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 102 章

姜落微不假思索,伸手去接,手里一连接了好几个橘子。

那橘子圆润饱满,皮上还有浅浅一层寒霜,有如清水润过的朱苞,温润可爱。

宋兰时扔完橘子,扭头便走,话也不说、头也不回,简直像个砸了人家的锅,拔腿就跑的小姑娘。

也不知这春光正好的时节,他是从何处找来的橘子。姜落微不由好笑,顺手剥了一个,尝到嘴里,汁水泉涌,齿颊留甘。

他一面往嘴里塞橘瓣,一面暗想:“怪不得有话说,吴姬三日手犹香。不知道宋兰时的手沾没沾上?这么好吃的味道,怕不是要招蚂蚁。”

想了片刻,姜落微咽下嘴里酸甜爽口的橘瓣,慢慢收起笑意,沉下嘴角,陷入沉思。

不知为何,他又蓦然想起唐斯容早先问过自己的一段话:“况且,你如今说不怨他,终归是你没见过。倘若有朝一日,尤其在武陵诸仙面前,你亲眼目睹宋兰时行凶种蛊,你还能堂而皇之地表示无妨,问心无愧地说‘我不怨你’么?”

姜飏,你可以站在他身边么?

当时,他并未将答案说出口,但其实姜落微始终心知肚明,他无法做到问心无愧,无法不顾一切地站在宋兰时身边。

遥川与武陵的水火不容已成定局,或许共利或共害的非常时期得以暂时同仇敌忾,但自己与宋兰时终归并非一路人,志向不同,立场也不同。

箇中情由,宋兰时比自己更心中有数,否则何必粉饰太平,千方百计隐瞒相思草一事,直到浮曲阁对以质后,方才迫不得已,开诚布公。

甚至,若非唐斯容横冲直撞地,非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此事至今恐怕仍旧不为人知。

宋兰时固然冷性,却也绝非无人钦慕,他有推心置腹的老师,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不离不弃的知心。

今时不同往日,能与宋兰时无话不谈的人并非自己,他不适合,也没有资格。

毫不设防…

面对满山春风撩乱垂柳,姜落微闭目深吸一口气,顿觉满腔清新,心情慨然。

正因为双方都再再明白不过,这是一段一旦敞开心胸坦诚相见,便再也无以维系的脆弱关系,无论兄弟、竹马、朋友或者任何,在背道而驰的立场之下,尽皆不堪一击,因此处处隐瞒,讳莫如深。

所谓毫不设防,又从何谈起呢?

如今的关系,已然是他们竭尽全力以后的结果,至少在武陵与遥川不必针锋相对、分庭抗礼的时候,他们还能若无其事地相互嘘寒问暖,肩并着肩红炉拨火,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家常,聊着软炊香秔煨新茶的琐碎无聊,煖簇熏笼,蒸去一身春寒料峭,这已经好得不能更好。

聪明识趣如唐斯容,这般一点即通的道理,为何竟想不明白?

站不站在宋兰时身边,这样的话,从最一初始便不该问。即便当真问了,姜落微也答不出口,即便答出口了,他也不可能善解人意地扯谎欺骗。

正出神地胡思乱想,一袭薄衫的宋兰时无声无息地与他错身而过,飘逸动若蓝天白鹤舞空,目不斜视地径直往寝室里走去。

姜落微望一望那仅管徐徐而行、仍自飘忽不定的背影,只觉仿若鬼魅,便忍俊不禁地勾出一笑。

他拾起剑,亦步亦趋地跟在宋兰时身后,目送他扬长而去,最终犹如一片落定的花瓣般飘到床榻,面向床里,循规蹈矩地合衣而卧,不过须臾,便闭目沉沉睡去。

姜落微替他掩好被角,半俯下身,相隔一段不至于扰他清梦的距离,轻声细语:“哥,你好好休息。且恕我乘你不备,借机将自己了结去了,或许再相见时,便是梦醒之后。”

话音落下,姜落微直起身,正欲自床沿边站起,直起身的一瞬,脑中忽如雷劈骨髓般剧痛不已,心悸之际,鸣鼓如雷,每一次心跳都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抓挠肝肺,思续顷刻一片混沌不清。

椎骨之痛随即张牙舞爪地迅速蔓延,有如惊涛骇浪,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这是华胥幻境中,每每应当走出下一步时便会经历的切肤之痛!

姜落微足下虚浮,险些一个踉跄摔在宋兰时身上,所幸及时扶住墙沿站稳了脚跟,脑中犹有余力困惑:此处分明只是宋兰时的华胥幻象,为何身为外人的他竟能够有如身历其境一般,事事刻骨铭心。

想到此处,又再一惑,若他不曾记岔,宋兰时分明曾经说过,一梦华胥,八步浮生,此刻所在已是第八步了,并古往今来从未听闻什么华胥第九步,所以此情此景,究竟是何人从中作梗?

他还来不及想出个所以然来,一阵不由分说的头晕目眩侵袭脑海。姜落微不由勉力将双目一闭、一睁,踉跄趋近一步,面前便骤然天旋地转,物换星移,再开洞天。

好容易能够凝神定睛,姜落微左顾右盼。

前一瞬间,周遭尚且满园春色、日正当中,此时却已是月上东山杳杳星出,抬首可见鸟栖云间树,正收敛双翅、歪着脑袋,匍匐在枝芽交错间酣甜假寐。

再一恍然,怪不得如此眼熟,方才当真是走神了,这可不正是遥川水上集市往来最最繁忙之处么!

