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盼开始找手机,身上的连衣裙没有口袋,自然不会有,认真看了座椅两边,也没有看到手机的踪影。
不应该啊。
出门怎么会不带手机呢?
司机刚好从车内后视镜里扫一眼,女生年纪不大,齐刘海,娃娃头,五官看得不太清楚,看模样估计还在上初中。
可能是最近学生拉多了,他总感觉有些眼熟。
出于好心,他问:“姑娘,你在找什么?”
“手机。”
“你在座位底下找找,我见你上车的时候是拿了的。”司机很贴心的把车里的灯打开了。
庄盼迅速低头,果然,看见脚后面躺着一个手机,套着个蓝色的卡通壳,莫名地有些眼熟。
她捡起来,打开,一眼便看见了时间。
21:01。
2023年7月23日。
星期天,大暑。
庄盼看着屏幕便笑了起来,她竟然真的回到了这一天,那么这辆车的目的地——
南湾公园。
司机正通过后视镜偷偷打量后座的人,他现在才看清楚女生的长相,脸圆,眼睛也圆,给人的感觉很是乖巧又秀气。
就是不知道怎么上车的时候看着情绪挺差的,睡了会再醒过来,突然就变得乐呵了。
他想了想,还是说:“公园十一点就闭园了,海边晚上人少,小姑娘一个人过去要注意安全。”
庄盼只笑着说:“麻烦您快点开,我有急事。”
司机见状没再说什么,一脚油门,向着前方轰隆而去。
庄盼由于惯性后仰,后脑勺在座椅上撞了一下,不疼,反而让她的意识更加清楚了。
她想。
她一定要救他。
九点一刻。
出租车稳稳地停在公园正门。
庄盼提前扫了码付钱,十年前的手机她用着有些不太习惯,一手输金额,一手指纹验证,哪知一个误触多输了个数。
更糟糕的是,屏幕上已经显示支付成功。
车内瞬间响起语音播放——路通支付收款到账277元。
司机立即转头,“钱给多了。”
庄盼当然知道给多了,但时间紧迫,她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纠结,当没听见直接开门下了车,一秒钟都没有停留,径直朝着公园正门狂奔而去。
从正门到要去的地方。
距离快两公里。
庄盼这么些年作息昼夜颠倒,运动的次数屈指可数,身体状况实属不佳。
还好,现在这副身体是十五岁的她,明显能感觉到跑起来轻松多了。
没要多久,她抵达记忆中的海边。
那个在她的梦里反复发生的场景此时正真实的在眼前重现。
燥热的夏天夜晚,海边一人多高的礁石,海浪肆意拍打石面发出声响,空气里四处弥漫着湿咸的气息。
庄盼缓步走在沙滩上,沙子松松软软,每一步都好像走在梦里。
走近。
再走近。
她终于走上礁石,抬起头,用仰视的姿态望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背影,如同过去无数次在梦里的那样,喊他的名字。
“远望。”
只是这次她的声音是温柔的。
温柔且颤抖。
“你来了。”少年转身,神态淹没在夜色里,教人看不清楚他此时的眼神。
庄盼突然想起十年前的这个时候。
那天晚上她因为和庞筝吵架心情不好出来散心,在这个她儿时最喜欢的公园,在这块她经常会爬上爬下的礁石上,她意外地碰见了远望。
在此之前,他消失了许久。
她记得那天,他也对她说了这句话。
当时的她曾天真地以为远望是在等她,不过她很快发现,这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罢了。
他应该是认错了人。
她之所以会这样觉得,是因为他这句话说完之后许久都没有再开口,最后还是她主动打破了沉默。
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会是她最后一次见他。
如果知道,她一定不会先走。
“保重。”
这是他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或者说,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再后来知道他的消息便是在新闻上了。
愈发汹涌的浪声将庄盼的思绪从遥远里拉回来,她压住心底的复杂情绪,回应了他一句,“让你久等了。”
刚说出来,就意识到了不妥。
她想赶紧说点什么找补一下,意外地听见远望笑了,笑声很轻,但她确信没有听错。
“不久。”
十年前是没有这句话的,这是否说明事情开始发生变化了。
庄盼心头微动,脱口喊出他的名字,“远望。”
浪声阵阵,海风吹起衣角。
她的话却没了下文。
最后还是远望开口问她:“你想和我说什么?”
想说什么呢?
想说这十年来我每一天都很想你。
想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想说我很后悔。
想说……
庄盼觉得她想说的太多了,多到她不知道从何说起,就如同那天,她给不出答案。
海风湿咸。
感官得以变得更为清晰。
她不自主地吸了下鼻子,反过来问他:“你有话想和我说吗?”
远望似乎被她问住了。
好一会,才缓缓开口,“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庄盼一瞬怔愣,不等她多思考现在是什么情形,脑海里已经有一句话蹦了出来,“会再见的。”
“什么时候?”
她紧接着听见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霎时,她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但又说不出来。
正好此时有一层浪打上来,溅起阵阵水花,凉意席卷,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接着撂下了几个字。
“十年后。”
“十年后有什么?”
“十年后会上映一部电影。”
庄盼一直到说完这句话才想起来,她说的这些好像就是当年远望对她说过的话。
只是此时此刻,他们的角色调换了。
不过他并没有按照她当年的回答来回答她。
他甚至没有回答。
气氛沉下来。
半晌没有人出声。
庄盼偷偷打开手机屏幕扫了一眼,21:38,她仰起头,认真地看向远望,“要下雨了。”
远望眺望一眼海面,淡声问:“你要回去了吗?”
