或亦有干系?”

盛景行耸耸肩,不置可否。

“本王随口说说,小娘子莫要当真呀。”

说罢,抬手伸了个懒腰,拍拍一侧的腰垫斜躺下去:“这车也太难坐了,你得回去找月茶娘子要壶好酒来赔本王。”

将将还颇为正经的人,此刻又变成了一个泼皮无赖,这宁王殿下莫不是被人夺舍了?

“殿下...”

忽的,马车停住了,车中人往前倒去,盛景行“哎哟”一声,磕在地上。

“长卿,你这怎么驾的车。”

男声传出了车门,长卿回头小声道:“有...有一个小孩突然摔在车前。”

贺元棠扶稳车壁,推开小门向外看,一个衣衫单薄的妇人按着摔倒的孩子跪在地上求饶,她说自己没看好孩子,冲撞了贵人。

“阿婶,快快起来,不碍事的,不碍事的!可有摔着哪里?”她看着满面尘灰的女人,和她身旁抬头不敢哭出声的孩子。

长卿跳下车去将二人扶起,才发现小孩的腿擦在地上流了血,孩子手脚冰凉,鼻涕凝在脸上,看着跳下车的大哥哥和车里探出身子的大姐姐不敢动。

贺元棠摸遍了身上,找出一些碎银铜板递给长卿:“婶婶,我身上只带了这点钱,您快带着孩子去看看。”

冷风从推开的小门蹿入,盛景行爬起来看着她的背影。

妇人连连摇头,她再三坚持下才收下银子,磕头道谢。

“不必了不必了!外头风大,您快些回去吧。”

街边有人交头接耳,有人似乎认出这位小娘子来,目送着妇人与孩童起身,那侍卫翻上马车起驾。

大街上的热闹继续,年味很快盖过了方才发生的小事,叫卖声、吆喝声,街巷中偶尔传来的爆竹声此起彼伏,

关了门坐回车中,她发现盛景行一直盯着自己。

“你这么有钱?给别人了,自己不过了?”

“哎呀这...千金散尽还复来嘛,只是...只是民女没有千金罢了,确实只有这点钱...嘿嘿”她说得越来越小声,若非披风是殿下送的,只怕是连披风也要给出去。

他闭目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心中的一根弦却好似被某句话拨动,很多年前,自己一无所有之时,也有一人对他说过这句话。

-

东宫,一人递了折子到案上。

那人不停摩挲着纸上小字,缓缓开口:

“她还有个兄长叫贺元毅,在学宫念书?”

“正是。”

点点头,那人笑道:“好。”

年节参考:《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粱录》

千金散尽还复来:出自李白《将进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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