原先还在冻春山中时,天大地大之间,不过他与宋兰时两个人,再无别他;此刻四下环顾,江上集市兴盛,无处不是灯红酒绿熙来攘往,游人如织,锦衣华服、朴素布衣,各色服饰交织出五彩缤纷的画面,嘈杂的叫卖声、欢笑声、交谈声不绝于耳。

各路行人各自擦舵而过,有的疾驶如飞,有的悠然漫漫,或独自徜徉,或同舟而行,三两成群地经过江道两岸招展的旌旗之下,其街景繁华与歌舞升平尽在眼前。

酒家飘香,馥郁雍容的吃食果子香气扑鼻而来,转眸可见炉火熊熊,飘逸烟云自灶房中冉冉升腾,鱼肉香、荤素香,门前飘飘展荷叶,荷叶中裹着香米,色香味俱佳,新鲜的花叶清香与美馔纷然,令人腹中馋虫大动,垂涎欲滴。正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有出双入对的男女拾了凳坐在酒家的角落,闲闲侧听胡琴悠扬,时而抬首观看街头巷尾的琳琅物品,所谓潇洒快意、人间烟火,在姜落微眼中莫过于此。

他心中正暗暗疑惑,前不久遥川才因安幼儒扰乱风水崩了堤岸,两岸惨不忍睹的狼籍一片,怎么修治得如此之快?又蓦然醒悟,此处不过半真半伪的华胥境罢了,不由为自己的误假为真惊出一身冷汗。

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正在船舱以外,舟行波上,微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船身轻轻颠簸,仿佛任凭随波逐流,其实掌舵童子飞桨控制行进方向,行云流水,游刃有余。

极目远望,可见水天交接处,波浪连绵,银光闪烁,船上人物各司其职,唐斯容手执一柄画着泼墨山水的团扇,自顾自地迎风轻歌曼舞,姜落微则对他视若无睹,正半倚栏槛骋目远眺,视线不知着落何处。

正无所事事地,直视远方有船缓慢近前,忽而感到上下唇微微一动,随即不由自主地分开,喉间出声道:“有客到。”

这三个字并非出于姜落微的自主意愿,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大感莫名其妙地一愣。

正茫然着,他又感到脖颈转动,带动整个身躯扶栏转向,面向合扇驻足,收敛醉步,施施然整冠披衣的唐斯容。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仅仅是投身于这副能走会跳的躯壳,但这副躯壳并不听任驱使,而另有意识操之纵之。

因此,姜落微只能被动地伸手去接唐斯容随手一扔,朝面中直直飞来的纸扇。他上下打量七歪八倒的唐斯容一眼,扯笑道:“你便准备以这般不成体统的打扮见人?”

“不呀。”唐斯容漫不经心,扇了扇前襟慢条斯理地往主舱里走:“我去换身衣裳,你在此处替我接客。”

走出几步,他又蓦然回首,唇角勾起明艳一笑,低声道:“掐好锁息诀。”

姜落微还傻愣着,不知所措,垂首便见自己指间微动,已经乖乖掐起了锁息诀。

在彻底闭气锁息以前,他隐隐感到鼻腔中微韵满盈,似沉香的香气虚幽而来,宛如山林松风,振起琴音连绵深邃,送来远古寺庙中的袅袅熏香,经历日久月长的沉淀,令人沉醉其中,心旷神怡。

在他的记忆中,但凡宋兰时与蚕农相见,他都会被借口支开,让他独自一人到岸上游乐消遣,从未有过什么接客送往的差事。今日不知怎的,竟有一同参谋的特殊待遇,姜落微愈发感到浑浑噩噩,心间被不安之感倏忽笼罩。

仿若阴云蔽日,往事如烟,支离破碎的记忆在心头辗转拼合,交织成一幅又一幅似曾相识又从未见过的画面。

难以名状的沉重、与极其突兀的真实感如影随形,从姜落微将来客迎入舱内、各自侍候众人落座,宋兰时五指齐旋,琴音悠扬,直到袅袅余香猝然熄灭的瞬间,始终挥之不去。

他开始惴惴难安,半信半疑。

这究竟是一场自始至终弄虚作假的华胥梦境,或者,其实是曾有一段往事,在他步履匆忙间已然彻底忘却?

毫不设防…

是否曾几何时,宋兰时当真对自己无所隐瞒,全然地坦诚相见,譬如此情此景,当真曾经在某时某地历历上演?

随宋兰时优雅地举手投足,轻盈将手绢扬入铜炉中,炉底熊熊火光突地燃起,如同千万朵缤纷火花盛开,噼啪作响,摇曳不定,热浪扑面而来。

仿佛突遭火噬,姜落微恍然初醒,但依旧犹如听任摆布的提线木偶,亦步亦趋地跟随并肩而行的宋兰时与唐斯容,打开左副舱门,一阵阴冷幽风迎面袭来,令人不寒而栗。

仿佛四周空气稀薄无以维生,姜落微深吸一口气,却只汲取到满腔真空。

他一声不吭,依言接过一个昏迷不醒、软软绵绵仿佛死态的蚕农,姜落微穿过一条幽深长廊,随三人脚步声响,沿途火烛次第燃起,与少年时所见的藏书阁密室,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然此刻的姜落微表面平静如昔,然而他心中怵栗,凉冷如置身九寒冬天,仿若冷冽清泉沁入胸臆,令人几乎窒息。

“宋兰时。”他听闻自己胸中微微震动,开口呼唤前方不远处拾了银事件,正在挑开那人眼皮的一双人。“为什么?”

姜落微并未将整个疑问陈述完整,但语中真意不言自明。

为何要以毒蛊害人,为何阔别十年,故人已经面目全非,变成这副令他恨之入骨的狠毒梦魇?

他喉中哽住,切肤感受到这副躯壳被万箭穿心一般无以名状的剧痛,仿佛胸腔被利刃刺穿,留下一个终生无法填补的空洞。

他摇摇欲坠,神智迷离,痛不欲生,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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