“你回吗?”
“不回。”
“那我也不回。”
刚说完雨点就落了下来,不大,只是有些凉。
凉雨落在身上,几分寒冷。
正在此时,远望不知从哪拿出来一个MP3,不等庄盼反应过来,将耳机塞进了她的耳朵里。
前奏响起。
再熟悉不过的旋律。
庄盼已经将这首歌听了不下一万遍,却是第一次和他一起听,在这个她曾令她千回百转的夏夜和这场曾令人心碎的凉雨里。
随着乐章逐渐进入尾声,她垂落在身侧的手不知不觉朝对方的方向靠近,刚好在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碰触在一起。
仅一瞬。
便立刻分开了。
“回去吧。”
庄盼跟无事发生一般把耳机取下来递给了远望,沉默着看着他把东西收好,走下礁石,才跟在他身后一起走了下去。
雨仍下着。
衣服湿了一半。
庄盼被风吹的有点冷,一冷起来,脑子也有些宕机,鬼使神差道:“我们去看电影吧。”
远望停住,“十年后?”
庄盼怔顿一瞬,“对。”
远望:“好。”
庄盼本来还在为刚才的胡言乱语懊恼,听见他答应了,一下又高兴起来,“那就一言为定。”
十点整,两人在公园门口分别。
他们回家的方向刚好相反。
庄盼往东北,远望往西南,本来远望有主动提出要先把庄盼送回家,但她没答应,只说不用这么麻烦。
远望静默一瞬,开口,“保重。”
庄盼听见着两个字心脏蓦地一沉,面上却不显,只是笑着朝他挥手,“保重。”
庄盼打的车先到,不过她上车坐了没两分钟找借口让司机掉了头,再到公园的时候正好看见远望上了另一辆车。
她朝司机说道:“麻烦跟上前面那辆车。”
司机应声,好奇说:“前面是你什么人?”
庄盼:“喜欢的人。”
司机立马通过车内后视镜往后看了眼,小姑娘年纪不大,十五六岁,行事作风倒是挺大胆,当即说:“保证追上。”
开出一小段路,司机又问:“姑娘,你多大啊?”
“二……”庄盼意识到不对立马改了口,“十五。”
“你上初中吧。”
“嗯。”
“他呢?”
“高三。”
司机哦一声,“追多久了啊?”
庄盼沉默了,她还真的没有追过远望,如果一定要说追的话,大概就是从这辆车启动开始吧。
“刚开始追。”
司机笑,“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我觉得吧,追上他问题不大。”
庄盼没接话,心想人追不上不要紧,只要车追得上就行了。
没过多久。
车停在南湾国际门口。
庄盼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10:12,下车,没往里去,就在门口边上的一棵树下站着 。
雨还在下,从树枝的缝隙里落下来,间断的,不连续的,就像她这么多年的记忆。
她在树下站着仰头望向那片高楼。
尽管她不知道远望住在哪一栋,更不知道他家的门牌号码,只是每有一户的灯亮起,她都希望是他安全的到了家。
站到十一点,庄盼才终于拦了个车回家,小区的门禁是人脸识别,她顺利地进来,坐电梯上了楼,直到人站在了门口才发现她根本就没带钥匙。
估计是吵架走得急忘了。
她一时有些头痛,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门突然打开。
庞筝穿着一条米白色的丝绒睡裙,模样比庄盼印象中年轻了十岁不止,她一时有些恍惚,一声妈到了嘴边却没能喊出口。
就这么站着。
庞筝也没喊她,只伸手把她从门外拉进来,门关上,顺手拿了个毛巾帮着把她正在滴水的头发擦了几下。
然后说:“去洗澡吧。”
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来几分关心。
庄盼浑身早已湿透,吸了吸鼻子,点头。
没多会,她洗完澡出来。
回到房间,发现书桌上放着一碗热腾的姜汤,楞了楞,转头朝着门外喊。
“妈。”
对面正要合上的门一瞬停顿,却没有打开。
床边坐着的中年男人把手上的书合上,叹气,“也不知道怎么长大了变得这么不听话了,三天两头就在外面玩到这么晚。”
他抬起头,脸色浮出不悦,“你这当妈的倒是管一管。”
庞筝站在门后,“我要怎么管呢,万一……”她停住,抬头,声音很轻,“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了。”
门的另一边,房间里。
庄盼看了那碗姜汤许久,喝完,随手把空碗放在书桌边上。
桌上闹钟的时针正指在靠近数字十二的位置,而分针指向了九的方向,边上放着几本书,封面上几个大字尤为醒目。
必修第一册,物理。
不知是因为心头的大事落成,还是因为淋雨又喝了姜汤的缘故,总之庄盼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睡意。
躺在床上,眼睛闭上之前,她习惯性的想要摸出MP3听歌,忽地想到,现在是十年前。
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满怀期待的明天。
到明天,一切都会变好。
她喜欢了十年的少年,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前往伦敦的飞机上,继续他灿烂的一生。
她笑着闭上眼。
一夜无梦。
再次醒来,天色早已大亮。
庄盼睁开眼睛,看着墙上蓝底白花的卡通墙纸,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坐起来,看见桌上的闹钟时针指向了数字九,分针则在十二的位置。
九点,又是九点。
她的脑海里瞬间涌入一些画面,接着她发现书桌上的碗不见了,连书也不见了。
怎么回事?
她不是回到十年前了吗?
这是又回来了?
庄盼低头,果然,看见一条纯白的耳机线。
咚咚。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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